第二十二章 試探與戶調(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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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康元年元月下旬,梁王司馬肜收拾車隊離開長安,而趙王司馬倫正式接管長安的布告也下達至雍、梁諸郡縣。
    而接收到公告後,劉羨表現得安之若素,正如他一直以來的看法一樣,害怕什麽用也沒有,不如先做好自己。
    因此他按部就班地在夏陽施政,一麵仍繼續招攬在外的夏陽流民,一麵主持著在縣內進行分田,勸農,課桑等等事務。
    其實治理一方水土,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重要的是能不能切身體會到尋常農人百姓的感受,知道他們需要什麽,又厭惡什麽,然後才能針對性地進行解決。得益於李密那半年多的教導,還有那強迫性的隴畝光陰,讓他對農人的需求感同身受。所以劉羨的施政還是頗得夏陽百姓的認可。
    劉羨首先是在夏陽大規模提倡種豆,這是他初來夏陽就有的想法。
    相比於需要大量用水的小麥,或是產量不高的粟米,種豆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它畝產雖不如小麥,可遠高於粟米。又收獲期短,期間可以種些別的作物。還有,雖不知道什麽緣由,但種豆不僅不耗地力,還能令田力愈肥,適合養田。最重要的是,蝗蟲並不喜食大豆,多啃食豆苗的莖葉而已,這使得即使遭遇了蝗災也不至於大量減產。
    當然,種豆也有很多缺點:比如大豆不如麥米和粟米好吃,也不太容易消化;又比如豆田容易長雜草,人照料的精力要比尋常作物更多;人們平日喜歡釀酒作為飲料,可相比於小麥、粟米、高粱等作物,大豆並不適合釀酒……
    但在劉羨看來,隻要因地適宜,這些缺陷也是能忽視的。鄉親們首先要吃飽,挑剔口感做什麽?不能釀酒也好,正好少浪費糧食。而悉心照料作物,這份耐心正是普通百姓所不欠缺的。
    因此他在分田的時候,主動給百姓們分發大豆作為糧種,自己也以身作則,在俸田裏播種了三百畝大豆。
    並且為了消除普通百姓的顧慮,增加大家對豆食的喜愛。他還在縣府內開設了石坊,專門製作石磨,然後平價出售給普通百姓,同時教導他們做豆腐的技巧。
    在這個時代,豆腐雖然已經發明了近兩百年,但因為不好保存,製作麻煩等缺點,還未能走進千家萬戶,僅有士族豪門才會享用與製作。但這些問題在豆子的數量上去後,都不是問題。他甚至在思考,是否可以製作一些豆豉,然後作為夏陽本地的商品,拿到河東和京兆去販賣。
    在劉羨如此大力的推廣下,夏陽縣有一半的田畝成功改為豆田,堪稱關中之最。
    於此同時,劉羨又下定決心,令龍門津渡口免稅。
    在河東與關中之間,自古有三大渡口,分別是與潼關相望的風陵渡,地勢最好且築有浮橋的蒲津渡,再就是夏陽與汾陰之間的龍門渡。
    龍門津其實渡口條件最差,相傳是上古大禹治水時,開山辟路,大河在呂梁山和陝北高原之間,湍急奔騰,直到龍門渡口後,之後才變成平原,河流也因此平緩。論風光壯美可能是三渡中最佳,但條件自然也艱苦一些。
    由於夏陽長久衰落,龍門津渡口除去汾陰人往來外,幾乎已經無人問津,甚至一度被王林與孫熹所占據。但眼下賊亂既平,劉羨便決意重振渡口,哪怕為此得罪另外兩大渡口的蒲阪縣與華陰縣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幹脆免去了龍門渡的關卡稅,而後發動徭役,在夏陽縣城外修建了許多旅舍,鼓勵並州與關中的商人從夏陽處過河。若在夏陽處經商,更是隻征收占地經營的市租,並發布公告,承諾兩年內在夏陽市集內經商免稅。
    如此一套下來,劉羨的政令確實是卓有成效。等到六月的時候,消息傳播開來,自河東處來長安經商的商隊,幾乎過半都選擇走龍門渡渡河,夏陽的市集也因此漸漸繁榮。至少可以不用再跑去河東,就能買到足用的紙張了。
    除此之外,劉羨還在夏陽城北建設了一座牧場,恢複了縣內荒廢了近二十年的鐵官司,又在大河邊造了一座水磨坊……雖然在一年之內,受限於夏陽貧瘠的人力,很多都是隻草創了一個框架。但相較於他來時的夏陽,可以說已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
    等到了八月份,征西軍司集曹掾,辛冉一行人來到夏陽的時候,他們不免感到極為驚訝。
    因為在征西軍司的檔案裏,夏陽應該是一個僅有三百餘戶的小縣。這種戶數表現在現實裏,按道理來說,應該隻有縣城周圍幾裏地有人耕種。但在他們這一路走來,發現卻並非如此。
    路上遇見的民居雖少,但不時可見。官道兩旁的田地裏,雖然有些在拋荒,但是耕種的也不在少數。看上去人煙和南邊的頜陽縣相差仿佛。但官道上的行人卻極多,不時可看見馱著貨物的馬隊擦肩而過。
    而等他們看到夏陽城外時,就更感到錯愕了。
    夏陽城的城池是修葺過的,如今坍塌缺口的部分基本都補好了,和過去相比煥然一新。但在這群外人看來,這是理所應當的,很正常。但城外的集市卻達到了一個極為可觀的規模,幾乎可以與城池占地等齊。雖然還比不上長安與長安的集市,但也可以和臨晉、安邑這種大縣的市集相提並論了。
    給眾人引路的馮翊督郵王奮感歎說:“去年我來到這裏,都是自汾陰走小道。沒想到一年過去,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為首的辛冉卻沒有同感,他對眼前的景象無動於衷,心裏甚至有些煩躁,他本人是實在不想來到夏陽的。
    作為趙王長史孫秀的好友,隨著孫秀執掌了征西軍司的大權,他也跟著得道,討得了征西軍司集曹掾的肥差。集曹,顧名思義,就是征集征西軍司境內下轄的所有物資,其中有多少油水,這完全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而在這個時節,他本來應該在長安養尊處優。隻需要派手下人去調撥各縣賦稅,然後對著賬冊簽字畫押即可。
    但前些日子,孫秀親自來見他,笑嘻嘻地說:“德餘,我有件事,你幫我走一趟。”
    辛冉莫名其妙,但也不好拒絕,隻能問:“什麽事?”
    “去催收一個縣的戶調。”
    “啊?為何?”辛冉滿臉狐疑,這件事交由手下辦就可以了,何必讓自己親自走一趟呢?
    孫秀咧著嘴,一手摸著下巴,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回答道:“嘻嘻,因為這個縣的縣長非同小可,要有人壓得住場子。”
    辛冉熟悉這個表情,這是孫秀想要整人時就會露出的神情。
    然後,孫秀就從懷中掏出了兩樣事物,交給辛冉說:“你拿著這兩個東西,去夏陽收稅,看看這個夏陽縣長會如何反應?”
    於是辛冉就來到了這裏。他自然知道劉羨的身份,但在如今後黨已經掌控了整個朝局的前提下,他對劉羨也沒有多少重視,隻覺得自己跑這一趟非常累人。
    為什麽這個人得罪了魯公,還不知道早些自殺,讓大家都省點心呢?這就是辛冉最真實的想法。
    所以他帶著屬下們抵達夏陽縣衙的時候,臉上的煞氣令迎接的官員們都嚇了一跳。
    郤安作為縣丞,見情形便猜到有些許不妙,主動詢問道:“辛椽,屬下可有什麽不周之處?”
    辛冉卻視若無睹,隻掃視了一眼周圍的人道:“你們縣君為何不在?”
    這顯然是在斥責劉羨的無禮,尋常郡縣,若遇到征西軍司來人,無不是卑躬屈膝,前呼後擁,而在夏陽,竟然是由縣丞來接待。這更加加深了辛冉的不滿,並意識到,魯公討厭這個人,並不是沒有來由的。
    郤安回答說:“回稟辛椽,縣北麵的兩個胡族正在聚眾鬥毆,鬧傷了不少人,我們縣君前去安撫,尚未得知您到來的消息,我已經派人去通知了。大概一個時辰內,就能趕回來。”
    麵對這個理由,辛冉也沒辦法發難,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以此表達自己的不滿。
    而郤安又問道:“如果您趕時間,不能在夏陽多留的話,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對賬吧。不管怎麽說,劉縣君是一定趕得及回來的。”
    這也正合辛冉之意,他點點頭,就表示同意了。然後就隨郤安到了劉羨的書房,兩人對照著賬簿,算起今年夏陽應該上繳的賦稅來。
    作為孫秀的好友,辛冉自然也有一技之長,那就是心算極快。基本上什麽帳目,他看上幾眼,就能得到想要的結果。所以孫秀才格外欣賞他,讓他管理集曹事務。
    而要確定今年要上繳的賦稅,首先是要確認夏陽的戶口數目,郤安翻看戶籍冊回答道:“丁戶二百八十六戶,次丁戶一百一十三戶。”
    辛冉聞言,頓時眼皮一翻,問道:“郤縣丞,不對吧,我今日路上走過來,隻路過了城南,沿路看到的人煙就有三百多家,你們縣應該不止這些人口吧?”
    郤安臉色不變,回答道:“辛椽說得不錯,這是夏陽今歲元月時的戶數,到現在已經八月了,期間縣君招撫流民,應該又有近兩百戶丁口返鄉。”
    “那為什麽不計入?”
    “按慣例,戶口一年一計,按照去年戶數算賦稅,沒有什麽問題吧?不然,難道讓新落戶的百姓,沒有收成,餓著肚子也交稅嗎?”
    這確實是各縣的慣例,辛冉想了想,也沒有按著這個深究,而是按照戶數算起戶調。
    戶調製度是魏武帝曹操開創的新型賦稅製度。在漢朝時,國家是以貨幣進行收稅,但在漢末時,董卓濫鑄大錢,導致了全國性的貨幣體係崩潰。曹操便幹脆更改了稅製,也就是不收貨幣,隻征收實物。
    賦稅分為兩部分。一是田租,每畝田不論豐收還是歉收,每年一律收粟四升,相當於十稅三。二是戶調,也就是人頭稅,每戶要繳納二匹絹,二巾綿。
    這樣的製度一直持續到晉武帝司馬炎時,而後才稍作更改。田租仍然不變,依舊是畝征四升粟,但戶調則變為,有壯年男子的丁戶繳納三匹絹,綿三斤,沒有的次丁戶戶調減半。
    因此,辛冉算出結果,對郤安道:“今年你們縣要出一千又二十七匹絹,及一千又二十七斤綿。”
    郤安卻搖頭道:“辛椽算得不對吧?我們縣是邊縣,按照武皇帝頒布的製令,隻需要交三分之二的戶調即可。”
    辛冉看了他一眼,似乎吃驚於他的不識趣,麵色變得更僵硬了一些。但最終還是點點頭,露出一個笑容道:“哈哈,你說得對,我剛剛隻是開個玩笑,你們今歲的戶調應該是六百八十五匹絹,及六百八十五斤綿。”
    說到這,他微微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們困難,看以往的賬簿,每年不僅不會征調你們的賦稅,還會從汾陰往你們這輸運一些救急。但是今年國家多事,物資損耗也多,許多將士都等著冬衣,軍司也沒有辦法。”
    “所以今年夏陽的田租,軍司不會征收,但是今年的戶調,關中所有郡縣都要上繳,一匹也不能少。”
    “這是軍國大事,違者便將論罪,能理解嗎?”
    郤安聽辛冉言語中帶刺,已經猜到他就是賈後的人,是專門來夏陽找茬的。而麵對這種威脅,他也毫無畏懼,徑直道:“稟辛椽,戶調在上月就已經收齊,目前就存放在縣府內,辛椽若要征調,直接到府庫中清點便是。”
    郤安是有底氣的,在如今劉羨的治理下,夏陽縣尚無貪腐問題,該收多少稅,府庫裏就有多少稅,既不多,也不少。
    六百八十五匹絹布,如今就整整齊齊地碼在府庫內,如同一塊方方正正的方塊山。而六百八十五斤綿紗,則以二十五斤為一袋,堆在絹布一旁。在這種情況下,郤安倒想看看,這位征西軍司的集曹掾,到底有什麽辦法來顛倒黑白。
    然後郤安就見識到了。
    辛冉在夏陽縣的縣吏當眾清點一遍後,不慌不忙地拍拍手,一位隨從立馬從包裹裏取出了一杆銅尺,以及一把木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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