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度量衡(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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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度量衡都是一個極其容易忽視,卻又十分重要的問題。
度,指長度;量,指體積;衡,指重量。這三者,皆是抽象的概念,既不能看,也不能摸,更不能吃。但是實際上,在人們的生活中卻又無處不在。
人類之所以能夠擺脫愚昧,走向文明,就在於人類懂得思考,懂得化實際為抽象,用抽象來布置計劃,然後獲得長遠的發展。所以就有了度量衡。
人所穿著的衣物,居住的房屋,飲食的飯菜,乘坐的車駕,乃至搏殺的兵器,無不需要度量衡。
但當人發明度量衡之後,度量衡的含義又發生了衍生。因為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度量衡皆是不同的,不同的度量衡形成了不同的文化,繼而形成了人與人之間的國界。
而在形成了這種國界後,度量衡就成了權力的象征。滅國,既是廢除對方的文字,也是消滅對方的度量衡。秦始皇消滅六國後統一度量衡,就是這種至高權力的體現。
在這個時候,度量衡是否真的一致,真的重要麽?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權力能夠定義度量衡。權力說多長為一尺,那就是一尺;權力說多大為一鬥,那就是一鬥;權力說多重為一斤,那就是一斤。
而辛冉此次所來,就是替孫秀彰顯權力的。他並沒有收田租的打算,所以沒有帶鬥,但他卻帶來了一把銅尺與一杆木秤。
而肉眼可見的是,這把銅尺要遠比夏陽縣府的銅尺要長,最少長出三分之一。那杆秤所用的砝碼,也比夏陽縣府的砝碼要大。
當郤安看見這兩樣東西的時候,臉色頓時變得極度勉強。
古往今來,世人多知道,商人們做生意,都喜歡在尺寸上和重量上做手腳。但實際上,官府也同樣喜歡在動手腳。
自漢朝財政崩潰以來,曹魏由貨幣稅改製成為實務稅。名義上,什麽苛捐雜稅都被合並了,官吏們隻需要整頓實務稅即可,也省去了百姓們自己販賣作物換取錢財的流程。
但實際上,可以做手腳的流程卻多了。收貨幣稅,稅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但是實物卻不一樣。體麵一點的可以說,中間有部分物資損耗了,所以不算數,要把損耗的部分給補齊。不體麵一點,直接利用權威,改動官府的度量衡。
尺寸偷偷加長一些,升鬥加大一些,砝碼加重一些。你自己測出來的物資,原本是夠用的,但是到了交稅的地方一看,哪哪都少一些,這就沒辦法了。
在如今官方的默許下,各地的官尺都有偷偷加長的習慣,而後官方進行追認。以泰始十年中書監荀勖複原的光武建武尺(21.3厘米)為例,前漢標準尺比之為一尺三分七毫(23.1厘米),曹魏官尺比建武尺為一尺四分七厘(24.2厘米),而劉羨來到夏陽時,夏陽縣用的官尺比建武尺為一尺六分二厘(25.8厘米),呈現一個不斷加長的趨勢。
可即使如此,辛冉手中的這杆銅尺也太過駭人了,簡直是名目壯膽地更改度量衡,比建武尺大概有一尺三寸長(31厘米)。
由此可知,那秤上的銅碼恐怕也相差不遠,最少也加重了兩成。
麵對這種有恃無恐、顛倒黑白的行為,郤安的眼皮不停地跳動著,他強自維持著笑容,想心平氣和地和辛冉說話:
“哈哈哈,辛椽,您這是在玩笑嗎?”
辛冉看著這個勉強的笑容,來時的煩悶頓時不翼而飛了,這回他的臉上煥發出由衷的笑意,笑答道:
“我隻不過在例行公事,郤縣丞何出此言啊?”
“您手中的銅尺,恐怕不太對吧?”
“郤縣丞說笑了,這是我從征西軍司帶來的銅尺,有哪裏不對?”
“這很明顯不對吧!您手中的銅尺之長,刻的是一尺長吧?”
“對啊!正是一尺之長。”
“可這一尺長,未免也太長了!我們俗話常說,兩指之長約為一尺,您這銅尺,怎麽看也超過了。”
麵對這種質疑,辛冉顯然想笑,他握緊手中的銅尺,敲了敲縣府的庫門,問道:“俗話說的東西,莫非就一定準嗎?在幾十年前,關中還謠傳說,魏武是天官聖君,有四隻眼睛,兩張嘴巴呢!”
郤安焦急道:“可您手中的銅尺,與我們縣府的銅尺明顯不一致啊!”
“哦?怎麽個不一致法?”
夏陽縣的度量衡,就掛在縣府府庫的門口,一個縣吏聽到郤安話語,慌慌張張地把其中的銅尺拿下來,遞到郤安手中,郤安拿著縣尺,往前走了兩步,與辛冉手中的銅尺進行比對說:“辛椽,您手中的尺,明顯要比縣裏的尺長一寸多,這絕不合適!”
“唉呀呀,還真是不合適!”辛冉接過縣尺,與手中的銅尺撞了一下,發出叮當響聲,而後露出責難的神情,說道,“你們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會出這麽大的紕漏?莫非你們少收了稅賦?”
他不等郤安等人回答,又故作大聲地喃喃自語道:“又不是第一年做官,怎麽會出現這麽大的紕漏?若是真少收了還好說,就怕是收足了賦稅,然後換上了小尺,把多的部分給貪汙了啊!”
這句話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汙蔑,郤安聞言,氣憤得渾身都在發抖,但還是強自鎮定,不卑不亢地回答說:
“辛椽如果真是這麽覺得,覺得夏陽縣都是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小人,那可以到田間的百姓家中去訪查一番,如果真的有按辛椽所說的情況,我等願意受罰!”
而辛冉卻笑道:“哈哈,郤縣丞何必著急呢?我隻不過是說說而已。而且我趕時間,哪有空去民間訪談呢?”
“我隻跟你講究一件事情,那就是眼見為實。”他臉色隨即一變,口中的話語就像連弩一樣接連射出,“你遞給我的尺,與我從征西軍司帶來的官尺不符合,對不對?”
“同理,你這縣府的秤,好像也和我從征西軍司帶來的秤對不上,對不對?”
“那我今年此來,要征調的軍資數量應該是對不上了,對不對?”
辛冉這麽劈頭蓋臉地說完後,看看眼前郤安漲得通紅的臉色,以及周圍縣吏們戰戰兢兢的窘態,不禁大為愉悅,這就是權力帶給人的快樂。
在去年,他與孫秀都不過是洛陽默默無聞的小卒,根本不被士人們所重視。可能劉羨這位楚王黨和太子黨的中堅,壓根都沒聽過他們的名字,可在現在,他在關中手握大權,可以肆意作威作福,堂而皇之地顛倒黑白。這種反差給人一種升仙般的快樂,又如同讓人飽飲美酒,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而在另一邊,郤安還在試圖做最後的掙紮,他說:“辛椽,在現在的縣集內,就有平陽、長安等地來的商人,他們都自帶有尺寸,大人可以招來比對,絕非我縣內出錯。”
薛興也在迎接辛冉的隊伍裏,他見此情形,也出麵說:“辛椽,在下是汾陰人,願以性命擔保,對岸的汾陰尺寸,也與縣府等同,絕不是出錯!”
辛冉聞言,臉色頓時一變,大罵道:“你們是什麽意思?聽不懂人話?!自古以來,度量衡是以上為準,還是以下為準?”
“你們如此汲汲於證明自己沒錯,意思是,征西軍司的度量衡錯了?趙王殿下的度量衡錯了?朝廷的度量衡錯了?”
“所謂度量衡,就是王家的度量衡!朝廷說一尺多長,那就一尺多長!”
“我手中這杆尺,不隻是針對你們夏陽,現在關中所有郡縣,包括那些什麽胡人,一律按照我手中的這個尺寸來交稅。朝廷是一視同仁!”
這番話說完,在場的縣吏可以說是麵如死灰。郤安更是露出絕望之色,他這時候才明白過來,有時候,擁有權力的人想要整死一個人,是完全不需要講任何道理的。而他居然自作聰明,以為清正廉潔就可以做到無懈可擊。
實際上,自古以來,這種陷害忠良的事還少嗎?當年趙高害死扶蘇,曹操殺死孔融,鍾會陷害嵇康,無不是如此混淆是非。隻有像阮籍那樣裝瘋賣傻,說不定才能有一線生機。
這一刻,郤安心中的第一反應,其實就是後悔派人去找劉羨,應該讓他趁機離開才對。
而另一邊,辛冉表麵是勃然大怒,心中則是洋洋得意,他已經完全掌握了主動權,因此也不再看郤安等人,直接對自己的手下道:
“你們去查一查這些絹帛絲綿,看看到底短缺了多少?”
然後他就好整以暇地搬了張胡床坐下,一麵看手下們在縣庫裏來回翻檢,心裏則已經盤算起該如何善後了。
辛冉當然知道自己手中的銅尺過長,但他方才所言的也不全是瞎話。至少那句並非是專門針對劉羨一人,讓關中所有郡縣都按新度量衡交稅的話,還是非常情真意切的。
趙王司馬倫身為晉宣帝司馬懿的幼子,這些年一直擔任一些不痛不癢的職務,還是第一次得掌大權。趙王府邸上下,無不是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苗一樣,要趁著司馬倫這次發達的機會大撈一筆。
如果按尋常那種收受賄賂的方式,未免錢財來得太慢。趙王不滿意,孫秀也不滿意。加上孫秀在來之前,是向魯公賈謐做了承諾的,以後每年都要向宮內輸送大量的錢財,不然,皇後不滿意,趙王這個征西大將軍的位置也坐不穩。
所以孫秀就想了這麽個辦法。他這一行,明麵上是替魯公賈謐出氣,但實際上也是殺雞儆猴,做給整個雍梁的官吏看,讓他們自己主動把賦稅提高兩到三成。而這多出來的部分,就全進了趙王王府與平陽賈氏的腰包了。
當然,作為主辦這件事的辛冉,好處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辛冉在等待結果的時候,忍不住開始暢想自己要娶幾房小妾了。
清點縣庫的過程很快,大概兩刻鍾,辛冉帶來的胥吏就已經清點結束,他們總結說:
“回稟辛椽,這裏的絹帛,每一匹都少了近一丈。絲綿,每一袋都少了近五斤。”
“因此,總共短缺一百七十一匹絹帛,一百三十七斤絲綿。”
得到這個數據後,辛冉悠悠然站起,對郤安道:“怎麽辦?郤縣丞,縣府裏平白少了這麽多戶調,我該拿什麽向趙王殿下交代呢?”
他的言語是如此飽含諷刺,但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無可奈何。郤安隻能低聲問說:“那敢問辛椽,征西軍司想要要我們怎麽做?”
這是一個標準的弱者態度,不做任何反擊,任由強者予取予求,隻希望以此能換得強者的一絲憐憫。但強者在這種時候,恰恰是不會懷有任何憐憫的。
辛冉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正經臉色,說道:“郤縣丞,我也沒有什麽辦法,這都是公務。我既受朝廷信任,又食朝廷俸祿,自然也隻能秉公處理。”
“關於今天的事情,我會一五一十地寫成公文,上報給征西軍司,然後由征西軍司轉交給朝廷,至於朝廷怎麽處理,就不在我的職責內了。”
旁邊的薛興聽了,幾乎都要站不穩了。作為獄司空,他自然明白朝廷會怎麽處理。
這個罪名可大可小,按照過失罪算,頂多就是將人免職,可若是違忠欺上來算,恐怕就要將相關瀆職人員盡數抓捕,檻車送往京師,那就是斬首,其實也說得過去。
但眼前這群人,擺明了就是來找茬的,怎麽可能將事情按過失罪來算呢?恐怕檻送京師的囚車,此刻已經在洛陽準備好了。
郤安也是做同樣想法,隻是他在腦中盤算的,是在這個時間內,能不能先和縣府的人串供,讓自己頂下全部的罪名。他已經不奢望能夠在此次的風波中全身而退了。
這麽打定主意後,郤安的臉色倒恢複得坦然,他不再和辛冉糾纏此事,而是像閑談著,留這位征西軍司的紅人在夏陽用膳,然後等劉羨歸來,再和他細說此事。
說來這一切發生得也快,從辛冉掏出尺與秤,到清庫結束,連一個時辰都沒有花費。
而隨著太陽漸漸升到中天,夏陽長劉羨才騎著翻羽馬姍姍來遲。
“什麽?縣裏的度量衡有錯?這是什麽笑話?”劉羨聽到這個消息後,難免感到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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