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黃鍾之音(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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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從哪兒回來的,劉羨趕了一個時辰的路後,那馬腹的障泥上塗滿了一層黑色的泥漿,他的褲腿和皮靴也是如此,可謂是風塵仆仆。
    與他同行的還有縣尉張固,主簿呂渠陽,功曹李盛,他們都差不多打扮,臉上露出來回奔波的疲態。所以一下馬,幾個人就先到縣府前院的井水旁舀水喝。
    大概是關西的風霜更加刺人的緣故吧,經過一年的時間後,時年二十歲的劉羨樣貌雖未大變,但文人的氣質有所削弱,言行間更顯武人的剛健。他和幾位同伴搶水的時候,已經不剩下多少洛陽的風雅,反而更多了幾分關西的率直。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劉羨從屬下的口中得知了辛冉的消息。
    “征西軍司的集曹掾,說我們縣裏的度量衡有錯?可能要上報給朝廷,問我們的罪?”
    劉羨拿起一麵濕巾,擦了擦臉上的塵土,不禁有些失笑,他將濕巾擰幹水,遞給一旁的張固,笑說道:
    “趙王抵達長安後,我就一直在想,賈謐的人會拿什麽來試探我,沒想到憋了大半年,給我來這一套。”
    張固則麵色冷峻,他感歎說:
    “辟疾,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啊!”
    李盛卻不為所動,麵露譏諷道:
    “一群蠢材,敢從度量衡入手,我看他們是不要命了。”
    如此大的事情,呂渠陽初聞言時,本以為大禍臨頭,臉色都白了。但回頭一看劉羨和李盛兩人,不僅毫無憂色,反而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實在有些奇怪,於是問道:
    “縣君,這裏麵有什麽蹊蹺嗎?”
    劉羨擺擺手,答道:“渠陽,你是氐人出身,和別的那些外行一樣,不懂情有可原。但是賈謐手下這批人,說是管集曹的,居然連度量衡的來源都不懂,真是可笑。”
    劉羨這麽說,呂渠陽反而感到糊塗了。在他看來,度量衡不就是朝廷定的嗎?朝廷說你有錯,那就有錯,難道還有什麽回旋的餘地不成?
    但劉羨並不解釋,他簡單清理一番後,立刻領著人往府庫走。不多時,就看到了噤若寒蟬的下屬們,還有洋洋得意,趾高氣揚的辛冉一行人。
    劉羨先是活躍氣氛,他剛一進來,就玩笑道:“這是怎麽了?莫非今天有人出殯了?不都好端端地站在這嗎?”
    他這句話很不禮貌,但是其中的自信與無畏還是感染了在場的縣吏們,原本眾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在看見這位年輕縣君後,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擔憂也就不翼而飛了。
    但這樣的話語顯然也冒犯到了辛冉,他斜著眼看著這位得罪了魯公與皇後的縣長,隻覺得此人當真是該死,麵對上官也不懂得先說些好話。
    所以辛冉決定繼續擺威風,也殺殺這個年輕人的銳氣,他裝模作樣地問道:“你就是夏陽縣的縣長劉羨?”
    劉羨站得挺直,不卑不亢地回答說:“是,在下正是夏陽長劉羨。”
    “我乃征西軍司的集曹掾辛冉,這次奉命來你縣征收戶調,結果卻出了一些問題,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哦?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
    “你今年的戶調,與府庫相比,足足少了一百七十一匹絹帛,一百三十七斤絲綿。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怎麽會?”劉羨瞪大了眼睛,故作吃驚地回答道,“這裏的每一匹布我都親手量過,每一斤絲綿我都稱過,絕不可能出錯。”
    辛冉等的就是這句話,而一旁的縣吏們都暗叫糟糕,他們知道,這位征西軍司的貴人又要故技重施了。
    果然,辛冉聞言,又是佯裝大怒,臉色陰沉如雨地說道:“可事實如此,我也是親手丈量,親手稱秤得出來的。”
    “會不會是您的尺和秤有問題?”
    劉羨的表現實在是太過安之若素,他以極其坦然的神情說出這句問話,卻讓辛冉感到非常惱火。因為他並沒有從中感受到恐懼,也就是自己的權威,這令他忍不住抬高了自己的聲音,朗聲道:“你在說什麽鬼話!這尺與秤,是趙王長史孫秀親自交給我的,說這就是趙王殿下定下的,征西軍司的官尺與官秤!絕不可能出錯!”
    正當他準備繼續指責劉羨,進一步恐嚇他的時候。劉羨卻突然也抬高了音量,大聲道:“你說話當真?!”
    他這一聲音量極高,大如雷霆,一下就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鎮住了,辛冉的恐嚇頓時噎住了,他看著劉羨鄭重其事,一副要跟人玩命的神情,氣勢跟著就弱了下來。
    但他緊接著又意識到不對,他代表著征西軍司,怎麽能在一個縣長麵前示弱呢?於是又強撐著底氣說道:“怎麽,你有什麽不服?”
    而劉羨仍繃著一張臉,一字一句地說道:“請辛椽把剛才的話,再複述一遍。”
    辛冉見他氣勢如此之足,好像已經捏住了自己的把柄一般,一時心中有些畏懼。
    可他轉念一想,他確實代表征西軍司,手裏拿的度量衡,也確實是孫秀給他的,雖然確實與常例不同,但是自己背靠魯公和皇後這兩座大山,有什麽可怕的呢?
    這樣想著,辛冉又慢慢鎮定下來,徐徐說:“這尺與秤,是趙王長史孫秀親自交給我的,也是趙王殿下定下的,征西軍司的官尺與官秤,絕不會出錯。”
    “好!”劉羨向前走近幾步,逼近辛冉,笑道,“請辛椽將這尺與秤,借在下一觀。”
    辛冉心裏一陣發虛,但還是點點頭,示意一旁的下屬,把尺與秤交給了劉羨。
    誰知劉羨看也不看,直接拿來了一個布袋,將這尺秤扔了進去,然後又拿來一張紙,現場磨墨,在紙上寫著什麽。寫完後,劉羨拿著一個朱色印泥過來,對著辛冉道:“麻煩辛冉看看,我寫得有沒有錯,如果沒錯,您就在上麵按個手印。”
    辛冉莫名其妙,接過紙張,看見上麵寫著自己剛剛說的話,聲稱袋中裝的即是征西軍司的官尺與官秤。
    這時辛冉有些明白過來了,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拿著手中的紙張,對劉羨道:“你想跟我打擂台?”
    劉羨臉色不變,他手中提著裝尺秤的袋子,徐徐道:“你現在還來得及撤回你剛才的話。如若不然,你就按上手印,我們把這件事直接報到朝廷,我找太子,你找趙王,看看這袋子裏的尺秤到底有沒有問題。”
    果然是這樣!辛冉見劉羨如此鎮定,不由在心中冷哼一聲,無非就是依靠太子的權勢罷了。在臨行前,孫秀特地囑咐過辛冉,如今是賈氏當政,根本不需要害怕太子,劉羨越是搬出太子,越是趁機打擊太子黨的好機會。
    所以辛冉稍作沉思後,毫不猶豫地刮了刮印泥,蓋下了指印,而後說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劉縣長想嚇唬我,可我為國家做事,堂堂正正,可不會被你嚇住。”
    而劉羨則收下紙狀,當著眾人的麵,將其捆起來,然後在封口處蓋上膠泥和小印。
    然後,他帶著勝利者的表情說:“辛椽,您見過太極殿的編鍾嗎?”
    麵對這個問題,在場諸人多不明所以,不知道劉羨為什麽突然轉到這個話題。
    辛冉還以為,劉羨是在炫耀自己的京官經曆,以及在洛陽人脈深遠,不禁冷笑一聲,提醒道:“我是沒見過,可又如何呢?劉縣長就是見過,不也在夏陽當縣長嗎?”
    “不,不,不,辛椽您誤會了。”劉羨搖首笑道,“我是說,您知道朝廷是如何用太極殿的編鍾定尺的嗎?”
    這句話一出,辛冉頓時慌了神,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劉羨,又看向身邊的這些隨從,在場的大部分人都露出茫然的神情。
    他們都不知道劉羨在說什麽,但聽得出來,似乎朝廷有一種標準定尺,放之四海而皆行的方法。
    奇怪,難道不是朝廷說度量衡怎麽算就怎麽算嗎?
    劉羨也不賣關子,說道:“《漢書·律曆誌》中有載,我們現用的尺寸,源自於黍,一黍之廣為一分,十分為寸,十寸為尺。所以,將一百粒黍米排開,就是一尺的長度。”
    “辛椽,要不要我們現場量一量,我們縣的這個官尺,對得上一百粒黍米嗎?”
    說罷,劉羨立刻把夏陽縣的官尺拿來,然後從府庫裏挑了黍米,一粒一粒跟著排,細數下來,這個官尺能排出一百零六顆黍米。
    辛冉見狀,頓時鬆了一口氣,像抓住什麽救命稻草一般說道:“哈!我差點被你唬住了!這個方法,你自己的尺尚且對不上,怎麽可能是真的?”
    劉羨仍無絲毫急躁之色,笑道:“您先別急,現在縣府各地偷偷加尺,早已不是秘密,對不上是正常的。所以在十年前,也就是中書監荀勖公荀中書執政的時候,他在太極殿內造了一套編鍾,用音律重新標定了天下的度量衡。”
    “音律?”
    “您知道黃鍾嗎?就是十二律的第一律。”
    “一支用標準九寸長、三分內徑的竹管,吹出來的音,就是黃鍾音。過長就會音沉,過短就會音高。”
    “而竹管內所能容納的黍米的數量,便是一龠,兩龠為一合,十合為一升,這便是升的由來。”
    “一龠應該能容千二百黍,而它的重量便是十二銖,也就是半兩,這便是兩的由來。”
    “所謂的度量衡,就是取自音律,上合天意,下應民意,為我聖朝之神器,不可輕易改動。”
    “您如今的尺和秤都在這裏,我把它呈交給東宮後,製作一個九寸的竹管。然後與太極殿上的編鍾比一下音高,再看看重量對不對得上您的秤,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若這個尺與秤是對的,我就該死。”
    “若這個尺與秤不對,到底是您該死,還是孫長史該死,或是趙王殿下論罪,這就是說不好的事情了……”
    一番話說罷,辛冉已經是冷汗直流,此時明明是涼爽的秋天,可他卻如置冰窖之內。他全然沒有想到,這度量衡還有這樣的講究。
    這也難怪,自曹魏以來,文壇就一直流行清談和文學。導致文人們雖多熟讀詩詞歌賦,甚至能夠寫下不錯的文字,但真論起對庶務的研究,卻遠遠不及兩漢。
    正始年間,浮華達到極致的時候,以致於晉宣帝司馬懿考察官僚,發現朝中四百餘位公卿,能夠寫正經政論的人,竟不超過十人。
    到了眼下,常人若是能通讀《漢書》的本紀列傳,就已經算得上是有才了。像劉羨這樣,經過李密和陳壽教導,不僅精通術算,還對《律曆誌》、《食貨誌》都深有研究的,更是寥寥無幾。
    話說回來,荀勖考訂音律這件事,其實知道和在意的人也不多。
    若不是荀勖和小阮公在音律上較上了勁,甚至因為嫉妒小阮公的音感,特地將他貶出洛陽。劉羨甚至也不會把太極殿的編鍾放在心上。
    但現實就是這麽滑稽,孫秀這一招試探,正好撞在了鐵板上。不僅無法給劉羨安上罪名,反而將自己跌入了坑內,而且是親自將罪證送到了劉羨手裏。
    白紙黑字,人證物證俱在,什麽叫自討苦吃?這就叫自討苦吃。
    劉羨現在好整以暇地坐下來,對著縣吏們揮揮手,示意他們先退出去,辛冉的隨從們見狀,也都識趣地隨之退後,讓整個府庫隻剩下劉羨和辛冉兩人。
    麵對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辛冉,劉羨笑笑,漫不經心地說道:
    “辛曹掾,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也做不了主,你也是受背後人的指使,所以我並不想太與你為難。”
    “但你背後的人做得也太過分了,如果是隻針對我也就算了,但拿著這種東西來收稅,那就是增稅三成,是要官逼民反的。”
    “我個人的安危無足輕重,但別鬧到最後,弄得關中皆反,也會危及到趙王殿下的名聲,那就不好了。”
    “你幫我給你身後的人帶一個話,這件事,我可以當做沒發生。若是有什麽不算很過分的要求,我也可以談,都是給百姓做事。早在離開洛陽的那天起,我就已經做好了賠笑臉的準備。”
    “但如果有人硬要和我鬥個你死我活,我也不介意來個魚死網破。畢竟,眼下我手中就有一個現成的把柄。”
    “我這邊時間比較緊,沒時間備您的晚膳,就不送客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辛冉也沒臉再待在此處了,離開縣府後,他幾乎是夾著尾巴,連頭都不敢回地離開夏陽。
    孫秀對劉羨的第一次試探,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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