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胡人爭田殺人案(4k)

字數:6367   加入書籤

A+A-


    縣長的生活是忙碌的,第二日才寅時三刻,劉羨已然爬起來,到縣衙裏處理公務。
    在上個月忙完租調的征收後,這個月縣府正在忙著索籍的雜務。
    得益於這一年來劉羨的寬鬆政策,來人就分田開荒。又以低價租借牛馬耕田,加上夏陽的這些荒田多是被遺棄的熟田,開墾容易,往來的商人們又打低了很多商品的物價,使得夏陽的人口恢複極快。僅僅一年的時間,夏陽人口便恢複到了三千六百餘口,相當於翻了一倍。
    而這段時間,縣吏們把新檢的戶籍集中上報過來。然後列出一份各鄉亭分田的清單來,根據劉羨首肯蓋章後,這些戶籍算才真正有了效力,他們占據的田地也才算是得到了承認。
    劉羨核算了一遍今年開出來的新田,與戶籍上的數字對得上,便蓋上了印。
    而後是報上來的一些花銷,需要劉羨同意。拋開那些慣用的支出外,有三件事令劉羨格外在意。
    第一件事是在縣內重設學校和尋找校官。這些年夏陽人口凋敝,財政入不敷出,學校也自然荒廢了。而如今夏陽日漸複興,自然也要重設學校。畢竟在世人看來,文風大化才是政治清明的標誌。
    劉羨同意這件事,不介意為此多花些錢財,但在哪重建學校,現在還沒有個定論。劉羨沉思良久,最後定在挾荔宮廢墟處。
    第二件事是招募鐵官司的工匠,夏陽縣內本有鐵礦,但自漢末後就一直荒廢。劉羨今年重新搭了個鐵官司的架子,找人買了整套鍛鐵煉鐵的用具,但現在是工具到了,到縣內能用的人極少。
    劉羨的批複是去郡治臨晉招人,招人可以貴些,但是條件是要能帶徒。
    第三件事是劉羨自己要求的,說要在夏陽修一座太史公祠。以此來緩和與本地大族的關係,同時也可以借此機會,召開一場文會,擴大夏陽的名聲。
    但縣府內研究了一番,主要問題是修祠堂肯定不能簡陋,要召開文會的話,那耗費的錢財更多。現在的縣府的度支雖然有所改善,但也沒有這麽多閑錢,問劉羨是否要延遲兩年。
    劉羨的批複是可以找馮氏與同氏籌款,畢竟這件事成了他們也能受益,如果還不夠,再推遲也不遲。
    等劉羨把所有的公文批複完,差不多就是卯時兩刻了,天色剛剛發白,如同滴墨的湖水。綠珠正好端來一碗豆粥和兩個煮蛋,便是劉羨的早膳。
    用完這頓膳,劉羨就又要離府出門了。
    結果剛喝了兩口粥,就有人急急忙忙地跑進來,路上就高喊道:“縣君在嗎?我有急事稟告!”
    劉羨放下碗,定睛一看,原來是陶渠亭的求盜,他放下碗:“發生什麽事了?”
    “縣君!就在兩刻前,斛摩部和賀幹部又打起來了!”
    “什麽?我不是讓他們等我今日去了再說嗎?”
    “沒辦法,這些胡人天性好勇,今日早上起來兩部到河邊挑水,結果見麵就罵,然後跟著就打起來了!現在越打人越多,我估計,現在兩部的壯丁應該都到了!”
    “我真是……”劉羨聽了真是又氣又笑,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連忙將手中的粥一口喝完了,而後對早到的幾位縣吏說:“論功那邊又鬧起來了,你們快去叫張縣尉、薛司空,我先過去!你讓他們隨後就到!”
    說罷,劉羨匆匆取了翻羽馬,而後騎馬往論功亭飛奔。
    秋天的風還不像冬天那樣刺骨,但愛馬的呼吸已經能凝成白氣,劉羨則坐在馬鞍上思慮對策。
    夏陽縣的兩個胡人部落,斛摩部和賀幹部,都是自北麵遷來的匈奴人。和大部分胡人部落一樣,他們已經大幅漢化了,平日裏說漢話,著漢服,耕種紡織,更與尋常漢人無異。
    不過大概是保留了部落結構的緣故,與漢人骨子裏的溫良相比,這些胡人們頗為爭勇好鬥。一言不合,就喜歡在部落裏呼朋引伴,然後在村落間大打出手。
    斛摩部和賀幹部也不例外。這兩部之所以現在大打出手,起因不過是兩家人的衝突。
    斛摩部有個斛摩蘭,有天不知道是什麽緣由,他看上了鄰居家賀幹染的一畝旱田,突然死纏爛打,用高價把這畝旱田買了過來。然後當天他就在這畝旱田上挖坑,僅挖了一丈,地裏就冒出水,讓這畝旱田變成了水田。
    賀幹染見狀大為後悔,說什麽也不賣田了,並到處宣揚說,斛摩蘭坑人。但斛摩蘭早有準備,他買田的時候,不僅寫了白紙黑字,專門找了人做見證,當眾摁的手印。這就導致賀幹染根本占不上理,來回鬧了一通,也沒什麽人理他,但這梁子就算結下了,兩家自此有了齟齬,出門相遇都得斜著眼。
    但按理來說,這樣的事情不至於發展成兩部的大衝突。但是五天前,斛摩蘭和賀幹染到同一座山裏砍柴,結果當天晚上,斛摩蘭沒有回家。
    斛摩蘭的兒子斛摩盛去找,結果就發現了父親的屍體,身邊還有一根染血的木棍。
    遇到了這種事情,斛摩盛當然認為人是賀幹染殺的,但是賀幹染卻矢口否認,聲稱自己雖然看見了斛摩蘭,但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兩家因此鬧得不可開交,最後兩個部落都跟著知道了。
    出了這種人命大案,兩部自然是要爭到底。斛摩部斥責賀幹部竟然為了一畝水田殺人,賀幹部則讓賀幹染對天發誓,聲稱絕對沒有殺人。
    兩部誰也說服不了誰,一開始還是首領之間進行談話,但談著談著就開始翻舊賬,然後就拉人對罵壯聲勢,結果弄得是一發不可收拾。最後終於在前天爆發成了兩部之間的群架。
    一般來說,縣長是不用管這種胡人內部亂事的,頂多上報到征西軍司,讓他們酌情處理。當然,最後的結果一般也就是不了了之。
    但劉羨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千來號人在這打群架,先別說會不會影響商人往來。就說這胡人之間,也是千絲萬縷,沾親帶故的。要是這兩部胡人打得高興了,再從羌胡中呼朋引伴,到時再有些胡人馬賊過來,這夏陽的好日子就沒個頭了。
    故而在昨日,劉羨收到消息後,立馬和張固、李盛帶了四十來名縣卒,趁事態還沒有徹底爆發前,緊急趕到兩部生活的論功亭,而後硬衝到兩部之間,強令雙方放下武器。
    在除去了夏陽的四夥馬賊後,劉羨在兩部間已有些名氣,加上夏陽集市的複興,對胡人的生活也有好處。所以在劉羨的勸說之下,兩部首領都願意給劉羨一個麵子,讓劉羨來判決這件命案的是非。
    結果沒想到,這兩部胡人的耐心隻能熬一晚上,今天早上就又打起來了。
    論功亭就在夏陽縣城北二十裏遠的一處山塬上,東邊是涺水,西邊是英山。
    劉羨通過民居的時候,遠遠地就可以看到幾百人在涺水邊打得煙塵四起,人聲鼎沸。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了,陶渠亭的幾名亭吏已經等待多時,他們看見劉羨快馬過來,立刻迎上來說:“縣君,快想想辦法吧。”
    劉羨話也不多說,隻對他們說了一句“跟上”,就再度揮鞭,加速朝煙塵處奔去。
    很快,他看見了茫茫多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操著石頭,或拿著鋤頭,或扛著木棍,都大吼著相互撕打。你來我往,有來由回,但局勢非常的混亂,恐怕除了他們自己外,誰也不知道誰是誰的人。
    劉羨也分不清楚,但是他看到有人受傷不輕,鼻青臉腫的,還有流血骨折的,好似不在少數。但好在這些人還有一些顧忌,沒有公然拿刀劍和箭矢,不然恐怕要死不少人。
    “我是夏陽長劉羨!你們都給我停手!”
    劉羨高聲說這句話,結果當然是沒人聽,場麵的混亂使得無人會去關注一個局外人的話。
    這使得劉羨稍稍歎了一口氣,他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於是他馬不停蹄,直接駕著翻羽馬往人群中狂奔而去。
    翻羽確實是極難得一見的千裏馬,它毛色雖不好看,但體型高大,健步如飛,跑起來的時候如同一條灰龍,自帶有一股不可阻擋的狂風,令站在它前麵的人要麽戰栗發抖不知所措,要麽老早就躲遠了。所以阿符勒才稱呼它為翻羽,其真意在於快過飛鳥。
    今日也是如此,當翻羽的馬蹄聲響起的時候,方圓數丈的人都難以忽視。劉羨驅馬衝馳進來,周圍的人隻覺得看到了一座飛馳過來的大山,似要將人壓的粉碎。這種生理性的恐懼令他們本能地就停下了鬥毆,然後向左右退去。
    還有少數反應慢的,劉羨直接抽出腰間的昭武劍,用劍鞘將這些來不及躲避的人一把拍開,一時間引起無數人的驚呼。
    於是在短短的幾個呼吸內,劉羨硬生生在人群中衝開了一條緩衝線,也引得兩個部落的人都停下鬥毆,往這匹千裏馬身上望去。
    這時劉羨再高呼道:“我是夏陽長劉羨!你們都給我停手!”
    這時候,現場的騷亂才算是徹底停止了。
    “斛摩根呢?賀幹臨呢?你們兩個在哪?快出來見我!”
    劉羨呼喚的是兩個部族首領的名字,此時他身騎大馬,怒目圓睜,自帶有一股威勢。幾乎不需要那兩人站出來,在場眾人下意識的眼神,幾乎就把大人出賣了。
    斛摩根和賀幹臨隻好從人群中靠過來,他們都是一看就孔武有力的中年人,一個身高,一個腰寬,但在強壯高大的翻羽馬麵前,都顯得不值一提。
    劉羨持劍翻身下馬,冷著臉對兩人嗬斥道:“你們兩個昨天怎麽和我說的?不是說好了,今天先讓我查,你們等結果,你們就是這麽等的?”
    斛摩根回答說:“縣君,有些事也不是我所能管的。”
    賀幹染也說:“我雖是首領,但也不能不在乎部中的聲音。”
    顯然,他們兩人的意思是,作為胡人部落的領袖,他們必須想部民所想,急部民所急,所以今天鬧出來的這場亂子,他們也沒有辦法遏止。
    但這其實就是他們的借口,說白了,他們自並州遷入夏陽,至今已有幾十年了。這其中有十幾年,曆任夏陽長根本沒有管過他們,胡漢分明。斛摩根與賀幹染皆不認為劉羨能查出什麽,不如早點打出個結果拉倒。
    劉羨也很幹脆戳破他們的幻想,罵道:“亂彈琴!你以為我會信你們的胡言亂語?你們在乎部中的聲音,就不知道在乎朝廷的聲音?!”
    說罷,他無視這兩人,再度上馬,在兩部人群中來回踱步,大聲道:
    “鄉親們!我知道你們心中都有氣!你們有一些人,是要為死去的朋友報仇!為了友情而不顧生死,我佩服!你們也有一些人,誓要為活著的朋友洗刷冤屈!這是公義!更是理所應當!”
    “這說明什麽?這說明諸位都是重情義的好人!”
    “但如今既然出了這麽一件矛盾的案子,就必然有人在說謊!所以你們中有一方,是被朋友的謊言欺騙了!為了謊言而白白浪費感情,甚至浪費生命,豈不可悲嗎?”
    “所以當務之急,不是在這裏打一架,而是讓我們查清楚案情,搞明白誰在說真話,誰在說假話!讓說假話的人付出代價!而不是看著對方受騙!”
    “我是夏陽長劉羨,是安樂公世子,是正統的漢室之後,我以我祖先昭烈帝的名義向大家承諾,一定會向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到時候查出誰有罪,我必然先將他捉拿歸案,又何必讓你們勞師動眾呢?”
    “諸位都先回去吧!今日的陽光這樣晴朗,不去曬穀子磨麵,在浪費時間幹什麽呢?”
    “涉案的兩家留下!我們縣裏的獄司空馬上就到,親自來審問案情!”
    就這樣,劉羨一番話術下,在場的胡人們麵麵相覷,看領頭的首領們沉默無言,又覺得劉羨說的確有道理,於是就嘟囔著各自離開了。
    等在場的人走得七七八八,獄司空薛興和縣尉張固終於帶著人馬姍姍來遲。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