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再入長安(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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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個秋天,鐵弗人向征西軍司稱臣的隊伍,成了長安百姓今年最大的話題。
    自從趙王司馬倫出任征西大將軍,趙王長史孫秀掌管征西軍司之後,受苦受難的不隻有漢人百姓。下轄各地的羌人、氐人、匈奴人、鮮卑人、羯人,同樣苦不堪言。
    還是說戶調吧,為了保證胡人們不鬧事,胡人原本的戶調是比漢人要低的。漢民要每人三匹布,而胡人隻需要一匹。結果孫秀來了,表示胡漢一家,我們要一視同仁,怎麽能有區別呢?於是讓胡人們直接與漢民們看齊,直接把戶調提到了三匹。
    可胡人雖然耕種,卻沒有養蠶織布的習慣,平時弄一匹布已是為難。這一加戶調,他們又從哪裏去變這麽多布呢?隻能去市場上低價賤賣牛羊粟米來換布,相當於直接變相地提高了四五倍稅賦。
    這就導致往年還有一些部落向關中遷徙稱臣,結果在司馬倫走馬上任後,已經足足有兩年,再沒有任何胡人部落歸降了。
    而這次,人們不僅再次看到了胡人獻禮的場景,而且場麵還頗為浩大。
    這次的獻禮是齊萬年一手操辦的,他足足帶來了上千名精壯,近萬頭牛羊,還有八箱黃金,兩頭老虎。隊伍入城的時候,聲勢真是驚人,尤其是那兩隻老虎,被馴服得如同兩隻大貓一般,竟然能夠讓沿路的百姓伸手撫摸,被大家嘖嘖稱奇。
    對於這樣稀奇的場麵,人們不禁回憶起往年的光輝歲月,然後相互議論起來:
    “唉,我想起了武皇帝在世時,文鴦率軍大破禿發樹機能,帶著千餘名人質凱旋的場景了,就好像在昨天一樣!”
    “是啊!不過文鴦將軍已經死啦!被奸臣給害死的!怎麽現在沒打仗,還有人主動來長安獻禮呢?”
    “我也奇怪!聽說這次獻禮的,還是個邊疆巨寇,麾下有上萬人!這樣的人,應該不是個傻子才對。”
    “莫非我們錯怪了趙王殿下和孫長史?他們能在這個位置上,說不定真有能耐呢!”
    當然沒有人會信這種話,百姓們用樸素的道德觀就能得到正確的答案,孫秀這樣的人渣,肯定是做不出什麽好事的。
    因此,真相也很快就流傳出來:
    “你們這都說得什麽話!孫長史有這個本領,去年被人家搶的時候在幹什麽?我有個在征西軍司做事的親戚,他跟我說,這次獻禮,功臣另有其人!”
    “是誰?”眾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是那個安樂公世子……”
    “你是說那個考績關中第一的夏陽長?硬頂著趙王殿下,不給百姓加稅的那個?”
    “是啊,據說在他的治理下,龍門渡已經成為河東第一大渡口了。周圍的百姓紛紛往他那去,就連胡人也交口稱讚呢!”
    “這樣嗎?這麽看來,他不止文治出眾,還能招撫外夷,武功也不可忽略啊!應該說,不愧是劉備的子孫嗎!”
    “話說,這樣的人才,這樣的出身,不是應該在京中當高官嗎?怎麽放出來當縣長?”
    “哎呀,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聽說是皇後處政有失,他勸諫不得,反遭忌恨呢……”
    “你們看,騎馬在人群中間的那個青年,就是他!他多年輕啊!”
    就在這些議論聲中,劉羨的風評在長安扶搖直上。看著那些圍著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劉羨並不知道,他們在暗地裏傳了多少或真或假的傳言,雖然心中多少帶有一些成功的喜悅,但他同時也帶有一些憂慮。
    他看向身旁誌得意滿的齊萬年,感慨道:“齊首領,您有必要帶這麽多人嗎?這是把部內的精壯都帶來了吧。”
    齊萬年身騎白馬,正持韁與劉羨並行,他好奇地左右打量著長安城,對著周圍的長安百姓頻頻點頭,就好像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好久才回答劉羨說:
    “劉君沒必要裝糊塗吧?您都說了,孫秀和趙王是那種色厲內荏的小人,我們不裝裝樣子,怎麽鎮得住他呢?”
    “可我著實沒想到,您手裏有這麽多黃金,這怕是有一萬金了吧。”
    “我不是說了嗎?黃金對我們朔方沒什麽用,這都是多年攢下的,正好現在當禮品。”
    “那這兩頭老虎……”
    “這是我五年前殺了一隻母虎,在虎穴裏撿的,想著這兩隻幼崽可憐,也就養著了,如今野性盡去,送來當禮物,有什麽不好嗎?”
    劉羨為之啞然,這些東西理由上都說得過去,但劉羨卻並不信齊萬年說得這些話。
    齊萬年的這種種作為,說是心血來潮,反而更像是蓄謀已久,好像他早就已經打算投靠征西軍司一般。可他這麽做有什麽好處呢?他的圖謀又是什麽呢?
    劉羨雖然不清楚齊萬年的背地裏的計劃,但至少知道一點,這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絕不會甘於做一個征西軍司的走狗。畢竟齊萬年甚至從來沒有掩飾過,他要取郝度元而代之。
    不過兩人本來也是萍水相逢,辦完這件事後,劉羨也不知道下次相見是什麽時候,所以也就懶得追問了。
    至少這一次,他已經圓滿完成了孫秀交托的任務。接下來,就要看孫秀是否能夠履行承諾了。
    一行人在抵達城西的直城門後,趙王司馬倫和趙王長史孫秀也都出來接見了。
    這還是劉羨第一次見司馬倫,他看著是一個很懶散的老年人。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熬了夜吧,他的眼袋很重,一雙眼睛無精打采的,說話也有氣無力。對於這樣長臉的事情,他臉上的表情卻很直觀地寫了兩個字:麻煩。
    等劉羨和齊萬年都過來後,趙王殿下講了一些勉勵的廢話,握了握兩人的手,然後就打著哈欠說,讓長史孫秀全權處置此事,自己匆匆離開了。
    而孫秀的表現就是說廢話。
    他把劉羨和齊萬年接納到征西軍司官署內,草草略過了鐵弗人提出的一些條件,和貢獻的禮單後,就說了一些非常冠冕堂皇的場麵話。
    先是表示聖朝盛恩,對鐵弗人的種種表現既往不咎。然後就是警告鐵弗人,聖朝賞罰分明,對於有功的會賞賜,但對於那些不聽朝廷號令,懷有非分之想的人,隨時可以犁庭掃穴,雷亟除根。
    然後把禮品盡數收下,說具體的封賞,要等朝廷的回文。他會馬上向朝廷稟告,讓齊萬年在長安等待回複。
    最後就是對劉羨的嘉獎。在劉羨的猜想裏,孫秀應該有很多話對自己說,無論是糊弄自己畫大餅,還是另設什麽陰謀陷阱,總是要花費一番功夫的。
    不料孫秀表現非常平淡,說了幾句類似於“我一定會向上麵表功”這樣不痛不癢的話。至於剩下的那些事務,在哪歇息,等待多久,飯食由誰安排之類的話,他全都甩給了辛冉。然後就不知道消失到哪兒去了。
    等事情安排妥當後,齊萬年對劉羨笑道:“劉君,趙王殿下和長史似乎都不太擅長待客之道啊。”
    作為招降的人,劉羨也感到有些難堪。
    不管郝度元和齊萬年是什麽意思,暗地裏有什麽打算和陰謀,但至少表麵上還是辦得非常風光敞亮。作為天朝上國,就算不做同樣水平的回報,最少也要把尊重和禮儀做到位吧。趙王和孫秀這麽幹,起碼讓負責招撫的劉羨臉上無光。
    劉羨隻能賠罪說:“唉,齊兄別往心裏去,這樣吧,今天晚上,我們找個酒肆一起喝酒,就算是我向你賠禮了。”
    “哈哈,那可說定了!今天你可要與我喝上八碗,不醉不歸!”
    “我先去找個住所,現在是巳時兩刻,我們下午申時兩刻,就在橫門口見麵,如何?”
    “好啊!不過我會帶幾個客人,劉君不會嫌人多吧?”
    “哪裏的事?到時候見!”
    兩人就這樣在征西軍司告別,劉羨出了官署的大門,領著呂渠陽等人到尚冠前街去找旅舍。
    由於劉羨比較簡樸,所以大家找了三個通鋪就算了事了。好在這些胡人們也不挑剔,他們正在為第一次來到長安這樣的大都市而感到興奮,已經迫不及待要去集市上去看看熱鬧了。
    劉羨對此也心知肚明,這些胡人跟隨自己走這麽一趟,也算是辛苦了。於是很痛快給大家放了三天假,還每人給了一塊金餅。讓他們看到什麽喜歡的,都可以買下來,帶回去做禮物。
    斛摩根等人對此自然是千恩萬謝,感動不已。經過這一月的相處,他們已經從在夏陽時對劉羨的敬畏,逐漸轉變為了仰慕,儼然已經把劉羨當做真正的首領了。
    等他們都出去後,劉羨躺在榻上歇息,因為晚上他還有個酒會,這時要養養精神。此時房內隻剩呂渠陽一個人還在,他坐在門前翻書,看得很入神。
    這時候天氣很好,陽光燦爛,風中有桂花香味。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劉羨總感覺長安的桂花要比洛陽的更濃鬱,勾起了他心中的很多雜念。
    想起這次招撫,按理來說是立下了一次大功,足夠升遷的,但是看孫秀這個樣子,怕不是又要搞得不湯不水。如果這次不成功,下一次機會又將在哪裏呢?
    在洛陽的時候,自己總說要遊遍天下,可離開了洛陽,卻總還是感到有些忐忑和不安。雖然阿蘿總在信上說,一切都好,但真的是一切都好嗎?他們有沒有報喜不報憂呢?
    還有說起去蜀中複國,自己要等待到什麽時候呢?老師生前和自己說要等待合適的時機,可真正等待起來,才知道這種感覺有多麽難受。就好像在樹樁前等待一隻犯傻的兔子一樣,也不知是兔子犯傻,還是自己在犯傻。
    感慨萬千之餘,劉羨回頭去看呂渠陽,發現這個氐人青年仍在讀書,陽光照在他臉上,讓他的麵孔顯得非常嫻靜。
    劉羨想起一些事情,忍不住開口問道:“渠陽,你出來遊學多久了。”
    呂渠陽一愣,卷起手中的書卷,說道:“縣君,我十四歲出來遊學,到現在,大概有八年了吧。”
    “回過幾次家?我看你跟我這兩年,還沒有回去過。”
    “哈,確實。”呂渠陽露出緬懷的神色,歎息道,“我上一次回家,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不想念家人嗎?”
    “當然是想念的,不過我離家前下定決心,若不能學成名儒,絕不回鄉!”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劉羨一時間有些好奇,說起來,他還沒有問過,呂渠陽到底是因何想要遊學習儒。
    呂渠陽笑笑,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回憶道:“其實也沒什麽,我家裏也算是個大族,部裏有兩千多人,因此對略陽的其餘一些氐族大戶都有深交。”
    “我從小無所事事,隻跟朋友們騎馬鬥狗,一直到十四歲的時候,我連漢字都不識得幾個。”
    “結果那年的夏天,有一個羌人商隊路過,當天他們在我們鄉路過。有一個孩童,大概隻有七歲吧。他當時坐在車頭讀書,我們在旁邊打鬥胡謅。”
    “當時我什麽也不懂,自吹手上的劍是魚腸劍,見血封喉。”
    劉羨聽明白了,笑道:“你被他嘲笑了,說你不學無術是吧!”
    由於漢朝幾百年的影響,如今西晉的遊俠之風雖然在士人中削弱了,但在平民間還是廣為流傳。遊俠好劍術,自然也喜歡鼓吹些刀劍的傳說,什麽後世的十大名劍,十大名刀,就是此時總結的。
    呂渠陽那時候就是拿著名字胡吹,不知道魚腸劍是一把可以藏身在魚腹中刺殺用的小匕首。結果被一個孩子點破了,其尷尬可想而知。
    呂渠陽點點頭,感慨道:“也就是那一天開始,我下定決心,要改過自新,成為一名真正的飽學之士。”
    “那也相當了不起了,不是把羞恥忘記,而是以此激勵和證明自己,渠陽,你有這個念頭,一定能有所成就的。”
    劉羨聞言,不由想起了小時候被賈謐等人嘲笑為“亡國公”的時候,他大概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一種想要證明自己的渴望吧。
    他又問:“不過一個七歲的小羌也能熟讀史書,這孩子不可小覷啊!他叫什麽名字?”
    “好像姓姚吧,叫,叫什麽……我想起來了,叫姚弋仲!”
    “哈哈,真是奇怪的名字……”
    劉羨這時又和呂渠陽閑聊了一會兒,看距離酒會的時間還差不多有半個時辰,就叫呂渠陽一起出門,先提前看看,有什麽比較好的酒肆。
    沒想到出了旅舍,剛上了街,忽然就聽到背後有人叫劉羨說:“是劉縣君嗎?等我一下!”
    劉羨回過頭,先是一怔,隨後露出笑容來,說道:“這不是世回嗎?你怎麽在這?”
    來人正是征西軍司牙門將李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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