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返回夏陽(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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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臥雲居的宴會是愉快的,聽著箜篌,喝著葡萄美酒,對著一幹同僚指點江山,點評人物。這一度讓劉羨覺得自己回到了洛陽時光,身邊是陸機、祖逖、江統他們。
但一覺醒來,這種錯覺就又消失了。劉羨從大通鋪坐起來的時候,耳邊響著斛摩根他等人響亮的鼾聲,眼前是刺眼又陌生的陽光,令他的精神有些恍惚。
這是神誌剛剛清醒的狀態,劉羨摸索著坐起來,穿好了衣服後,推開門出去,找店家要了盆冷水洗臉。而後就站在店門口,在長安的街道上吹著風,同時審視這座古老的城池。
作為前漢的首都,後漢的副都,魏晉的五都,如今的長安遠遠看不出當年的繁華。征西軍司駐紮在長安的軍隊數量據說有十五萬人,這就已經壓過了長安城的八萬普通百姓了。導致長安作為一個軍事要塞的氣息,要遠遠多過於一個巨型城市。街道上到處都可以看見往來的軍人,這就很難給人一種平安盛世的印象。
劉羨不禁回想起昨天的晚宴,遇到的那些同僚與胡人,心中不免有些陰翳。
雖然飲酒時很快樂,但不難發現,胡人和征西軍司之間是涇渭分明的,雙方默契又決絕地在宴會上各自坐定陣營,互不打擾。
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表現,至少說明了,胡人和漢人間的矛盾僅僅是擱置下來而已,並沒有切實地解決。
而在宴會上,劉羨看齊萬年的表現,也隱隱明白他為什麽要來到長安了。
與離群索居的郝度元相比,齊萬年的態度毫無疑問要激進得多。他並不願意在朔方高原上發展,他的目標其實是在關內。
如今趙王司馬倫與孫秀在征西軍司內胡作非為,正是關中民心喪亂的時刻。齊萬年大概是覺得,與其在朔方積蓄力量,不如直接從征西軍司內部著手。
所以他來到長安,一共有三用:
一來可以聯絡征西軍司內作為人質的胡人英傑,暗地裏密謀反晉;
二來可以查清征西軍司內部的人事,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將來戰場上相遇,也有對策;
三來是反過來借勢,有了前兩個的鋪墊,他若起事,必然能在以後的反晉事業中大放異彩,說不定能因此壓過郝度元,反奪權柄。
好一個一石三鳥的計謀!劉羨忍不住在心裏為齊萬年喝彩。
敢做出這樣的決策,是要把自己的性命完全置之度外,要在敵人的心髒當中,以驚人的膽魄和卓絕的智慧來博取那一點點的成功可能,堪稱是瘋子才能想出來的計劃。
劉羨捫心自問,放在自己身上,那就是讓自己去賈謐麾下當走狗,然後從中拉攏一批反賈派來顛覆賈謐,這自己是絕對幹不出來的。
但欽佩不代表劉羨會坐視事態就這樣發生。先不說齊萬年成功之後,到底關中會有多少百姓遭殃。就因為齊萬年是劉羨招安的,如果他出了問題,劉羨也責無旁貸。
應該將危險扼殺在萌芽階段。劉羨在明白齊萬年的想法後,已經在心中思考,如何在不驚動郝度元的前提下,不動聲色地除去齊萬年。
正思忖的時候,一名府吏打扮的中年人走到旅舍門檻,打量了劉羨一會兒,問道:“您就是夏陽長劉縣君吧?”
劉羨一愣,立刻從思緒中掙脫出來,回答道:“我就是,您是……?”
“我是受孫長史之命來的,他有事想對您交代。”
“啊,我知道了。”
然後劉羨就再次見到了孫秀。
孫秀還是昨天那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但好歹總算是說些正事了。
他笑嘻嘻地說道:“哈,懷衝,你這次立下的功勞,真是讓我害怕啊!我都不敢想,魯公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會被氣成什麽模樣!”
然後他遞給劉羨一張寫滿字的黃帛,說:“這是之前我允諾的,這次給你請功的奏表,你看看,我可是苦思了一夜寫出來的。”
劉羨瞥了一眼,孫秀確實是有文采的,寫得也非常肉麻,什麽“恭聞淵深,罕得窺測,勇功是立,智名克彰”都出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寫悼詞。
他把黃帛遞回去說:“是非公道,也不是一兩人就能決定的,長史盡力就好。”
而後孫秀又說:“聽說懷衝你這次招撫蠻夷,頗有破費,趙王殿下聽說後,很是感動,說夏陽本不富裕,怎能如此呢?於是令我從府庫中調出兩倍的物資,讓你帶回夏陽,我今天吩咐下去,你明天晚上就能到城西的府庫去領,不礙事吧?”
“不礙事。”
“哈哈哈,那就好,我知道你奔波辛苦,可以在長安多歇息幾天。不過封賞這種事情總是麻煩,我估計以朝廷的效率,大概要年底才能定下來,你也不用太著急了。”
“謹遵上令。”
大概是兩人八字不和吧,孫秀的笑容是如此虛偽,劉羨的應對又是如此生硬。好像隻要兩人單獨相處在一個房間內,氣氛就會顯得異常尷尬。
本來劉羨還想和孫秀談談齊萬年的事情,但看這副模樣,也沒什麽好談的了,就算說了他恐怕也不會當回事。
孫秀本來也有些戲要做,但在這個氛圍下,就硬生生地卡在了脖子裏。
兩個人幹脆就非常默契地當做無事發生,隨便應付了幾句後,竟這麽直接分別了。
總得說來,此行的目的也算完成,是時候回到夏陽了。這一去就是一個月,回去就該主持今年的夏收和征稅了。劉羨這麽想著,幹脆就開始收拾行李。
當晚,李矩又來找劉羨喝酒,這回隻有他們兩個人。
劉羨對李矩說:“在這個花花世界,當屬酒色最傷人,平日還是要少喝酒,不然容易誤事。”
李矩聽得出劉羨的關心,他回答說:“縣君放心,這是在長安應酬罷了,我從未有一日放下過自身的修煉。”
“那就好,那就好,也不要叫得這麽生分,如果世回不嫌棄的話,我想和你結拜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李矩當然是喜出望外,全然不會推辭。
當晚用完膳後,劉羨和李矩點燃香火,對天發誓,結為弟兄,生死同心。而後李矩稱呼劉羨為兄,劉羨稱呼李矩為弟。
劉羨對李矩囑咐道:“長安固然是一個好地方,但也是個是非多的地方,你要慎於擇友,忠於王事。寧可給人故作清高的印象,但也不要曲意逢迎,我看趙王這個樣子,將來總是要惹出亂子的。”
李矩其實也有同感,但談起對未來的規劃,他又有些迷茫,不禁問劉羨道:“以兄之見,弟當何去何從呢?”
劉羨其實很想招攬李矩,但是考慮到現在李矩的官位比自己還高,這話也是說不出口的,就分析說:“我看張軍司確是個高明人物,他為人謙和,懂得和光同塵,但又能把握分寸,你和他打好關係,凡事跟著他做,總是錯不了的。”
“如果有什麽不懂的地方,或者什麽需要人脈的地方,你都可以寫信給我,我在洛陽還是有些朋友,說不得能夠幫你些忙。”
李矩聽罷,非常感動,也說:“長安若有什麽異常,我一定會寫信告知兄長。”
隨後又見劉羨拿出一封信件說:“這封信你幫忙交給張軍司,這是我寫的一點建議,讓他盯著點齊萬年。”
李矩有些意外,畢竟兩人昨天看起來還是相互欣賞:“兄長不信任這個胡人?”
“齊萬年是個有才能的人,也是個不安分的人。如果現在不提防,以後便要惹出大禍。最好能想個辦法,要麽把他調回去,換人做人質。如果不行,就要阻止他作亂,實在不行,暗地裏找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他!”
劉羨之所以把這件事拜托給張軌,是因為記得張軌在宴會上的表現。
麵對齊萬年的詰問,這位軍司似乎也猜到了他的企圖,每次都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他。相比於孫秀,顯然作為明麵上掌握征西軍司的張軌更值得相信。
而李矩麵對劉羨的建議,卻顯得極為吃驚。他過去認識的劉羨,多是仁善溫和的一麵,卻不料他竟還有這麽陰鷙果決的一麵。
劉羨也看出了他的疑慮,感慨道:“時勢所迫,很多事都不能盡如人意,與天下蒼生相比,該殘忍時也必須殘忍。”
就這樣,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劉羨的心情逐漸輕鬆起來,對未來的準備是思考不完的,但保持著良好的情緒和冷靜的理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平日裏不妨多想些開心的事情。
大概是為了收買劉羨,讓劉羨不至於找自己麻煩吧,孫秀這次竟然主動以三倍價格彌補劉羨此次出使的支出。這可是一筆巨款,價值大概有一千五百金,能從趙王長史手裏摳出錢來,這在整個關中,估計是獨一份的成就。
劉羨已經想好怎麽花錢了:夏陽的鐵官司不僅人數不夠,工藝也還是不行,不妨拿五百金在長安招人,招十來名鐵匠;
然後五百金買一些良馬,韓原馬場的好馬還是少,這下正好更換馬種;
最後是買些糧草,如今夏陽仍然在吸納人口,剛來的流民還沒有收成,都要找官府借貸生活,雖然眼下的存糧能勉強應付,但也要考慮到一旦遇到災荒後,該如何應對。
如此一來,劉羨又在長安踟躕了數日。一直到有一天,很多紅男綠女身著彩衣,出門到渭水之濱踏青賞花,嬉笑相會,場麵頗為熱鬧。劉羨這才恍然想起,已經到了七夕了。
看著滿大街卿卿我我的氣氛,難免讓劉羨想到了阿蘿與綠珠。
自己上一次過七夕,好像是在三年前了。在夏陽這個鄉下地方,根本就沒人記得七夕這回事。這麽想著,劉羨就破天荒到西市買了一支雙珠玳瑁簪,及一雙勾雲紋玉鐲。打算把玉簪寄給阿蘿,玉鐲則帶給綠珠。
這樣就算是結束這一趟長安之旅了,在七夕的次日一早,一行人趕著車隊慢悠悠地上了路。來時劉羨隻有二十六人,而離開長安的時候,他的隊伍已經膨脹到四十三人,以一天三十裏的速度,大概要走上十三天,才能返回夏陽。
今年的天氣很好,除了在六月份的時候,聽說弘農郡下了一場大冰雹外,這一年幾乎可以稱之為風調雨順了。所以劉羨的心情也比較輕鬆愉快,他踏過渭橋,回望渭水邊蘆葦茫茫,陽光如金,不禁想起了《蒹葭》這首著名的秦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當年作詩的詩人,大概就是在這樣的場景中作詩的吧。
劉羨自己輕吟了一遍,思忖著此情此景,自己應不應該也做一首詩呢?稍作思考,他的注意力又被一陣哭聲給吸引住了。
他轉首望過去,發現是幾名縣吏正在田中收租,他們手裏赫然拿著一個駭人的大鬥,正黑著臉在房屋前訓斥著一名農人,抖落著眼前的糧袋。一名農婦拉著幾名孩子站在身後,有大有小,就是兩個及腰大的孩子被訓斥聲嚇得瑟瑟發抖,忍不住哭了出來。
劉羨看著他們從眼前掠過,哭聲從小到大,又由大變小,漸漸徹底消散在風中。一時心中蕭瑟,在這樣的環境裏,如果隻是作為一名詩人寫詩,那是無能的表現。
他一時又對自己的布置感到有些荒誕和沉重:在孫秀和司馬倫的治理下,關中的形勢正在不斷地惡化,這惡化並非是殺一個齊萬年兩個齊萬年就能改變的。相反,如果不推翻賈後的統治,就會有無數的齊萬年冒出來。
想到這裏,他突然悚然一驚,他察覺到一個自己忽略的事實:孫秀其實並沒有理由收買自己。
從以往的關係來看,他一直是個口惠而實不至的人,對下屬如此,對百姓亦如此。如果不是自己把劍架在了他脖子上,恐怕連這樣一個搏命立功的機會也沒有。
他如今怎麽會無緣無故地服軟?
劉羨思慮到這裏,渾身的血都冷了。答案並無其他:大概率是另有圖謀,讓自己放鬆注意罷了,自己這些天因為來回奔波,竟然真的沒有警惕,真是不可饒恕!
繼而是一股如刀割般的頭疼:孫秀會怎麽做?從哪裏入手?
其實答案很簡單,無非是兩條路,從夏陽著手,或者在路上著手。
劉羨立馬找到呂渠陽,對他說:“渠陽,我要先回夏陽。”
“縣君,出什麽事了?”
“一時半會說不清,我必須要先回去,你帶著這些人,路上慢些走,不要著急,就一直走大路和官道,千萬不要貪快走小路!也不要趕夜路!晚上都在官亭中歇息。”
呂渠陽茫然地點點頭,回複道:“我記得了。”
得到了應允後,劉羨不再猶豫,他立刻快馬加鞭,在道路上飛馳而去,漸漸渺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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