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稷山之戰(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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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站在左軍最前方,視線尚算清晰,張方出陣後,距離劉羨大約有百餘丈,劉羨還是能依稀看到兩人的身影和動作,並在心中叫好。
那兩人交手不過是一瞬間,但張方的動作確實極為簡練漂亮,在匈奴人射箭的一瞬間,他僅用目光就看穿了對方的箭路,然後用刀背往上一壓,輕易地就把箭矢擋飛出去。
而後是一個相當漂亮的攔腰橫斬,七尺長刀最少也有三十斤,他居然如此幹脆利落地將對方一刀兩斷!雖然也有對方未披重甲的原因,可這同時也說明了,張方的勁力之大、對刀筋的理解,以及控製力的巧妙,都達到了一個極高的水準。劉羨平心而論,自己應該是做不到的。
沒想到,一個營門軍候,武力竟還在自己之上!
但接下來張方的所作所為,則是讓劉羨目瞪口呆。雖然不能清晰看見細節,但根據張方的動作,劉羨也能猜到他幹了什麽。他竟然當眾吃掉了對方的眼珠!
也不隻是他,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忍不住拉緊馬韁,握緊武器,渾身繃緊,好像被箭矢擊中了一樣。以致於一時間馬匹嘶鳴出聲,而將士噤若寒蟬。
劉羨回過神來後,那些與張方對峙的匈奴騎兵已經受不了了,立馬撥馬回逃,張方也沒有追的意思,而是好整以暇地在陣前撥馬嘲笑,挑釁一刻後,才提了腦袋,慢悠悠策馬返回陣中。
而此時的晉軍將士也無不視他為魔鬼,紛紛讓開一條道路。
劉羨見他淡然歸陣,心中也不禁震悚。
他聽陳壽說,當年曹操麾下諸將中,也有喜食人肉的,甚至有王忠這般把啃幹淨的人頭串成一圈掛在自己脖子上的。陳壽拿不準有多少可信度,所以沒有在《三國誌》裏記載,劉羨也以為這是以訛傳訛,就像當年孫皓喜歡剝人臉皮一樣,民間總有些獵奇的謠言想要傳播。
不料在今時今日,竟然撞上了真實的場景!劉羨頓時記起與張方初相見時,他說要把難民下鍋的話,原來這竟不是假話?!一念及此,劉羨起了一身疙瘩。
但不得不說,這一招在戰場上的威懾力太過可怕,恐怕沒有人想與張方這樣的敵人做對手。從今天開始,張方確實是名揚天下了。
劉羨隨即又想:不過對於已經身處絕境的叛軍來說,這種威懾真的有效果嗎?
將眼光投射過去,劉羨見叛軍群情激動,他們搖晃旗杆,蒼狼逐日旗在風中上下翻飛,可以看見數十名騎士正在叛軍陣前飛馳,而後匈奴人開始向天高呼,一陣一陣猶如浪濤滾滾。
劉羨反應過來了,這是對方要發起進攻的象征。他也立刻打馬,在自己的部屬中奔走著說道:“準備應敵,叛軍要殺過來了!”
就這樣,他把有些出神的士卒又一一喚醒,略微鬆散的陣型又再次變得嚴整,剛剛走回到陣前,立刻就聽到了一陣響徹雲霄的號角聲。
這號聲蒼涼且悠揚,宛若一隻巨獸在蒼穹中號角,又似乎是天地間開出了洞口,讓天河的波濤翻滾而來。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隨後他們也看見了。
藍色的旗幟隨風而動,叛軍進軍的腳步聲也如雷鳴般響起,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甲胄撞擊的脆響。漫山遍野的腳步聲,令大地也開始顫動。起初隻是那種輕微的抖動,等到敵人越來越近,地麵的抖動已經好似地震,似乎隨時會炸裂開一般。而叛軍們揮舞的刀劍,陽光下,更似光河流動,耀眼奪目。
劉羨等待了片刻中軍的號令,發現並無動靜,他不禁有些納悶,難道孫秀是打算就這樣等叛軍衝擊?或者是直接對衝?
結果還真是如此、等到叛軍們終於走到離陣前兩百步的距離時,中軍終於響起了擂鼓之聲。鼓聲隆隆如雨點,表達的意思也隻有一個,那就是全軍進攻。
劉羨聽聞到鼓聲,立刻呼喝道:“立盾!前進!”
他的話音還未落,最前排的士卒已經把盾牌都立起來,把目光看向他,並隨著劉羨的步伐向前前進。當然也不隻有劉羨這一部,所有的晉軍都行進起來,以一種緩慢但又義無反顧的態勢,組成了一道堅實的人牆,向擁擠過來的人潮壓推過去。
此時正值晌午,太陽照在頭頂,放出最燦爛的光芒。陽光下的人們終於展開了第一波攻勢。
首先來的當然是箭雨,雙方在踏足到箭程之前,不少人就已經搭弓引箭,蓄勢待發。也不知道是誰射的第一支箭,後麵箭矢就緊跟著飛射而出,瞬間就像是下了一場不期而至的驟雨。
有不少箭矢射空了,直接紮在草地上,或者盾牌上。但也有一些箭矢打在雙方的兜鍪上,頓項上,肩膀,胳膊,胸前的甲片,戰馬的前胸,馬腿。這裏麵有些箭矢沒有破甲,僅僅是入肉而已,但也不乏凶狠如鷹鷂的箭矢,直接把騎士從馬上打下來,也把戰馬射得左右亂跳。
箭雨甚至會鑽過馬腿的縫隙,穿過馬尾,穿過騎手的腋下,飛向後麵的目標。
這時是雙方箭矢最充足的時候,所以大家甚至不會刻意瞄準一個明確的敵人,而是搭上弓,直接對著前麵一個活動的目標,不管是人還是馬,馬上就放箭,然後低頭彎腰,伸手到背上的箭囊中取下一支箭。而此時,正好可以供後麵的人射箭。
所以,第一波箭剛出去,第二波的箭追著就趕到了。甚至士卒們自己射出的箭還會在空中發生撞擊,好像互相追逐的鳥似的。
這密集的箭矢合攏在一塊,劈劈啪啪地打在兩軍之間。叛軍的人數多,但甲胄少,晉軍的人數少,但甲胄多,結果造成的殺傷好像是差不多的。中箭的人好像是暴雨中的枯枝落葉,直接倒在地上,後方的士卒們竭力不想踩中自己的同袍,但顯然,這是難以避免的事情。
劉羨此時也舉起盾牌,不過片刻,兩三輪箭雨下來,他的盾牌上就中了十來支箭矢,胯下的翻羽也中了三箭。好在劉羨事先給翻羽披了一具馬鎧,鐵麵、胸甲一應俱全,這三支箭都隻是撞了一下鐵甲,擦出點劃痕,就落來了地上。
但箭雨僅僅持續了一刻鍾,而在此時,兩部軍隊終於碰撞到了貼身肉搏的位置,人與人近得能聽到對方的呼吸,箭矢也就不敢那麽肆無忌憚了。
於是人們揮舞起手中的刀劍,麵對麵地進行搏鬥。你一刀,我一劍,或砍在甲胄上,或砍在血肉上。或是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或是發出疼痛難忍的哀嚎。
血水很快就在人牆下滴落,而後匯聚成一道道潛流,在還未枯黃的草地裏滲透到土壤中。
場麵很快變得混亂,劉羨很清晰地可以看到,自己部下所組成的人牆,正在廝殺中不斷地扭曲,撕裂,而後擴大。他帶著自己的數十名從騎在戰場上來回支援,看哪裏出現劣勢,他就快速地奔走過去,短暫地打退叛軍的衝鋒,幫助部下重整陣線,如此循環往複。
很快,地上就開始堆砌屍體,一具、兩具,轉眼到數十具,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毫不動搖地來到了上百具……
總體來說,晉軍還是占據上風的。畢竟無論是在經驗上,還是裝備上,晉軍對叛軍都呈現壓倒性的優勢。所以叛軍往往要用三四條性命,才能換得晉軍一條性命。
雖然叛軍的人數遠較晉軍要多,但是這樣持續下去,叛軍的士氣必然會先一步垮塌。
可即使如此,劉羨在這場戰事中還是感到了一些疲憊。
這不是他畏懼戰爭,事實上,自從十五歲第一次殺人以來,到今年二十四歲,劉羨的手下已有三十餘條性命。他在戰場上,常常感到自己如魚得水,似乎自己天生就屬於戰爭。
但這樣呆板的戰事,他還從未打過。
越是托付性命的大事,越是需要人絞盡腦汁地動用智慧,可現在這個場麵,卻讓劉羨感到由衷地感到無奈與鬱悶。沒有規劃,沒有計策,竟這麽直白地領著人在一片平地上捉對廝殺。
孫秀確實是不懂打仗,若自己是主帥,肯定會把重騎兵放在兩翼,等到叛軍進攻的時候,就用騎兵在兩翼進行包抄,繞後突襲,敵方隻有輕騎和步卒,根本擋不住衝擊,若是直接鑿個對穿,眼下恐怕就大局已定了。
而孫秀卻把騎兵放在中軍,這很好理解,孫秀是為了自己有安全感。可實際上,真打起來的話,中軍的騎兵如果不率先衝鋒,左右都是人擠人,哪裏有發揮自己機動性優勢的空間呢?完全是一步廢棋。
可考慮到李含、北宮純等人的私議,劉羨也不由得暗歎,這就是上下不和帶來的壞處,明明知道有人做了錯的決策,也不站出來進行糾正。但大家既然都決定給孫秀臉色看,自己也不好不合群。
隻是一時的上下不和,帶來的卻是大量不必要的損失。劉羨看著眼前正浴血拚殺的士卒,還有腳下越來越多的屍體,心中暗想,如果張軌還在擔任主帥的話,這一戰恐怕都已經打完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漸漸西移,眼前交戰的雙方也漸漸感到了疲憊,相互搏殺的烈度也開始迅速降低。劉羨見狀,令後麵的士卒趁機換上,讓前列的士卒們都後方微微喘息休息,並吃些幹糧補充體能。
到了這個時候,麾下的將領也不禁對劉羨開始抱怨,就連平日一向沉默寡言的李盛,也忍不住踢了一腳塵土,說道:“主帥無能啊!這是打得什麽呆仗?明知道對方人多,也要和對麵這樣硬拚嗎?”
這些話令劉羨心中吃了一驚。他回頭打量士卒,發現大家也都露出忿忿不平的神色,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臨陣換將比自己預想的危害還要大。
不隻是高層將領,就連中層軍官和底層士卒都懷有不滿。若是仗打得順還不好,此時一旦陷入僵持,士卒的怨氣很快就朝著主將發泄過來了。
這樣看來,自己對己方的士氣也有高估,這戰並不一定取勝。
劉羨連忙安慰眾人道:“再忍忍吧,再過一陣,估計匈奴人也受不了了,他們就退了,我們回營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戰。”
可這麽說著的時候,劉羨在心中也在問自己:匈奴人真的受不了嗎?
按理來說,如果是繼續這樣兵對兵,將對將的打下去,確實是會受不了的。可敵人並不是木頭人,劉羨不相信,對方在這種絕境下,會毫無應對地打這麽一場毫無前途的仗。
何況,這次合戰還是對方主動發起的。占據主動權的一方,總不會是毫無準備的。
想到這裏,一種警惕感從劉羨心底油然而生,他再次拍馬到陣線前列,打探那些還在與己方拉扯的叛軍。
廝殺了這麽久,稷山上可謂是屍首成堆,血跡斑斑,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那些還在前列的匈奴人們,眼中多半已沒有了殺氣,反而有很多畏懼的色彩。而他們進攻的密度也遠不如之前密集,反而變得稀疏鬆散,似乎既想要離開,但又有什麽任務在身上,隻能硬盯在這裏。
對方的攻勢是怎樣的?劉羨舉目眺望,想要從中探知一二,可除去眼前的這片戰場外,他最多也就能看見不遠處白允部的情形,與自己相仿。再遠的地方,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戰鬥仍然在繼續,到處都是喊殺聲,將這片戰場覆蓋住了,可劉羨感受得到,這裏麵應該有什麽奧妙和玄機自己還沒有看透。
他開始把自己換成敵軍統帥來設想:如果自己是叛軍,在得知晉軍來進攻後,會采取什麽方法來應對呢?有什麽火中取栗扭轉戰局的辦法呢?
劉羨這麽思索著,心想,實在很難啊!雖然有人數優勢,可實際上,人數優勢僅在雙方水平相近的時候才能發揮。眼下的匈奴人連包抄後路都不敢,他們能怎麽辦?去嚇孫秀麽?
可想到這裏,一道靈光從腦海中閃過,令他豁然開朗,同時又感到有些啼笑皆非,他覺得這確實是個辦法,又覺得非常離奇,忍不住心底暗道,就算對方得知了己方換將,中軍有張方、李矩在,孫秀還不至於頂不住吧。
答案在兩刻鍾後揭曉了。
征西軍司主帥,趙王長史孫秀,在中軍頂不住匈奴人的進攻壓力,直接棄軍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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