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齊萬年轉圍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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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襲擊,晉軍斬獲並不多。
    因為為了防止被沿路的胡人發現,索靖僅出動了六千餘人,襲擊的時間又是在深夜,夜色迷蒙,而夜襲的晉軍很難徹底包圍胡人的糧隊。除去沮渠遮等人還試圖結陣抵抗外,很多胡人見勢不妙,直接扔掉火把,推倒糧袋,騎著馬遁入黑暗中,直接棄隊而走了。
    這導致此戰晉軍僅斬首四百餘人,俘虜三百餘人。
    但在殺傷之外,晉軍的收獲卻是極為豐富的。胡人馬隊所帶來的三萬斛糧食,全部堆在了原地,好像一座座小山,雖然有一些被火矢上的鬆明點著了,在熊熊火光中化為了灰燼,但大部分糧食還是保存了下來,有些袋子破了孔,黃澄澄的粟米嘩嘩地流在地上,由於熱氣烘托,散發出誘人的焦香,就如同黃金一樣誘人。
    從軍的士卒基本都當過農民,此時多忍不住香氣的誘惑,在地上抓了兩把豆粟捧在手裏,猛嗅了幾口,流露出滿足的笑容。
    將士們當即開始整備車隊和馬匹,把這些繳獲的糧食整理起來,想當然地打算帶回到泥陽去。
    但索靖很快斥責他們道:
    “放下!都放下!我們帶這些東西幹什麽?”
    “若是給胡虜知道了,派大軍索戰,這些東西就是拖累,最後還能逃走嗎?”
    這是索靖和劉羨幾人原定的策略,利用騎兵的機動性,不與胡人主力作戰,而是不斷地襲擾胡人的糧道,增加對方的後勤的壓力。如今若是帶上繳獲的糧食,速度便會赫然下降,原本的機動性優勢便不複存在了。
    但將士們看著這些糧食,還是感到非常可惜與不舍,說道:“那這些糧食怎麽辦?難道燒了嗎,未免也太浪費了。”
    “當然不能燒。”索靖指著一個方向,麵露慈悲之色:
    “我們把仗打成這個模樣,實在有愧於百姓。我老了,卻還記得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道理,你們把周圍的流民們都招過來,我們全都散出去!”
    眾人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發現在山林的斜坡上,似乎有一些影影綽綽的人影,隨即恍然大悟,原來那裏有流民在觀望。
    現在的關中到處都是流民,無家可歸者已經超過了數十萬,無論是在渭南的山林中,還是在渭北的山塬間,可謂是隨處可見他們的影子。無論是胡人還是晉軍,都有些見怪不怪了。
    在此之前,晉軍的斥候也是通過混跡在流民中間打探消息,才發現了胡人糧隊的蹤跡。現在有一些流民聞著香味找過來,實在是過於正常了。
    聽說索靖要將劫來的糧食散出去,流民們欣喜若狂,幾乎不需要怎麽宣傳,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聚攏了近萬名流民過來。而索靖又在分發糧食時做出許諾,隻要這些流民主動向晉軍告知胡人的動向,他們也將繼續分發糧食。
    對於流民來說,胡人本就是害他們四處流浪的禍首,如今饑腸轆轆下,隻需要告密就能獲得糧食,這根本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選項。
    等到次日一早,叛軍前來探查被襲擊的遺跡,所有的糧食都被瓜分一空,現場上除了燃燒的硝煙與灰燼外,就剩下一些被扒光了衣服的胡人屍體。這讓叛軍極為憤懣,當眾拔刀斫樹,勢要將偷襲的晉軍斬殺複仇。
    於是渭北的胡人們集結起來,一麵給運輸糧食,一麵在沿路埋兵設伏。但很遺憾的是,接下來的數日,無論他們事先計劃的如何精當,在流民的觀察與通報下,這些設計幾乎毫無隱秘可言,索靖輕而易舉地就得知了敵軍的意圖,於是他選擇暫避鋒铓。
    而等到胡人們有所放鬆警惕的時候,他又立刻帶兵出現,飛速地帶領騎兵來爭奪糧草。
    這次護衛糧隊的胡人便多了不少,大概有六千餘人,與晉軍數量旗鼓相當。但對於晉軍而言,隻要稍作設計,就能輕易擊敗對手。
    他們遭遇在武功東麵的五姓亭,是在一個漫天晚霞的黃昏時分。
    晉軍集結兵力,騎隊突然從隱藏的山林中飛馳而出時,叛軍正聚在一起煮食用膳,這時沒有人騎馬,很多人都圍坐在篝火前,脫掉了一直佩戴的甲胄。結果就是在這難得的放鬆時刻,晉軍縱馬狂奔,如洪水破堤般卷入其中,僅僅一個衝鋒,就鑿穿了胡人的隊列,而後是一邊倒的追殺。
    一片慘叫聲中,胡人蒙受了更為嚴重的損失,晉軍斬首八百餘人,俘虜達兩千餘人。對待這些俘虜,晉人毫不留情地用繩子將他們綁在一起,在腳上吊上石頭,然後直接推到渭水中,水麵冒出一陣徒勞的水花後,俘虜就沉到了水底。
    索靖也按照此前的諾言,仍舊將繳獲的三萬斛糧食發放給周圍的流民,流民們再次得了糧食,愈發歡欣鼓舞,口頌萬歲。此前晉軍接連敗仗,普通百姓其實頗為失望,此時見到晉軍得勝,他們終於又恢複了一些信心,相信晉軍能夠獲取勝利了。
    而另一方麵,接連兩次遇襲丟失糧草,也終於引起了齊萬年的注意。
    單純從士氣來考慮,這兩次失利對前線的影響並不大,但口糧的供給卻是實打實地出現了問題。此時已經是暮春時節,圍困長安的胡人軍隊已經達到了驚人的十三萬,每日消耗的口糧已是一個天文數字。任何糧草上的波動,就會立刻體現在大軍的飲食上。
    齊萬年盯著碗中泛著紫色的粟米粥,喝了一口,咀嚼少許後,對一旁的沮渠莫康道:“收來的桑葚能吃多久?”
    沮渠莫康是沮渠遮的侄子,他回答說:“大概能頂二十日。”
    在主糧有所減少後,前線的士卒不得不征收長安周圍的桑葚作為糧食,和粟米一起煮粥來應付。這確實是個應急的法子,但想要長時間堅持,肯定還是需要糧道通暢。
    齊萬年又問道:“襲擾的晉軍還是抓不到嗎?”
    一旁的叱奴寇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那部晉軍馬多,來無影去無蹤,我們要派人守著糧隊,能正常抵禦就很不容易了,想抓到他們更是難上加難。”
    潛台詞是,眼下他們對這部晉軍毫無辦法。
    事實也確實如此,在陳倉到長安之間的糧道位於關中平原中最為平坦的渭水河岸,除去一些樹林外,並沒有什麽險要,極其適合騎軍奔馳。此前的設計證明了,根本無法從中設伏。
    即使胡人率領騎軍護衛,可對方畢竟是主動的一方。這意味著晉軍可以隨意挑選時間進行攻擊,打不過可以逃跑,騎軍卻要顧及糧草而無法任意追擊,更別說抓到對方了。
    齊萬年當然也明白這些難處,可眼下正是圍困長安的關鍵時機,雙方都在為時間爭分奪秒,為此,他甚至不惜把長安城外變成一片人間地獄。若是因為區區數千人的騎軍騷擾,最終導致了糧草不濟而解圍後撤,那怎能讓人甘心?此前的入洛之夢,豈非要變成空談了嗎?
    為了未來的前途,齊萬年在軍中沉思了兩日,審慎地思考關中的局勢,試圖從中找出一條新的解決之路。
    他知道,如今襲擾糧道的晉軍多半來自於北地郡,畢竟根據情報來看,除去此地以外,也沒有其餘晉軍了。根據俘虜的描述,他也清楚地知道指揮晉軍的將領是誰。
    想到這裏,他不禁浮現出數年前與劉羨初識時的場景。
    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但齊萬年現在想來,竟然都曆曆在目。當時劉羨給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這個人的情緒無比沉穩。雖然不是沒有情緒的變化,但長期相處後不難發現,他的內心堅如鐵石,似乎有什麽不可動搖的信念。
    故而齊萬年下了一個判斷,這是一個既膽大包天又沉著周密的人。
    當年頂著孫秀的陷害,劉羨尚且敢冒死招安,如今手中有上萬軍隊,又有索靖、李含作為支援,自然更不會輕易言棄。自己此前讓人在馮翊放開一條道路,確實有些小覷對方了。
    可接下來怎麽做呢?若是隻調遣兩三萬軍隊去攻打泥陽,勝算未必能超過五成,再敗一次,就會徹底釀成大禍。若是調更多的人,便沒有足夠的兵力來圍困長安,也就無法更進一步。
    齊萬年很快做出了一個判斷:因為北地郡晉軍的存在,攻打長安的時機已經不成熟了。
    世人隻知道,名將和普通將領的差別,多半體現在戰術上。但名將和名將之間亦有差距,局部的戰術使用或許能獲得一些勝利,如果沒有對戰場全局的冷靜判斷,也不能改變覆滅的結局。那些拚盡全力,獲得的無關結果的勝利,最後也隻能作為失敗者的挽歌罷了。
    也隻有這些明悟了戰爭之道、割舍情感錯覺的名將,才有資格登上最高的權力巔峰。那些被世人惋惜的項羽、劉備之流,其實就是倒在了這一步上。
    齊萬年自以為是前所未有的英雄,他時時如此要求自己,縱然要有雄心壯誌,用樂觀的態度來麵對生活,但絕不能犯下自欺欺人的錯誤,不要被一時的假象迷惑了心智,不要被瞬間的衝動蒙蔽了頭腦。
    他眼下就是用這種態度來看待局勢的:雖然長安已經岌岌可危,但實際上卻是在比拚兩軍的後勤補給。司馬肜既然拋棄了城中所有百姓,那短期就不可能陷落。因此,己方必須長期包圍長安,保證糧道的安全,可眼下卻失敗了。
    若是因為不甘心而在城下空耗時光,隻會導致消耗的糧草越來越多,但前線的將士也越來越饑餓疲憊,拖到最後還是要解圍,到那時,晉軍再出城追擊,這將是一場空前的軍事災難。
    而如果孤注一擲正麵進攻長安城,無論成功與否,都將會蒙受到難以承受的損失。晉人若是再派出一支援軍,也將輕鬆地擊敗自己。
    因此,正確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應該及時放棄長安,趁著現在城中晉軍還沒有緩過氣,轉過頭來徹底剿滅在北地郡的晉軍。這樣仍然能維持自己在關中的優勢,隻是將攻略長安的時間延長了而已。
    這麽想著,齊萬年終於下達了命令,令渭南大軍解圍,返回渭北,繼而進攻北地郡。
    這個命令下達後,麾下各部一片嘩然,在他們看來,不過是後方遇到了些許困難,遠遠未到撤軍的地步。有相當的首領前來拜見齊萬年,請他收回成命。
    可齊萬年心意已決,他力排眾議,堅持解圍,而後做出一係列部屬調整:
    以楊難敵領一萬人占據渭橋,繼續監視長安;
    沮渠莫康領兩萬人窺伺潼關,阻擊可能到來的晉人援軍;
    叱奴寇領一萬人進占黃龍山,封鎖北地往東的通道;
    他親領九萬大軍,前去攻打北地郡。
    齊萬年的行動極為迅速,當日晌午開完軍議,次日一早,長安城中的晉軍驚訝地發現,城外的胡人旗幟正在陸續向渭北。除了斷後的紅鴉軍外,大軍已經跨過渭橋,向城北行進。
    天亮的時候,還可以看見城外胡人營壘中的旗幟。那些胡人忿忿不平地望著長安的城頭,對沒有攻下這座巨城而感到非常憤懣。一些士卒完全撤出的營壘,已經燃起熊熊火焰,留下一片狼藉的廢墟。
    長安城中的晉軍不明所以,他們想,是朝廷派出援軍來了嗎?於是張方就上報梁王司馬肜,請求出城追擊。司馬肜一時意動,同意了這個計劃。
    但剛打開城門,那些被放置在城外的難民們紛紛包圍過來,將長安的諸城門圍堵得水泄不通,跪下來哀求著乞求糧食,這讓準備出城的晉軍將士尷尬不已,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眼睜睜看著胡人的大軍就此離去。
    不過即使如此,城中的晉軍仍然是極為高興,這意味著他們已經渡過了最困難的時刻,眾人歡呼起來,用震天的鑼鼓聲來慶祝解圍,同時小心翼翼地打探消息。
    如此一來,所有的軍事壓力都轉移到了北地郡。長安最危險的時候渡過去了,而北地最危險的時刻才剛剛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