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夢醒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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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一無所有,隻覺得混身的痛楚,先是右肩,而後是左肩、右臂、額頭、胸口……感覺出生以來所有的傷口都在隱隱作痛。而眼睛灌鉛般的沉重,完全沒有力量去打開它。
但痛楚之後,又是茫然,靈魂在孤寂一片的黑暗海洋裏,不知去向。周圍的環境一會兒熱得嚇人,好似置身烈焰,可一會兒後又冷得發抖,形處冰天雪地。
殘存的意識,唯一記得的事情,就是不斷詢問自己,你的鮮血就這麽流幹了嗎?你的生命難道就這樣結束了嗎?再努努力,你是個能戰勝一切困難的人,隻要頭顱還沒有被砍掉,你就一定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於是,用意識來試試自己的身體,頭是在哪兒?手腳是在哪兒?我是如何呼吸的?血脈是如何流通的?
劉羨終於感受到了自己還在跳動的心髒。隻是相比於之前,現在的心髒虛弱無比,似乎每一次跳動,都是在停止前的掙紮。除此之外,劉羨什麽也感覺不到,好像自己的身體已經隻剩下這顆心髒,四肢、軀體、頭顱……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羨得到的還是隻有軟軟的漂浮感,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可以用得上。他問自己,我到底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呢?亦或是不死不活呢?
恍惚間,自己的魂魄,一點點地,似乎就要稀釋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了。
但在他意識稀釋的時刻,他聽見一個酷似自己的聲音冥冥中說道:“不要慌,才剛剛開始。”
聽到這句話後,他的意識徹底回歸了黑暗。
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一段非常漫長的平靜後,劉羨的意識再次複蘇。到了這個時刻,他終於再次恢複了肉體的感知,心髒泵出的血液,似乎終於找到了全身的脈絡,將手腳與五髒連接在一起。
這讓他有了些氣力,恍惚了好久後,劉羨發現自己還可以睜開眼睛,雖然非常困難。
頭昏腦漲間,入眼先是一片碎片般的黑點,就好像無數螢蟲在腦中飛舞,耳旁也出現了長久不惜的耳鳴,過了好久才煙消雲散,直到這時,劉羨才看清自己的所在地。
此時已是深夜,自己身處在一座臥室的榻上,室內無人,門窗緊閉,榻前隻有一座火盆在靜靜的燃燒著,牆壁的斑駁在火光中形成種種鬼蜮的幻覺,似乎有無數隻幽靈在暗中活動。
劉羨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仍然在發冷,同時右肩處又有些癢。他下意識地想,這是什麽時間點了?家人那邊還好嗎?司馬遹那邊怎麽樣了?自己是不是應該去赴約了?這麽想著,他掙紮著要起身,可右手剛用上勁,右肩的骨頭裏頓時生出一陣陣直插心肺般的疼痛。在劇痛的刺激下,劉羨一聲呻吟,又昏厥過去了。
隻是這一次,他的意識並沒有完全昏睡,而是停留在淺層,能聽見一些漂浮在頭頂的竊竊私語,似乎是幾個女人在低聲議論。
一個不滿的聲音說:“呀,這人不怕死的嗎?傷口剛剛包好,怎麽又弄裂開了?”
接著一個成熟的女人道:“誰知道呢?這個人可是個瘋子,他來時半身的血,可嚇人了!聽追捕他的官兵說,他好像是當街殺人,被人追了三條街,跑到我們府上的。”
還有一個纖細的聲音驚慌道:“啊?那殿下為何要收留他?還要我們照顧他,不怕出事嗎?”
成熟的聲音道:“咦?你不認得他?”
“我天天陪殿下在內室,哪裏見過什麽外人?”
“他就是楚王殿下的那個伴讀,還是太子殿下的那個紅人,劉羨啊……”
“噢,原來是他……”那纖細的聲音有些領悟了,說道,“他不是蕩寇將軍嗎?怎麽會被人弄成這樣?”
第一個聲音回答道:“還用多想?現在太子殿下被囚禁起來了,他是太子的黨羽,怎能置身事外?”
太子被囚禁了!劉羨聞言,試圖睜開眼詢問些什麽,但很顯然,他此前沉睡積累的力氣已經用盡了,此時他已無力睜開眼,隻能繼續回到虛無的海洋裏,再次陷入平靜。
這一次的昏睡格外漫長,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貼著自己的臉,嚶嚶哭泣,淚水滴落在臉龐上,給他一種溫熱的幻覺。
等他再次蘇醒的時候,又是白日了。身旁火盆上的炭火仍然在燒著,但顯得比較微弱,除了絲絲紅光外,隻有些許熱浪能夠證明它的存在。但更多的,是室外的白光。耀目的白光透過紙窗照入室內,帶著森森寒氣,似乎將室內也盡數染白了。
即使與窗台相隔甚遠,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劉羨也大概猜得出來,那是積雪的反光,應該是又下雪了。
不過與上次醒來時不同的是,此時的室內,多了一個人。
一個衣著典雅的女人趴在桌案上,似乎在小寐。她將整個臉頰埋進纖細的臂彎內,掛有珠釵的發髻伴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白光照在她身上,顯出婀娜多姿的身材,潔白飽滿的肌膚,並給予她了一層柔和的光輝。穿著的這身紫碧紗紋雙裙,原本是華麗炫目的,此時也仿佛凝結的水。
劉羨覺得她有些熟悉,但同時又有些陌生。但他來不及多想許多,躺在榻上太久,他隻覺得渾身僵硬,想要稍稍活動,右肩再次傳來錐心般的疼痛,令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這動靜驚醒了女人的夢境,她抬起頭,露出一張憂傷又嬌俏的麵孔。而看見劉羨蘇醒,她略感欣喜,快步走到榻前,輕聲對劉羨說:“不要動,你的傷口上裹了藥,隻要安心靜養,會好起來的。”
這聲音令劉羨如此熟悉,他抬頭一看,正對上對方那年輕的麵容,不禁愕然發現,原來在房內照顧自己的,竟然是潁川公主司馬脩華。
脩華注意到了劉羨的驚訝,但她沒有過多解釋什麽,而是徑直出門去呼喚醫療。等她再回來時,除去醫療外,隨之而來的還有好友王粹。
醫療伸手探了探劉羨的體溫,又聽了會脈象,對他說:“使君的脈象雖然還是衰弱,但陽氣已經穩定下來,因此衰而不亂。隻要多用藥物補些氣血,就會好起來的。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長時間靜養。”
等醫療收拾醫箱離去後,王粹揉著胸口坐了下來,把狐皮襖子掛在一邊,再對劉羨苦笑道:“懷衝,你這幾天可真是嚇了我一跳,剛來的時候一直發燒,好不容易以為你好點了,結果你又弄裂了傷口,弄得我們又是忙前忙後的,真是不省心啊!”
劉羨看著朋友擔憂的眼神,心中產生由衷的感謝,連忙喘著氣回答道:“真是麻煩弘遠了……情急之下,我也不知道該逃往何處……當時周遭的住宅裏,就屬你家隔得最近,我也相信你,於是就跑到你這裏來了。”
一開始劉羨說話還有遲緩,但漸漸地,他感覺喉嚨舒緩了些,說話也就自然了。
王粹連忙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被人追殺?”
劉羨歎息道:“這就說來話長了……”
他用自嘲地語氣說道:“簡單說,就是我想除去一點變數,確保政局還在掌握內。所以我打算伏擊趙王長史孫秀,沒想到他竟然未卜先知,看穿了我的想法,還反過來設計伏擊我,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孫秀?”王粹有些奇怪,他思忖片刻後,反問道:“那夜你奔到我家來,還有禁軍過來抓捕你,我還以為是皇後派人追殺你呢!原來是孫秀能辦到的嗎?”
劉羨啞然,看來自己這位朋友對政治參與得並不深,現在的禁軍,哪裏還有純粹聽皇後命令的侍衛呢?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劉羨才信任王粹。他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多聊,轉而問道:
“弘遠,先別管這些了,你快告訴我,現在是什麽時間了?”
“時間?現在是巳時兩刻,你是餓了麽?還有半個時辰就要用午膳了。”王粹沒有理解劉羨的意思,笑說道:“你既然醒來了,等會我給你弄碗肉粥來。”
劉羨搖頭道:“弘遠,我問的是,距我來你這,過了幾日?”
“原來你是問這個。”王粹摸著後腦勺,回憶道:“你這一歇確實歇得夠長,今天已經是永康元年的正月丁酉了。”
永康是半年前就定好的新年號,這也就意味著,劉羨直接在襄陽侯府躺了整整六日。
果然!劉羨一陣頭暈目眩,他竟然昏迷了這麽久,和司馬遹的計劃已經錯過了!他連忙追問道:
“現在外麵局勢怎麽樣?是不是出了大亂子了?”
王粹麵露難色,他回看在一旁的脩華,然後再低下頭來,對劉羨道:“懷衝,這幾天確實是風雲變幻,難以琢磨,我也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到底發生了什麽?”
“太子他……已經被廢了……”
“被廢了……”雖然已經猜到了結局,但真聽到王粹說出來,劉羨還是感到有些難以接受,他的語氣低沉了一些,仍舊追問道: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細細說給我聽。”
王粹這才給劉羨徐徐介紹。
原來,就在劉羨被伏擊的次日,皇後突然向東宮傳令,說天子身體不適,可能是得了急病,因此,要招太子入宮,做好傳位的準備。
這不是皇後第一次向太子下詔入宮,但司馬遹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一直置若罔聞,無論皇後如何下令,他都穩坐東宮,絲毫不動。可這一次,皇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下令的,在場聽到詔書的有上百人,他們分明聽到,詔書中聲稱天子身體不適,已經在考慮如何禪讓傳位。
在政變在即的局麵下,東宮的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個訊號:皇後自知已走投無路,終於決定放權了。
如此一來,司馬遹自然不可能再拒絕入宮。但為了預防皇後埋伏,他也做了兩手準備,他自己先入宮,同時令江統去通知此前招攬的各禁軍,若是他不能按時回來,就立刻發動宮變。
結果果然如他預料,皇後招太子進宮後,先強令他喝酒,然後再讓他抄寫一份大逆不道的文書,其文曰: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了,吾當手了之。並謝妃共要,克期而兩發,勿疑猶豫,致後患。茹毛飲血於三辰之下,皇天許當掃除患害,立道文為王,蔣為內主。願成,當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
這是一份要扣帽子的文書,司馬遹不抄,當場就要被不孝名義拿下,但抄寫了,就是謀反的大罪。連帶著母親、妻妾、兒女一起受罪。
司馬遹哪能不知道如何應對?他借口自己太醉,故意把這份文書抄寫得亂七八糟,好似鬼畫符一般,有的文字缺斤少兩,不是沒這一撇,就是少了那一捺,句子也殘缺不全。
皇後見了這份文書,知道判不了司馬遹的罪,當即就令中書郎潘嶽現場模仿太子的筆跡,重新給他謄抄了一份。
雙方至此算是正式撕破了臉皮,司馬遹自然是當即就走。而皇後則是立刻召集三省的所有官員,向他們展示這份所謂的“太子手書”。
在場的都是後黨,哪有不認可的道理?當天就在三省走完了流程,下令廢除太子,並且要抓捕太子的所有親族。
這個消息傳出後,整個洛陽城都大為震驚。一來皇後的說辭實在是太過於荒謬,幾乎無人能夠相信她提出的證據,而皇後此前下詔誆騙太子卻是實打實的。二來以太子的勢力,肯定不會坐以待斃,到時候,雙方直接短兵相接,骨肉相殘,那可該如何是好?
可結果接下來的發展更是出乎人預料。太子回到東宮之後,居然沒有聚集起任何禁軍,哪怕是直屬於東宮的太子衛率,也都沒有任何響動。
等到了和鬱持節到東宮宣旨的時候,偌大一個太子黨,此前鬧得滿城風雨的太子黨,竟然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除去東宮的文官外,無一到場。而全城十多名宗王,數十名國公,在得知了這個亂命以後,竟然也視若無睹,眼睜睜看著太子孤立無援。
據當事人說,麵對這樣可怕的背叛,太子司馬遹竟然沒有露出任何憤怒神色,而是如釋重負般,脫下了自己的太子袍服,換上了一身平民裝束。他言笑自若,對著東宮眾人揮手告別,說道:
“算了,我不去爭了。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我解脫了,就不麻煩大家了,讓他們去爭吧,我也祝願大家都能得償所願!”
說罷,他哼著一首不知名的小曲,悠悠然給太子妃寫了一封休書和告別信,後步行走出東宮承華門,乘坐粗牛囚車,一路被送到金墉城關押。
雖然不明白為何會發展成現在這樣,但不妨礙大家知道,司馬遹的死期已經不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