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告別於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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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已經被關進了金墉城?
    劉羨聽到這個消息,肺腑如置爐上。
    上一個被關進金墉城的是前太後楊芷。雖然名義上說是僅被廢黜,不傷性命。但實際上,楊芷的下場眾所周知,皇後拔去了這位廢太後的所有指甲,令她痛若錐心,然後令人斷去了所有飲食。堂堂開國皇太後,在苦飲了八日井水之後,竟然餓死在了金墉城內。其死狀之淒慘,在曆代廢後中實屬罕見。
    而皇後憎惡司馬遹還要遠勝過楊芷,他會是什麽下場,已是不言自明。
    又想到自己肩負的責任,劉羨心中焦躁,立刻掙紮著試圖起身,但隨即被王粹按了回去。
    王粹不解道:“懷衝,你現在傷口未愈,要好好養傷,起來幹什麽?”
    劉羨恨恨道:“既然太子眼下還在洛陽,事情就還有轉機!我要去聯絡一些人!去把太子劫出來!”
    王粹長歎一口氣,說道:“別騙自己了,哪怕是我都看得出來,外麵已經是後黨的天下了,你出來能幹什麽?”
    “王夷甫是太子的嶽丈,他也不為太子說話,直接就讓太子妃和太子離婚,太子妃得知這個消息,一路嚎啕著回家,大家看了都說可憐,對王夷甫寒心極了。”
    “東宮那麽多臣屬,過去半年對太子表現得何等熱誠。現在呢?東宮已經空了!明明是儲君的住所,現在一個官員也不敢過去,就連宮女們都跑完了。隻剩下太子平日買的那些小馬,因為騎不了,肉也酸粗,就扔在那裏。現在東宮都成了跑馬場了!”
    “而且你以為皇後他不擔心太子複辟嗎?她已經下了命令,要把太子從金墉城轉移到許昌宮幽禁起來,難道你還能跟著跑到許昌去嗎?”
    聽到這裏,劉羨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其實對太子的這個結局隱隱有過預料,卻沒有想過,形勢會急轉直下到這個地步。
    諸王袖手旁觀,劉羨已經預料到了。畢竟在此前的交往中,劉羨已經切身感受到,京城掌權的諸王中,基本都有自己的野心,哪怕是淮南王司馬允這樣公認的賢王,也不甘心隻當司馬遹的輔佐。因此,他從來沒有奢望過諸王會對司馬遹施以援手,不落井下石就算是燒高香了。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東宮的官署表現得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司馬遹之前和他表現出來的是,他知道諸王不可靠,也知道東宮中有相當多的衛率不可靠,因此他並沒有把政變的希望放在這些人身上,而是通過密談利誘暗中拉攏禁軍軍官。這份名單司馬遹相當保密,至今都沒有向劉羨透露分毫。劉羨雖然有些不滿,但其實也認同司馬遹的做法。因為成大事者,必須謹言慎行,多少大事,就是敗在禍從口出這一點上。
    想當年,司馬懿之所以能夠高平陵政變成功,不就是靠著司馬師陰養死士嗎?而司馬師能夠出人意料地聚集三千死士,他的沉默寡言和守口如瓶必然功不可沒。
    劉羨本以為司馬遹的布置也屬此類,可結果卻是,他招攬的那些人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在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後,竟然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這完全是不合常理的,除非,有人完全預料到了司馬遹的布置。或者說,司馬遹招攬的那些人背叛了他。不然不至於會走到這一步。
    可司馬遹招攬的是哪些人呢?又是誰進行的布置,讓他們銷聲匿跡了呢?這恐怕是劉羨永遠都無法知曉的一個謎題了。從現在這個情況來看,劉羨想再見司馬遹一麵都難。
    但作為一個失約者,劉羨還是想再見司馬遹一麵,他問道:“太子什麽時候被押往許昌?”
    王粹明白劉羨在想什麽,他猶豫了一下,說道:“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押送的時間就在今日,再過兩個時辰,太子就要被送走了。你這個樣子,怎麽可能出去呢?而且皇後已經下了詔書,明令禁止大家去送別太子,違抗者都要以忤逆罪論處。你本來就是知名的太子黨,這個時候過去,不是自找罪受嗎?”
    劉羨想:弘遠到底是個敦厚之人,不太懂得政治。現在的局麵,看似是皇後鬥倒了太子,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恰恰相反,皇後的勢力,早已是風中浮萍了,不然賈模怎麽會死得如此毫無風波?
    而司馬遹之所以倒台,並非是因為太子鬥不過皇後,而是因為那些厭惡皇後的人,同時也恨不得司馬遹去死。畢竟朝堂的穩定基本維係在司馬遹一身。司馬遹不死,大晉朝堂就還有基本的秩序,其餘所有人都將被名為大義的大旗所阻擋,無法上位。
    所以,對於京中的各勢力來說,司馬遹非死不可。
    雖然不知道具體的詳情,但劉羨能隱隱約約感覺到,司馬遹的倒台裏,必然是有其餘藩王的手筆。
    如今司馬遹已經倒台,他們的目的就已經達成了。隻要皇後殺掉司馬遹,這些在洛陽毫無作為的藩王們,立刻就會聯合起來,打出一副為太子複仇的旗幟,與後黨針鋒相對。
    後黨雖然名義上達到了鼎盛,可實際上,他們已經完蛋了。哪怕皇後下令去清算太子黨羽,也沒有任何人會去認真執行,這會有損他們替太子複仇的名義。皇後現在有且隻可能幹成一件事情,那就是殺了太子。
    而劉羨雖然是太子一黨,但好歹還有一些楚王老人願意保他,自己也有一定政治影響力。這次能從孫秀的伏擊中活下來,太子被誣告謀反時又不在身邊,在政治上是不可能被打倒的。
    但王粹的疑問也不能說錯,太子已經倒了。自己本來計劃著,想助司馬遹奪權後再出鎮秦州,現在看來也泡湯了。接下來該怎麽辦呢?未來將何去何從呢?這些問題一時紛至杳來,令劉羨頭疼不已。
    可無論如何,至少有一件事情他必須要去做,不然絕對無法心安。
    劉羨長吐了一口氣,對王粹說道:“弘遠,如果你擔心的話,就麻煩你駕一輛車,把我拉進車裏,遠遠地去看太子一眼吧!我當年都陪楚王殿下走完了最後一程,這次既然不能親自告別,至少他離開洛陽時,我也要在場。”
    “……”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有一點珍視的東西。若是沒有愛恨的活著,我們這一生又有何可以懷念的呢?”
    默然良久後,王粹的眼神也是千變萬化,他最終點點頭,說道:“你說得對,這確實是件大事,那我們就去看一眼吧!”
    於是王粹回頭,對一旁的公主說道:“夫人,你去準備些禦寒的衣服,我去準備車。用完午膳,我就和懷衝出去一趟。”
    公主雖然全程在一旁旁聽,但此時已經出了神,她被王粹叫了兩聲,這才恍然應道:“好,好,我這就去準備。”
    就這樣,時隔七日之後,劉羨終於再次見到了室外的天地。
    好大的雪!屋簷上,草地上,灌木上,池麵上,枯樹上,乃至遠方的北邙山上,此時都被厚重的積雪所覆蓋了。舉目望去,沒有一處不白,也沒有一處無雪。就連天上還在紛紛揚揚灑落的鵝毛大雪,好似連天地之間都為雪花填滿了。
    劉羨起來後,換了一身狐皮襖子,左手拄著一根木杖,吃力地坐上了車,而後靠在車箱上,透過車窗來看窗外的景色。冷風無孔不入,很快就吹得劉羨麵容麻木,渾身發冷。
    王粹從車廂下拿出一件褥子,墊在車座上,對劉羨道:“你先躺著歇歇吧,身體還沒有痊愈,就少吹冷風,等時候到了,我再叫你不遲。”
    劉羨道:“我還真沒注意,弘遠你現在這般會關心人了。”
    王粹自豪道:“成家久了,和夫人也有了孩子,家庭美滿,當然會照顧人了。不像你,已經快三十了,還天天讓家裏人擔驚受怕。”
    劉羨這才有空想起阿蘿等人來,他問道:“你有把我的消息告訴我家人嗎?”
    王粹說道:“我當然告訴了,你遇刺這件事情,並不是秘密。現在洛陽有名有姓的人,都知道你在我這,隻是不知道你傷勢如何,是生是死。”
    “在局勢沒有明朗之前,我建議你先在我家安心養傷。現在形勢還不明朗,你又被後黨仇視,出來了反而不好。反正大家都不知道你的傷情,不如利用這個時間拖一拖。等風頭過去,你再出來不遲。”
    王粹的語氣很平常,但劉羨深受感動,因為他明白,這是很重的人情。王粹的意思是,一旦有人來找劉羨的麻煩,他願意出麵來擺平。在這個敏感的局勢下,哪怕是兄弟家人,也很難冒這個風險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好主意。眼下太子大勢已難挽回,當下他確實需要時間來好好地想一想,未來應該走向何方?現在想到這個問題,隻讓他覺得茫然。
    在劉羨沉思的時候,軺車已經開過了津陽門,直往洛水駛去,那裏是司馬遹被押解出宮的必經之路。司馬遹將從這裏離開洛陽,走轘轅關,沿著穎水直向東南,最終抵達當年軟禁漢獻帝的許昌宮。
    但距離洛水還有一段路程的時候,王粹訝然道:“呀,這裏怎麽這麽多人?”
    劉羨聞言,也抬頭往車窗處看去,同樣驚訝地發現,洛水之濱站滿了人。不是數百人,也不是數千人,而是密密麻麻,摩肩擦踵,差不多有上萬人之多。
    這裏麵既有平民,也有官員,或穿粗布,或穿錦繡,在洛水邊立成了一道壯觀的人牆。站在其中一點望去,左右皆不見頭尾。而此時,他們立在原地,如同土地生長出一根根枯槁的樹木,在雪地之中木然地等待著春天。
    僅僅從掠過的人群中,劉羨便發現了劉喬、王敦、江統、祖逖、劉琨、潘滔、杜蕤、魯瑤等熟人,再走了一會兒,似乎連齊王、淮南王、東海王等人的旗幟車駕也看到了。皇後明明發出了禁令,可對在場的這麽多人而言,卻恍若未聞。
    他們隻是抬著頭,望著司馬遹即將到來的方向。
    時辰差不多了,在風雪肆虐的天幕下,依稀有一行人影浮現在小道上。隻是他們行走的速度很慢,這不難理解,風雪這麽大,人世間這麽寒冷,人也隻能慢點邁開腿腳。因此,過了好一會兒,司馬遹才出現在眾人眼前。
    此時的司馬遹身穿囚服,外披一件羊皮裘,頭戴一頂樸素的風帽,雙手間還帶著一副鐐銬。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的是,這位被廢除的太子毫無慍色,他年輕的麵孔上滿是陽光,嘴角也噙著微笑,眼神更似有無窮神光。即使整個人的打扮都非常潦草,卻還是很難遮掩他身上的愉快味道。
    相比之下,伴隨司馬遹的幾名小吏則有些畏縮,他們本來應該斥責眼前的人群,威脅將他們抓進監牢。可環顧著眼前無邊無際的人群,他們明智地沒有開口,因此,每一步也走得膽戰心驚。
    司馬遹沿路所至,兩旁看客無不在雪中跪拜行禮,同時放聲痛哭,聲淚俱下,似乎滿山滿穀的人都在為司馬遹的遭遇感到由衷心痛。
    而麵對如此淒然的場麵,司馬遹卻無動於衷,他如同閑庭漫步般審視周遭,臉上的微笑與周遭格格不入。
    劉羨躲在車窗內,也看見了這一幕場景。他看見司馬遹的笑,不由得心想:這個人是在用笑意來強忍悲傷嗎?亦或是為這場麵感到滑稽諷刺嗎?又或是單純地在安慰自身呢?
    劉羨想不明白,他隻是也覺得自己可笑。
    但很快,司馬遹路過車窗前,兩人的眼神相撞了。司馬遹看見車窗中劉羨那蒼白又愧疚的神情,他先是有些訝異,隨即又忍不住笑了。
    司馬遹舉起手指,像扣動弩機般向劉羨憑空射了一下,臉上的笑意燦爛仿佛春光。再然後他揮揮手,好似遊戲結束一樣的告別了。
    他穿行過漫長的人群,伴隨著這虛偽又無窮無盡的悲哭之聲,身影漸漸融入茫茫風雪,徒留下黑壓壓的一片人群,繼續在寒冷徹骨的黑暗中佇立著。
    這是劉羨見到司馬遹的最後一麵。他的坦然讓劉羨印象深刻,不禁心想:司馬遹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心境已經超然物外,放下執著,笑對生死,這是達到傳說中的玄冥境界了。
    但他放下之後,留在洛陽的人又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