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公竟渡河

字數:6321   加入書籤

A+A-


    劉羨一人踏馬在官道上,頭頂明月,腳踩大地,微冷的清風拂過發梢,帶來了道旁阡陌裏幽靜的油菜花香。除此之外,鶯鳥微啼,麋鹿呦呦,共同形成了一副婉轉動人的暮春夜色。
    若是在往常,劉羨大概會駐足欣賞,並且沉吟賦詩一番,但在現在,他實在是無心欣賞了。策馬在茫茫無盡的油菜花田之間,他知道自己還沒有離開孫秀的勢力範圍。隻有在穿越北邙山,抵達約定的大河渡口,危險才算是徹底解除。
    可是越擔心什麽,就越會發生什麽。
    當劉羨一路向東,正要抵達來時的金穀園渠口時,竟隱隱看見岔路上立著幾個模糊的影子,他心中頓時一沉,可這條路是必經之路,他避無可避,隻能勒韁降下馬速,並在心中祈禱:千萬別是孫秀的人。
    但隨著對方的身影漸漸清晰,劉羨的心也沉入穀底。擋在他路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孟觀。
    他此時一身戎裝,騎著一匹不雜一色的名貴白馬,腰間配斫刀,背上環弓,馬鞍上的箭囊也滿滿當當的,儼然是一副應戰的姿態。而在他的背後,還有兩名從騎追隨,他們的眼神中露出坦蕩的殺氣。
    孟觀倒不是如此神情,他輕柔地撫摸自己的弓背,用歎息式的語調對劉羨道:
    “懷衝,事情還沒有辦完,為何走得如此之急?”
    劉羨已然勒馬,在原地兜了兩個圈子,打量著這位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不禁在心中哀歎,看來還是躲不過這一幕啊。
    事情的經過不難猜測:劉羨從南麵的路口出來,需要繞一段路抵達路口,不比孟觀自北路來得快捷,但他能夠如此迅速的反應,在這裏攔住自己,應當是一直派人在盯梢。
    這麽想著,劉羨臉上卻是展顏,笑道:“有叔時兄在,收尾還用得上我操心嗎?我家中有急事,打算先回去一趟。”
    孟觀道:“正巧,我也打算到趙王府上報捷,懷衝不妨同行。”
    “不用了。”劉羨擺擺手,又道:“我是說要去我偃師的那個別院一趟,有些私事要處理。”
    “私事?”
    孟觀微微搖首,說道:“今天是國家大事發生的日子,怎麽能隻顧自己的私事呢?懷衝,你還是回去吧。”
    “如果我不回去呢?”
    “我希望不要發生,不然的話,我就隻能不顧朋友情義,將你強行押回去了。”
    聽到如此絕情的話語,劉羨麵色一寒,他沒有想到,僅僅是孫秀的調撥,兩人竟然走到了拔刀相見的地步。
    沉默片刻後,劉羨仍不願放棄希望,他道:“元帥,我們認識已有十年了吧,我一直拿你當最好的長輩。”
    這一聲元帥,令孟觀不得不動容,聽到下半句,他也回憶起種種過往,心中亦感傷感。
    緊接著,劉羨又問道:“孫秀到底許諾給了您什麽?能讓您為他做到這等地步?”
    孟觀略微一猶豫,還是說道:“此事之後,他答應讓我獨鎮荊州。”
    獨鎮荊州?劉羨聞言,心中一驚,暗想,難怪孟觀心動,這確實是一個重量級的砝碼。
    自從江東初定以後,司馬氏收回藩權,除去宗王之外,外姓將領一律不得外鎮。後黨中石崇與王浚極盡恩寵,出鎮地方,也是要與宗室合作。沒想到,孫秀竟然下了這樣大的籌碼,為了拉攏孟觀,竟讓他獨鎮荊州,這幾乎是把荊州封給他了。得益於此,孟觀也可以說是武帝朝以後的第一人。
    可這個位置,他真坐得穩嗎?
    劉羨便試圖從這個方向去勸說孟觀,他道:“元帥,趙王不是帝王之材,你應該看得出來。除去後黨後,他要當皇帝,天下宗王豈能心服?到那時,隻要有人登高一呼,必然是禍亂四起,燎原海內,您真能幫孫秀鎮平天下嗎?”
    “別忘了,孫秀在關西的時候,到底做了多少亂子,哪怕您是韓白再世,恐怕也無能為力吧。”
    孟觀確實有這方麵的憂慮,但這些問題,他很久之前就想過了,如今便對劉羨回答道:
    “懷衝,我應該和你說過。到了我這個年紀,富貴在手,衣食無憂,像榮辱、成敗、尊嚴、誌氣,其實都已經看得很淡了。”
    “我之所以還願意為孫秀賣命,隻是因為還有那麽一點念頭。懷衝,你說,有這麽一個機會擺在我麵前,能讓我親手改變這個國家,我能放棄嗎?”
    麵對這個問題,劉羨無言以對,他心想:“這確實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誘惑。”
    話說到這個地步,兩人都知道對方心意已久,看來,雙方已經沒有任何善了的可能性了。
    劉羨下意識地把手放在常勝劍的劍柄上,孟觀則一隻手握住了弓背。
    劉羨想,從這個距離來看,兩人僅有十數步的距離,翻羽馬突然衝刺間,足以殺到孟觀麵前。若自己搶先出手,斬斷他的弓,直接從從騎之間衝出去,那就有逃出去的希望。反過來,若被孟觀的兩名從騎糾纏,讓他射出箭矢,自己恐怕必死無疑。
    他知道孟觀的神射,說百發百中毫不誇張,普天之下,恐怕隻有李矩能夠與之媲美。
    但這到底是以一敵三,劉羨的劣勢還是太大了,這讓他一時間難以下定決心。
    正猶豫間,不料背後隱隱傳來了馬蹄聲,這讓劉羨心中一驚。他心想:苦也,怎麽身後也有追兵!自己才剛剛拿到了斬蛇劍,天命卻不眷顧自己嗎?
    但他隨即發現,孟觀的神色裏也露出愕然來,隨即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道:“大人,使君,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這個聲音劉羨很熟悉,原來是孟平。孟平策馬到劉羨身邊,稍稍打量兩人,又對孟觀說道:“大人,園內的財物清單已經點出來了,要您回去核驗呢。”
    孟觀“嗯”了一聲,策馬到前,作勢就要摁住劉羨,將他押回金穀園。不料孟平又對劉羨道:
    “使君,您這時候出來,可是出了什麽急事?”
    劉羨還是那個回答:“我有些私事要處理,恐怕要臨時回家一趟。”
    孟平盯著劉羨看了一會,說道:“這樣啊,那您去吧,這裏有我和大人,必不至於讓您擔憂。”
    這句話說罷,除他之外,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孟觀當即惱怒道:“子衡,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公私有別,豈能如此孟浪?”
    麵對父親的發作,孟平麵色絲毫不變,隻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向父親,誠摯說道:“我知道劉使君,他做人做事,從來都是以國家大義為先,如果不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絕不會臨時離去的。”
    “大人您常常教導我,要想成為三軍表率,就一定要體諒他人的難處。若是太過苛責,就要先問自己能否以身作則。在三軍之中,能做到這點的,除了您,就是劉使君了,怎麽能讓國家有功之臣寒心呢?”
    孟平說完這幾句話,頓時將孟觀噎住了。
    不得不說,孟觀在外貪財好權,但在家中卻喜歡板著麵孔,對子女自誇德高,畢竟世上所有的父親,都希望在孩子麵前是偉岸的。可誰能料想,在眼下這個關鍵時刻,孟平竟然用道德把他架住了。
    孟觀幾次想要開口,跟他談一談現實的利弊,但看著長子的眼神,有些話一到嘴邊,他就像被魚刺卡住了一般,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心中拉扯了數個來回後,他狠狠心,終於一揮手,策馬走過劉羨,說道:
    “你走吧,今夜睡個好覺,這些事我自會負責,以後我們有緣再見。”
    說罷,他不再看劉羨,一振馬鞭,馬蹄踏起陣陣煙塵,當即與兩名隨從馳回金穀園,將路口留給劉羨與孟平兩人。
    月色之下,一旁的油菜花起起伏伏,似淡金色的海浪,也恰如劉羨此時的心情,他萬萬沒想到,今日之事,竟會如此峰回路轉,讓自己得償所願。
    他回頭看孟平,微微躬身,發自內心地謝道:“子衡,謝謝你。”
    聽到這句感謝,孟平也笑了,笑容剛毅又清爽,如另一旁渠水的光紋。他道:“使君說笑了,您是個好人,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我知道,大人也很喜歡你,他隻是一時有些想不開罷了。”
    劉羨也認同這一點,人生總是會偶爾進入死胡同。可隻要看見像青年純粹的笑容,很多事情就豁然開朗了。他對孟平道:“那你也替我謝謝元帥,並幫我轉告他,他是我心中永遠的元帥。”
    “好啊!”孟平也沒有多留的打算,他隻是由衷地為自己維護了父親的友誼而高興,分別前,他又表態道:“使君,以後若有機會,我還想與你躍馬疆場!”
    劉羨也很喜歡這名青年,他揮手承諾道:“好啊!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有機會的話,我一定帶上你!”
    說罷,兩人各自策馬,終於背道而馳。
    穿過渠水路口,往東走三裏,便是邙山的一個路口。按照以往的慣例,此處設有一處路卡,不過在此處的僅有幾名衛兵,並沒有什麽軍官,自然也攔不住劉羨。
    在穿過關卡之後,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裏,山路上沒有再遇到一個人。一直陪伴著他的,除了樹梢止不住的月影外,就隻剩下夜梟與烏鴉的呱噪。
    而在走到邙山山頂上時,劉羨忍不住回頭瞭望,這裏正好可以眺望洛陽城。
    此時的洛陽城燈火通明,即使在相隔十數裏,劉羨也可以看見城池上的喧鬧的人影。
    若是所料不差的話,此時的孫秀應該已經大獲成功,捉拿住了皇後與一幹後黨吧!接下來,他打算如何處置這些人呢?諸王之間的和平又能維持多久呢?
    劉羨早就知道答案了:這一切將非常短暫,自己必須抓緊時間,為下一次的戰亂做好準備。
    下了邙山,再往西北處飛馳,深夜的大河形同一條晶瑩的玉帶,在其中一個毫不起眼的蘆葦蕩中,一條小船在水流中悄悄起伏。劉羨靠過去後,可見兩男一女坐在船上,女子頭戴鬥笠,掛有黑紗,赫然是妻子阿蘿。而另外的兩名男子,一人是擺渡的漁夫,另一人乃是豫章王舍人,華陶。
    原來,經過上次的遊獵之後,劉羨對豫章王司馬熾的印象極好。而考慮到此次渡河,要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偷偷安排一條渡河的船隻,必須要請一個不被人注目又有權勢的人幫忙,司馬熾正是最佳人選。
    於是劉羨請脩華暗中聯係了豫章王司馬熾,以將《三國誌》草稿贈給司馬熾為條件,請他暗中幫忙。司馬熾對劉羨的印象也好,自然是欣然應允,這也就是劉羨在政變前收到的第二封信。
    華陶是劉羨的老上級華廙的孫子,他見劉羨到來,鬆了一口氣,上前迎接道:“你總算是來了,我還以為你要失約了。”
    “怎敢怎敢,多謝華君了,也望替我轉告豫章王殿下,現在非常時間,在洛陽要多加小心。”
    “知道。”華陶客氣後,又交待道:“渡河之後,河對岸有一輛馬車,但沒有馬夫,裏麵裝了十塊金餅作為盤纏。至於以後去哪裏的事情,我就不多問了,隻能靠你自己。”
    說罷,劉羨與他行禮告辭,牽了馬上船。上船後,他一把握住阿蘿的手,阿蘿雖沒有多言,但劉羨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掌心全是汗水,身子也微微發抖,劉羨這才想起來,這是她第一次離開洛陽。
    劉羨用眼神安慰她:有他在,不用害怕,一切都安排好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在渡過大河之後,劉羨帶妻子上了馬車,直奔河陽縣而去。次日,劉羨先是在這裏稍作補給,買了些幹糧和衣物,又在下午等到了前來匯合的諸葛延與李盛。劉羨從他們口中得知,政變已經結束了,孫秀似乎已經發現自己中計,正派人四處調查劉羨的蹤跡。
    但正如劉羨所言,孫秀才剛剛控製了洛陽而已,他想要繼續擴大權威,還有很遠的道路要走。而眼下,劉羨等人駕車北上冀州,一路上暢通無阻,再也沒遇到任何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