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王府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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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乂對待劉羨的規格,大大超乎了劉羨的預料。他不僅是在禮儀上以最高的禮遇對待劉羨,更難得的是無微不至的心意。真正的熱情好客,本就不在乎用多少開銷。像司馬乂這樣願意用一顆赤心禮賢下士,照顧人感受的,才能稱得上是賓至如歸。
    這給了劉羨一個很好的印象,心想:他到底是司馬瑋的兄弟,與其他司馬氏還是有所不同的。
    事實上,司馬乂從各方麵來說,確實都符合劉羨的胃口。
    常山雖然地處冀州,但卻是河北少見的山地地貌,隻有真定周遭是真正的平原沃土,滹沱水也是河北惟一會產生水患的大型河流。因此,常山國算是冀州內首屈一指的窮國,常常盜匪橫行。漢末時,黑山賊張燕就曾在此地占山為王,即使袁紹剿匪十載,也未能將其徹底剿滅。
    可劉羨離開並州,進入井陘後,發現不僅沿路並無匪患,官道也得到了精心的保養,用碎石和細砂壓實路麵之餘,撒上了一層隔絕草種的白灰,竟然還不設關卡。滹沱水上還修有河堤、水渠、水碓等完善的水利設施。抵達村亭時,百姓們安居樂業,到處都是鬱鬱蔥蔥的麥田,不時能見孩童們聚眾到鄉學中就讀的場景,路過山林,也能看見一些獵戶在山林中策馬射獵。這種種歡聲笑語,在劉羨見過的所有郡國中,都可謂是第一等的太平風光。
    而常山國能夠如此寧靜祥和,顯然少不了常山王司馬乂的功勞。
    再看司馬乂本人,他今年二十五歲,比劉羨稍矮,大約七尺五寸(一米八),身型精悍輕瘦,站立時筆直得好似一座浮屠,一看就是一個果斷且有板眼的人。再看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微呈麥色的皮膚,還有呼吸時悠長的氣韻,不難知曉,他還是一個頗有造詣的習武之人,至少不會遜色於淮南王司馬允。
    文武兼通,在宗室中就已經相當難得。而更難得的是,司馬乂作風節儉,和下屬們相處融洽,並不似洛陽那般勾心鬥角,這種氣氛是裝樣子裝不出來的。宴席結束後,他領著劉羨一同上車,共往常山王府,不須他招呼,真定城中的百姓便紛紛向前問候,這也可以作為一種佐證。
    在車上,他問劉羨道:“聽說令夫人身體不適?”
    劉羨道:“大概是水土不服,卻不是什麽大病。”
    司馬乂搖首道:“欸,許多大病都是從小病來的,還是要小心為好。我已經專門請了醫療在王妃處,等會我們在廳堂聊大事,醫療就在後院給令夫人看病。我不在洛陽多年,正好有很多事情,想要向您一一請教。”
    這便算是正式的考校了,劉羨心想: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對方既然拿出了這麽大的誠意,若是自己不能回報以相應的價值,豈不笑我徒有虛名嗎?當即打起精神,肅然道:“殿下但問無妨,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等抵達王府以後,兩人在主廳對坐,除了他們二人外,也各自帶有隨從。李盛與諸葛延自然侍立劉羨左右,而站在司馬乂身邊的,則是四個人,左麵兩人文士打扮,右麵則是兩名武人。根據司馬乂介紹,這都是他府上的椽屬舍人,分別是文學劉佑、舍人王矩、主簿宋洪、長史上官巳。
    不過乍一看過去,文士不像文士,頗有一番剛健氣派,武人也不像武人,言行恪守禮儀。不用多想也能明白,這必然是受到了司馬乂的影響。
    介紹完後,一行人相互行禮,司馬乂再道:“劉兄的任命我已經上報給朝廷了,不過朝廷還沒有回信,但想來也沒有什麽理由阻止。從今日起,您就是常山國的內史了,不用客氣。”
    “多謝殿下,隻是原本的內史呢?”
    “前內史程恢,是皇後派過來的眼線,我和他一貫不和。前些日子洛陽生變,我恐嚇了他一番,他就掛印辭官了。”
    司馬乂說得稀鬆平常,似乎自己隻是拂去了些許灰塵,但劉羨卻明白其中的含義:他是在告訴自己,若不是顧忌朝廷,他在常山國是絕對的說一不二,不是那種萬事交托幕僚的庸常君主。
    而說到洛陽生變,司馬乂又繼續問道:“雖然府君之前與我通信,告知了我洛陽動蕩在即,我還將信將疑,不料眼下當真發展到這個地步。可紙上文章到底有限,有些事情,還望府君先和我敘述詳情。”
    劉羨頷首道:“這是應有之義。”
    他當即從自己的角度闡述這次的政局變化,著重講述了孫秀的手段:他是如何利用諸王的貪欲,在洛陽縱橫捭闔,然後自成一派,在後黨與太子之間搖擺不定,最終令兩者兩敗俱傷,他坐收漁利。
    在場的官員不在洛陽,平時聽過的名字,多是張華、裴頠、賈模、石崇之類的後黨庭柱,要麽就是王衍、樂廣這些清談名士。雖然也知道孫秀,卻隻道他是一個獻媚皇後的寒門小醜而已。此時聽說孫秀主導了洛陽局麵,無不生出一種天地倒轉的荒謬感來。
    “孫秀,孫秀……”司馬乂將雙手叉在一起,年輕的麵孔上浮現出異樣的神采,良久後才感歎道:“多年不在京畿,不知竟出了這等人物……”
    他隨即又問道:“以府君之見,趙王這次肅清後黨後,洛陽之後會如何變化?”
    劉羨對此早有思考,此時陳述道:“所謂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孫秀寒門出身,在遇到趙王前,還曾當過道士,若不是靠曲意逢迎,是絕不會走到今天的。因此,無論他權勢如何滔天,在世人眼中,他永遠是佞臣小人。”
    “這樣的人,固然能因勢利導,因共同的利益暫時團結諸王。但後黨既然滅亡,諸王的同盟便不複存在。依我之見,接下來的時日,洛陽必然會再迎來一場大政變。”
    一旁的上官巳問道:“府君的意思是,孫秀會輸?”
    “不,孫秀會贏!”
    劉羨斬釘截鐵地回道:“孫秀是從最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他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什麽樣的手段沒使過?想和他在洛陽玩政治,其餘人都太嫩了。沒有人比他更會突破底線,收買、刺殺、色誘、偷竊、認親……什麽有用他用什麽,這樣的人,是絕不會在政變中失敗的。”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淮南王殿下,他雖然名聲在外,但為人急切,不懂得韜光養晦,也不懂得提防暗箭,他大概會第一個和孫秀產生齟齬,因此,也大概會第一個失敗。”
    如此斷然的評語,令在座眾人都將信將疑,隻有司馬乂歎氣讚成說:“九兄還是這個脾氣嗎?看來我得給他寫封信,讓他有所注意才是。”
    他又問道:“可按府君所說,豈非無人鬥得過孫秀?”
    劉羨笑道:“絕非如此。”
    司馬乂奇道:“哦?這又是何道理?”
    “因為孫秀太過油滑,隻會利用人,卻不敢信任任何人。”劉羨回憶起在關西和孫秀共事的種種,笑言道:
    “在政鬥上,或許這能無往而不利,但卻不適用於軍事。”
    “孫子有言,將者,智、信、仁、勇、嚴也。為將者不可不智,但這不過是五德之一德,想要在用兵上百戰百勝,必須要上下一心,三軍同欲。”
    “可孫秀在這方麵做得太差了。”
    “首先,他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如果能不上戰場,他就絕不會上戰場,隻能將大軍轉交他人。這麽做,在勇字上就輸了一籌。”
    “其次,正如我之前所言,他是以利馭人,必然不敢真心信任,以性命相托。這就導致他用人之餘,又會頻頻考驗監察,令前線將領惶惑,繼而坐失戰機。”
    “再次,他為富不仁,好掠民財,隻能用鬼神之術來迷惑民眾,這就失去了大義。真打起仗來,隻要稍有挫敗,不僅民眾不會信任他,將士也不會死命。”
    “最後,孫秀也是真不懂用兵。當年郝散作亂的時候,他臨陣替了張軌張軍司,說要率眾討賊,結果卻完全不會發號司令,和我們幾人瞪了半天,一句有用的話也沒說出來啊!”
    說到這,在場眾人都哄笑起來。雖然身在河北,他們也關注過郝散之亂,畢竟這是元康年的第一件亂事。這也導致當時孫秀出糗至極,是全國聞名的笑柄。
    司馬乂頷首笑道:“我明白府君的意思了。若是在洛陽和孫秀權鬥,沒人鬥得贏他,但若是出了洛陽,用刀兵來分勝負,孫秀反而沒有勝算,十有八九會輸得極慘。”
    他隨即感慨道:“權鬥我不清楚,但用兵確實如此啊!不管大家出身如何,若上了戰場,就都是生死相依的兄弟,同袍的性命就是你的性命,同袍的手足就是你的手足。如果連兄弟手足都不能信任,焉能不敗?”
    “這就好比曹操與袁紹相爭,若在朝堂上政鬥,十個曹操也不是袁紹的對手。但是在戰場上,曹操能用荀彧、許攸、賈詡之謀,又身先士卒,敢於用險,獨闖烏巢。袁紹有沮授、田豐而不能用,禦下不得信任,最終張郃臨陣倒戈,致使一敗塗地,貽笑萬載。不可不讓人深思啊!”
    “府君能將洛陽的政局、孫秀的優劣說得如此明白,也不愧是國家大才,即使與鄧禹相比,也毫不遜色啊!”
    談論到這裏,司馬乂對劉羨的見識深感敬佩,如果說此前的讚美還有一些吹捧的成分在,此時則是真心誠意了。
    但劉羨聽了卻不覺一凜,心中暗想:這位殿下將自己比作是雲台二十八將之首的鄧禹,是什麽意思?那儼然是自比要興複皇室的光武了。看起來,他的誌向非同小可,也想要收拾山河啊!
    這麽想著,劉羨口中卻連連謙辭,佯作不知地表態說:“殿下過獎了,我與孫秀是勢同水火,有生死大仇。若不能將他除去,以後必不得安生!隻要殿下願為國除害,我必鞍前馬後,願效犬馬之勞!”
    見劉羨沒有直接臣服,司馬乂略有失望,不過他心態也好,覺得這無傷大雅,揮揮手也就過去了。轉而想繼續和劉羨詳談以後朝廷可能的動向,以及自己的大略方針。
    劉羨說:“我初來乍到,對常山的形勢並不了解,盲目獻策,恐怕有失水準。不妨等我先了解一二,再向您言說不遲。”
    “至於朝廷的動向,也不妨再等等,我估計處理後黨的第一批詔令已經下完了,不日就將抵達真定。所謂見微知著,我們據此來判斷洛陽的動向,才能言之有物。”
    司馬乂聽了,也覺得有理,便招來下人說:“王府內不還有個院子麽?你先清掃出來,讓劉內史先住下來。不要馬虎!”
    然後再對劉羨道:“劉府君,我聽說你要過來,正在營修內史的府院,還有幾日才能完工。在完工之前,你就先在我府上湊合幾晚,這些時日,我還打算向劉府君多多請教。”
    兩人又是一頓客氣,這場半考校的會麵就算結束了。
    司馬乂安排的院落不大,裝飾也不算奢華,隻是諸如熏香、銅爐、冰鑒、酒具等物品一應俱全,看得出極為用心。劉羨入住後,心中頗為感慨,轉首問李盛道:“賓碩,你怎麽看這位常山王殿下?”
    李盛說道:“英姿勃發,性闊達聽,恍若孫策,實有梟雄之姿。”
    “南容呢?”
    諸葛延笑道:“看上去是個嚴於律己的,總該有幾分本事。”
    劉羨點點頭,心中也不禁生出幾分猶豫:司馬乂的傑出,似乎有些出乎自己預料了。
    而另一邊,司馬乂也沒有立刻散會,而是詢問幕僚道:“你們怎麽看劉府君?”
    劉佑評價道:“早就聽說過,這位安樂公世子頗有先主之風,是位文武全才,今日一見,確實如此。”
    王矩也誇讚道:“確實能說會道,不愧是與陸機並稱的才子,在我們河北,大概隻有盧誌才能夠比擬。”
    主簿宋洪則道:“就怕他心思太深,殿下不好駕馭。”
    長史上官巳也懷有同樣的想法,說道:“麵如平湖,性情深沉,又腹有韜略,這不是一般的人臣。”
    聽到這裏,司馬乂哈哈大笑,不禁擊掌道:“你們說得不錯,劉羨確實是非凡之人,不見得好用。但那些唯命是從的人,誰說又不是庸才呢?”
    “若要成就非凡偉業,就是要用非凡之人。既然我誌在吐哺天下,怎能不重用此人呢?”
    他最後慷慨笑道:“且看他日上洛,有我力挽狂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