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牛刀小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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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康二年閏月,在得知趙王司馬倫篡位登基的消息後,齊王司馬冏稍整軍隊,於許昌發布討趙檄文,移檄天下,傳疏東西,其文曰:
    “天禍晉室,凶亂相仍。趙王司馬倫,豺狼其性,梟獍其心,窮凶極逆,竊鼎承明。百姓受灰沒之酷,王室有黍離之哀。不有少康之隆,孰能祀夏;不有宣王之興,誰克舊物?”
    “黨徒孫秀,弄權鹿馬,鬻爵稱石,使太廟生蒿,清議絕響;銅駝泣血,儒冠委塵。每念忠順之士,懷仁抱義。含膽飲血,離其禍酷。心存倒戈,而不知所從。”
    “臣使持節鎮東將軍齊王冏,景皇帝之嫡孫,齊獻王之嫡子,不度德量力,告天下士民,以區區不才,倡舉義旗,討此二賊!”
    “今許昌有鷹揚之師三十萬,高旗連雲,組練映日。敢運孫吳之籌,按尚甫之略。莫不張膽咀鐵,人思之奮。以此眾戰,其猶烈火之焚秋蓬,衡飆之掃落葉也!”
    “望九州義士,皆賈餘勇,江流匯海,齊發蕩惡。勿為虎倀,助作桀虐也!信誓之明,有如皎日!”
    檄文一發,天下雲集響應。河南河北相互聚眾,各地人馬奔走相告,如風雷驟變般,短短一月之內,討趙兵力就已高達四十餘萬,並且仍有不斷增加的趨勢。
    這時候,司馬倫登基的寶座還沒有坐熱,就要該頭疼如何應對這浩浩蕩蕩的討趙大軍了。
    但放在趙王黨羽中,最絕望的人還不是在洛陽的司馬倫與孫秀,而是留守趙國的趙國相崔遠。
    自從淮南王死後,他不難發現,南麵的鄴城、北麵的常山、西麵的太原,全都公然大肆練兵。不需太多查探,對於這些人的目的,他已心知肚明——必然是起兵反叛。
    可這又能如何呢?論出身,他出身清河崔氏,家族與趙王有聯姻,關係是脫不開的。若是逃跑,把一個下轄八萬戶的大國扔給叛軍,孫秀絕饒不了他。他唯一的一點僥幸,就隻有征召民壯,固守國內,然後以拖待變。一直拖到孫秀掃平叛軍,或許他還能因功封賞個縣侯甚至郡公呢!
    但這可能嗎?崔遠自己都不太相信。
    當得知常山大軍南下的消息後,他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管接下來事情如何發展,他已經沒得選擇,隻需要由上蒼來決定自己的命運了。
    崔遠首先做的,就是將國內的所有兵力聚集到國都房子城內。論國力,趙國的戶口幾乎是常山國的兩倍,但論兵力,崔遠並沒有練兵經驗,倉促整頓了小半年,也不過是折騰出了兩萬兩千新卒而已。好在城中府庫殷實,糧秣足夠這些士卒在城內固守兩年,守城的箭矢也夠用。
    然後,他再派出使者,向朝廷報急,他也不希冀朝廷能夠派出援軍,無非是希望新天子能知道自己的忠心。
    再然後,他就開始沒日沒夜地修繕城池,等待常山軍的到來。
    司馬乂與劉羨率領大軍趕到房子時,劉羨在城郊望城下布置,但見城郊房屋成群,林木成蔭,不禁失笑道:“這崔遠真是不知兵啊!籠城固守,首先要堅壁清野,他卻連最基本的拆遷民房都沒做,昏了頭了?”
    守城遷民,可謂是軍事上的常識。畢竟房屋就是現成的建材,守方可以拆下民房後,以最快的速度搭建防禦工事,若是守方不拆,將房屋留給攻城一方,同樣也會極大縮短營造攻城器械的時間。對於百姓來說,這些措施固然殘忍,可對於戰爭的統帥而言,這卻是為了獲取勝利,不可不采取的手段。
    劉弘見狀,也深感讚同,他點評說:“在房子縣守城,也是一記昏招。他若是移兵於元氏縣內,西有太行之險,可以占山而守;他若是陳兵柏人縣,北有泜水環繞,也未嚐不能據水相禦。可卻偏偏選在了房子縣,此處四麵平原,幾乎無險可守,怎麽經得起猛攻呢?”
    司馬乂聞言,不禁笑道:“這麽說來,兩位對於破城,已經是十拿九穩咯?”
    劉羨點頭說:“殿下,要想破城,其實有一個很簡單的法子。”
    司馬乂奇道:“哦?府君說說看。”
    劉羨遙指左右的田野道:“在南下之前,我已經派斥候探查過,趙國的新兵,多是房子縣就地征發的。城內雖然有許多守卒,但家屬多留在鄉野。”
    “所謂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打仗的本質就是攻心。我們不妨去周遭鄉亭內搜羅家屬,令其到城下勸降,守卒見家屬內外分隔,士氣必不能持。您再曉以厲害,責以大義,赦免守卒,令他們打開城門。如此一來,不費一兵一卒,就能拿下這座城池。”
    說罷,司馬乂當即擊掌道:“好一個攻心計!那我們現在就去做?”
    不料劉羨卻搖首道:“殿下,我建議您不要這麽做。”
    這倒讓司馬乂感到奇怪了,明明有必勝的策略,卻建議自己不要采用,這是何道理?
    一旁的劉弘捋著須髯笑道:“看來懷衝是打算抓住這個機會,繼續練兵啊!”
    這正是劉羨心中所想,他對司馬乂道:“殿下,雖然練兵日久,但練兵隻是練兵,到底不是真正的戰場。不管這崔遠如何昏昧,但總歸是人,正好可以讓新兵們見見血,知道戰爭不是兒戲。以後遇到強敵,也不至於全無經驗了。”
    司馬乂聽罷,也覺得有理,便說道:“那便依府君所言吧!”
    於是在劉羨的安排下,常山軍二十五軍,除去本部的親衛外,剩下的二十四軍被分為三部,開始自東、北、南三麵紮營,包圍房子城。南麵由上官巳負責,北麵由劉佑負責,東麵由劉羨親自負責。每部又分為三班,一班紮營,一班防禦,一班休息。以此輪換,來保證合圍的正常進行。
    正如劉羨此前所言,由於崔遠沒有拆掉城外的民居,營地可以就地取材,因此修建的速度奇快無比。等夜晚來臨,星光又再次隱去後,一片連綿不絕的營地赫然出現在城下,將城池三麵包圍。
    劉羨之所以沒有四麵圍攻,主要是有兩點考慮:一是考慮到要圍三缺一的原則,讓城內的士卒有逃生的希望,因此不敢死戰;二是考慮到己方兵力並不占據壓倒性優勢,將戰線拉長反而對自己不利。因此,劉羨並不做殲滅戰的考慮。
    不過城內的守軍顯然沒有考慮這麽多,他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這些新兵幾乎是眼瞅著士卒在城下拆除民居,卻不敢派兵出來襲擾,隻是在士卒清掃到城邊時,才放下些聊勝於無的箭矢,甚至沒有造成一人死亡。
    等到次日,劉羨讓士兵稍稍休整,在次日下午就開始填埋壕溝,營造土山。
    直到這時,崔遠才感覺到有些許不對,他糾結良久後,終於在傍晚時打開城門,派出一支手持大刀的步營跑出來,試圖力戰襲擾。
    但不知城內是如何下令的,領頭的軍官作戰意誌並不堅決。劉羨在土山旁布置有騎兵防禦,一見有人冒頭衝過來,便立刻以箭雨進行回擊。僅僅一刻鍾後,對方纏鬥不過,便倉皇丟下幾十具屍體,再次縮回了城內。
    之後這種情況又三番兩次的發生,每次都被常山軍正麵應付了過去。守軍們真正有效的抵禦手段,還是隻有牆頭上對下方堆土人的射擊。可這種射擊的殺傷到底是有限的,攻城方隻需要做好防護,哪怕堆土的速度慢一些,土山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增長。
    在第三次太陽升起的時候,常山軍在城腳成功立下三十座土山,山頭與房子城頭相隔不過三尺,幾乎可以一躍而上了。
    劉羨便對司馬乂道:“殿下,是可以發動總攻的時候了。”
    司馬乂有些詫異,問道:“這麽快嗎?今天才是圍城的第三日啊!”
    劉羨笑道:“對付這種貨色,用三日已經算多了。如今士氣正旺,正是一鼓作氣的好時機,再拖下去,就變成白白增加傷亡了。”
    當日晌午,劉羨令全軍飽食,筵席上,他先是將軍中的軍官都召集在一起,吩咐說:
    “用完午膳後的半個時辰,就要發起總攻。鼓號聲一響,我就要看見你們的人站在山頭。”
    “現在敵人受到三麵包圍,已經如驚弓之鳥。你們不要害怕那些守城的人,第一個登上城牆的人,殿下不會吝惜他的賞賜!”
    “但也不要做嗜殺之人,不要貪戀首級,想著斬首請功,延誤時間,後方自有專人統計。如果敵軍投降放下武器,就饒他一命,告知城中百姓,繳械不殺。”
    “如果有人趁機搶劫不法,我會以軍法處置!記住,我們此行是義軍興師,不是哪裏來的土匪!”
    整訓一番後,他又特意挑出勝弩營來,從懷中掏出兩張畫像,對為首的令狐盛等人指點道:
    “我看城東南角的防禦最薄弱,你們從這裏的土山攻上去後,試著打出一個破口。等形勢穩定了,你們不妨鼓起餘勇,殺入城內。就按照這兩張畫像,去找房子令與趙國相。拿下這兩人,這一戰的頭功,便讓你們取得了。”
    這就是劉羨的全部安排了,宣城公劉弘全程在一旁觀看,等這一切結束後,他感慨道:“你的安排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劉羨不禁有些奇怪,問道:“宣城公,莫非是我安排不夠妥當?”
    “有一定可以商榷的地方。”劉弘風輕雲淡地笑道:“比如為了掩護對東南角的猛攻,你可以在東北角打個佯攻。又或者說,可以在登城時趁勢朝城內縱火,引起騷亂。不過總得來說,都是些枝末細節,並不重要。”
    “我說得不太一樣,是指你這個人和我想得不太一樣。”
    劉羨聞言,略微有些失笑,他玩笑道:“莫非在宣城公眼裏,我不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
    “哈哈,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劉弘也被逗樂了,他隨即平複說:“我研究過你的戰例,此前你都是身先士卒,愛兵如子的鬥將,曆次戰事,你都屢次上前線。為了減少傷亡,甚至主動與敵將單挑,令我印象深刻。”
    “戰場上,你這樣的將領不少,不過也隻適合當先鋒,並不能當主帥,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哦?這兩者有什麽不同嗎?”
    劉弘拍了拍胸口,講述道:“先鋒的任務,多是鬥誌的比拚,因此,想要完成任務,必須要想盡辦法來激發胸中的士氣,將其化為摧毀一切的衝動,誰胸中的那一口氣在,能摧垮敵人,任務就能完成。”
    “但作為主帥,卻不能這麽感情用事。主帥是三軍之膽,他在,三軍的膽魄就在。因此,主帥不能輕易上戰場,更必須要冷靜地麵對傷亡。他隻應用冰冷的理智來思考問題,用殘忍也最功利的角度來獲取勝利。”
    “這兩種本質是相互衝突的,因此,有些人會是一個很優秀的將領,卻永遠成不了傑出的統帥。”
    他將目光投回到劉羨身上,奇道:“你倒是一個例外,這幾日的安排,竟然如此冷靜,和我想得大不相同。”
    麵對這個疑問,劉羨並沒有回答,他隻是在心裏想了想:或許,在有了目標後,人就可以冷靜地發瘋吧。
    下午,城外的鼓聲敲響後,三麵土山殺聲震天,將士們如浪花般直往城頭打去。劉羨站在望樓上觀望戰局發展,但見殺聲震天,人頭湧動。接連幾日的受挫,使得城中守軍的意誌本就不堅定。此時麵對麵的廝殺中,他們心中恐懼更甚。等勝弩營按計劃往內猛攻一陣,城頭的守軍頓如落花流水,不可收拾。
    城頭既然失守,西麵的城門也隨即打開,大量的兵眾從中逃往山林,但更多的人是被擒獲俘虜。等到太陽照亮遠處西山的輪廓,一切爭鬥都結束了。大批大批的俘虜扔下武器,束手就擒。城內的官僚,也得以被斬首示眾。
    短短三日,房子之戰便結束了。事後花了兩天統計,這一戰俘獲一萬七千餘眾,更繳獲了城中府庫的百萬斛糧食。而常山軍的傷亡,尚不到千人,死者更是百人出頭,幾乎稱得上是兵不血刃了。
    牛刀小試後,常山軍在房子稍稍整頓,把俘虜盡數放歸,軍隊南下開進到中丘,在這裏暫時止步。司馬乂與劉羨、劉弘等人脫離大軍,僅率一小隊護衛前往鄴城,那裏正是河北雄兵雲集之處。他們將在這裏確定討趙策略,然後向洛陽發動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