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當世眾望劉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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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說左賢王也來了?這是真事嗎?”
    聽說司馬穎要起用劉淵的消息,石勒第一時間就來找劉羨,確認事情的真假。
    “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
    劉羨很少在石勒臉上看到這種急切的神情,不禁失笑說:“成都王昨天才下得令,今天就傳得滿天飛了?”
    石勒拍著胸脯自吹道:“那是,我是什麽人?這點打探消息的能力都沒有,怎麽混日子?”
    他隨即笑道:“我是和南營的馬夫們打好了關係,用膳的時候聽他們說,今天成都王特地派了一匹快馬,夜裏就要請人過來呢!”
    劉羨拿起案上的軍報,一麵讀一麵說:“既然你都知道了,還來找我幹什麽?”
    石勒道:“當然是找你幫忙,看有沒有機會見他一麵啊!”
    “見他一麵?”
    “當然!”石勒理所應當地說道:“黃河以北,有誰不知道劉元海?好不容易有機會與他共事,怎麽能不見上一麵呢?”
    “更何況,他之前對我多有照顧哩!”
    聽到這裏,劉羨也有些感慨。他也沒有想到,竟然有機會與劉淵共事。
    劉淵作為匈奴的首領,受晉文帝司馬昭、晉武帝司馬炎兩代人重視,在劉羨童年時,就已聲重四海,名揚天下,前文已有贅述。而在鹹寧五年(279年),他返回並州,繼承了左部帥之位,由劉聰改任匈奴人質。
    從那一年後,他治理匈奴左部,明刑法,禁奸邪,輕財好施,推誠接物。數年下來,五部俊傑無不歸附麾下。雖然名義上還是左部帥,實際上已經是五部匈奴實際上的精神領袖。再過數年,五部蒸蒸日上,幽冀名儒,後門秀士,不遠千裏,亦來拜訪。
    據說劉淵治理匈奴所在的離石城,原本不過是一邊區小城,所轄不過千餘人。而經過十數年勵精圖治後,離石儼然成了上十萬人的大都市,與晉陽、平陽等名城相並列。
    可惜,自從郝散之亂後,按照劉弘建議,為了避免再度發生胡人叛亂,朝廷就令胡人首領離開匈奴五部,就近控製在周遭的軍鎮內。劉淵作為胡人中名望最高者,自然是作為典範,第一時間就被勒令,令他離開離石,到鄴城遙領五部事務。匈奴的所有大事,都要先上報征北軍司,然後再實行。
    因此,這六年時間,劉淵都在鄴城內生活。他也非常識時務,平日裏深居簡出,除去接待一些很要好的朋友,以及處理必要的事務外,儼然一名隱士。劉羨其實之前也動過見見劉淵的念頭,但名牒一遞過去,就被對方婉拒了。
    沒想到機緣巧合下,現在劉淵竟能得到起用。若是能夠借此機會,能夠見識一下這位當世眾望的風采,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考慮到這些,劉羨也就應允了石勒,打算在下一次去南營進行軍議時,順路去拜訪一趟劉淵。
    時間過得很快,也就是五日後,南麵盧誌傳來了消息,說是南麵義軍的軍報到了,讓他去參加軍議。劉羨便順帶把石勒也帶了過去。
    會議的內容很多,但說來說去,其實就是一件事——齊王那邊也沒有進展。
    齊王司馬冏雖然有三十萬大軍,但與征北軍司這邊一樣,也是魚龍混雜,打起仗來根本沒有什麽戰術可言,結果就是接連遇挫。往北不能攻破三關,往南不能攻破孟觀,反而為敵軍以奇兵反突襲,頗有折損。根據軍報上的估計,齊王現在大概損失了有萬餘人,雖然不及征北軍司慘重,也足以打擊士氣了。
    聽到這個消息,參會眾人多鬆了一口氣,畢竟凡事最怕反觀,如果大家都一起共沉淪,那失敗就是可以接受的了。
    但盧誌顯然不是這麽想的,在一開始時,他主張眾軍應該謹慎應敵,可現在南北都在吃敗仗的情況下,他反而變得激進大膽了起來:“諸位休整也快半個月了,大敗之後,我軍遲遲不動,敵軍定然輕敵。我們應該出其不意,兵分多路,突然襲擊敵營,取勝大有可能!”
    而他此前說服了司馬穎,也向司馬乂征詢過意見。因此,也不等其餘諸將的表態,徑直以下命令的態度說道:
    “不用再商議了,十日之後,我們便再度討伐趙逆!”
    說罷,他直接點將,全軍分為兩路,由常山王義軍組成右路,由劉羨擔任主帥,自行挑選將領,共出兵四萬人,征北軍司組成左路,由盧誌作為監軍,劉淵擔任護軍,趙驤、石超等人擔任先鋒,也是派四萬人。
    這個安排是大部份人能夠接受的。征北軍司諸將大部畏戰,盧誌便令這些人固守後方,隻令常山義軍,以及嘩變中仍能自守的將士出戰。而派出的常山義軍與征北軍人數相當,也不至於令主次顛倒。戰勝之後,身為北路盟主的司馬穎仍然能占據頭功。
    劉羨來時,盧誌就已朝他打好了招呼,因此會議上,劉羨波瀾不驚,隻是借機暗暗打量周遭,果然在盧誌身邊看見了一名從未見過的陌生玄甲男子。
    此人五十左右年紀,身材高達八尺四寸,比劉羨還要高上三寸。在眾人中,隻比劉弘要矮一點。他的樣貌也格外不同,他額頭高高隆起,眼神深幽而智慧,其眉骨、鼻骨、頜骨,無不挺直方正。臉上的皺紋使得他沒有年輕人的鋒芒畢露,隻顯出個人性格的剛正不阿。而蓄有的三尺長須,則給了他一些飄逸脫俗的氣質。
    這種種元素糅合在一起,令人好似看見了一座渾厚的高山,繼而給人一種高山仰止的印象。
    果然,等盧誌點將的時候,劉羨聽到了“劉淵”兩字。
    他不禁暗自心想:名不虛傳,光從長相來看,這位左賢王就稱得上是偉男子了!
    更奇特的是,在他的身上,劉羨感受不到一絲胡人特有的焦躁感與疏離感。好似他不是身處異國他鄉,而是一名懷有仁者之心的漢家飽學鴻儒。
    會上,劉淵發言甚少,但卻安之若素。會上他注意到劉羨的目光,也隻是報以淡然一笑。似乎劉羨不過是偶遇的一名晚輩罷了,並不必放在心上。
    這讓劉羨愈發產生一種衝動,想深入了解,這位匈奴左賢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軍議結束後,劉羨便派親兵去給劉淵遞名牒,想要求見一番。等到用過午膳後,親兵便回來報信說,劉淵現在正在校場練兵,脫不開身,但劉羨若是堅持想見的話,可以直接過去。
    劉羨當然不會挑剔,不如說這樣更好,當即就帶著石勒走向校場。
    南營的校場比劉羨在太行山中建立的校場要寬闊得多,可以容納近十萬人在其中演武列陣。劉羨來的時候,在校場中操練的,大約也有萬餘人,這些都是劉淵新領的士卒。
    雖然早有預料,但不得不說,進入校場後,看見士卒們的精神麵貌,劉羨還是很吃了一驚。
    半月之前,劉羨初入朝歌大營時,義軍萎靡不振、形同散沙的狀態,令劉羨印象深刻。可現在看來,他們是脫胎換骨了一般,雖然得知要被調入戰場,再戰敵軍,卻並未露出沮喪神色。相反,反而露出興致高昂,躍躍欲試的神情,似乎將過去的不堪全忘懷了。
    劉羨自己也知道,將為三軍之膽,如此立竿見影的成效,隻能是受了劉淵的影響。
    在兵卒的指引下,劉羨來到了校場角落的靶場,可見劉淵正一身甲胄,身邊站著幾個高大的侍衛,正指導麾下士卒射箭。
    有一名士卒射偏了靶子,他便傳授經驗說:“射術,不隻是彎弓搭箭的事,事實上,要想射得準。整個身體,從下到上都要穩當,尤其是站姿,力從腳起,射箭的時候立足不穩,就容易手抖,射出的箭也就歪了。”
    他教導的是一名普通士卒,為了讓對方更好地明白自己的用意,劉淵令其站定,然後親自為其調整姿勢,毫無將領的架子。但很顯然,周圍的士卒無不流露出慕犢之情,為劉淵的隨和親切而傾倒。
    等到那士卒再射出一箭後,果然正中靶心,周圍的士卒也無不拍手叫好。劉淵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拍拍新兵的肩膀,便準備巡視其餘各處,並沒有注意到劉羨與石勒。
    但他身旁的一名高大胡人侍衛倒是注意到了,他轉過身來,徑直向石勒問道:“哪裏來的小胡?也敢私闖校場?”
    此人聲如洪鍾,體若鐵塔,此時身著夏衫,更是露出兩條黝黑又遒勁有力的臂膀,令常人望而生畏,一看就是個極為難得的大力士。
    但石勒卻不是會害怕的人,他晃著腰間的印綬,不滿道:“喂,你瞎了眼了,我可是成都王正經任命的軍司馬!”
    那大力士卻冷笑道:“軍司馬是什麽鳥官?我在鄴城內沒見過八十,也見過一百,真當自己是回事?”
    話音剛落,就被劉淵斥責道:“平先,休得無禮!這是我請來的貴客!”
    劉淵和顏悅色時,猶如巍巍高山,可稍作怒色,雙眉一壓,就好似陰雲堆積,其中正在積攢雷霆。平先頓時退回劉淵身後,向石勒拱手致歉。劉淵這才改換麵色,對兩人笑嗬嗬地拱手道:
    “我這隨從,平日隻管習武,並不善人情,若是冒犯了兩位,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豈敢,豈敢。”劉羨打量著一旁的平先,覺得這名字有點熟悉,稍一回想,頓時想起來,這不是在長安時,齊萬年提起過的匈奴大力士麽?沒想到今日竟然得見到了。
    石勒也毫不介懷地回拜道:“哈,勇士當然有些傲氣,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兩人緊跟著要自我介紹,不料劉淵擺手笑道:“二位跟玄明、永明都是朋友,我作為長輩,豈有不知的道理?”
    說罷,他又笑言道:“這裏本不是什麽好地方,但過幾日就要打仗了,我又剛領了這一軍。士卒的性命寶貴啊,我要忙著教他們點東西,兩位如果願意隨我走走,幫我查漏補缺,我還是非常歡迎的。”
    劉羨行禮道:“久聞元海公美名,今日一晤,就是想向元海公請教。”
    “哈哈哈,能讓安樂公世子請教,我也算是不虛此生了。”話是這麽說,可劉淵的笑容卻是風輕雲淡的,他的歲月積澱已經到了一個難以估量的地步,沒有人能通過表麵來揣測他的情緒。
    接下來,劉淵當真如他所言,繼續旁若無人地在校場巡視。看見士卒在練習刀法、劍法、槍法、弩法,馬術,乃至陣法,他都能在一旁指點,而且每次指點,都言之有物,一聽就知道是得了要領的。劉羨初聽還不覺得有什麽,可隨著旁觀的時間越多,他不禁駭然發現:這位劉元海,似乎無所不通,無所不知,無所不會。
    而且這位匈奴左賢王,堪稱記憶超群。才來了短短數日,可他對麾下的軍官士卒,就像是了如指掌,每個他指點的士卒,都能叫得上名字。劉羨雖自詡也能做到,但考慮到劉淵年紀已大,而且麾下多是盧誌臨時分配過來的漢人,卻仍能有此效果,隻能說甘拜下風。
    演練過兩個時辰後,士卒們去歇息了,劉淵則把軍官們留下講武。一般來說,講武是傳授在戰場上需要注意的種種要點。但劉淵卻與眾不同,他竟然在校場上講經論史,格外強調“武德”的重要性。
    他先是給眾人講了七國之亂與諸侯討董的案例,然後道:
    “既然打出勤王義軍旗號,義之一字,並非榮譽,而是重擔。所謂德者,先行律己,而後律人。如若不行,必失人望,反為世人所唾罵,白白成了小人。我願諸君做大丈夫,多讀《史》、《漢》,效仿古時英雄,能為常人之不能為,受人敬仰,勿要做小人。”
    事後,劉羨問道:“元海公,大戰在即,您為何要強調這些呢?經書又不能殺敵。”
    劉淵看著麾下將士,撫須笑道:“戰場上的技巧,我平日就教給他們了。但軍中最缺乏的,不是殺伐之氣,而是持道之心。軍官缺少榮譽和誌向,一旦遇挫,自然就會如飛蓬四散。我從此入手,正是要激起他們為士的榮譽啊!”
    劉羨聞言,不禁感慨道:“什麽叫敦厚長者,我今日可算見識到了。”
    劉淵莞爾,隨即又和劉羨閑談說:“這次作戰,你覺得有幾成勝算?”
    劉羨笑道:“我有十成把握,此戰必勝!”
    “哦?”劉淵來了興趣,反問道:“你是怎麽算出來的?”
    “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摸查汲縣周遭的地形。孫會那邊勝了一仗,可謂是得意忘形了。城內審查幾近於無,我打算從這裏做做文章,不怕他們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