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五章 再遇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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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進的話,如同投石入古井,瞬間引爆了小巷中死水般的寂靜!
“噗通!”
隻見那家仆嚇得直接趴在地上,頭都不敢抬起來。
牆根處,重傷嘔血的湯仲元更是渾身僵直,布滿血絲的眼珠幾乎要脫眶而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凝固在痛苦的扭曲之上,連咳嗆都噎住了。
嗡——!
幾乎在話音落腳的瞬間,那緊閉小院內驟然炸開數股磅礴淩厲的殺意!
猶如實質的冰冷寒風,穿透門扉院牆,狠狠壓在狹窄巷道的每一寸空間。
空氣黏稠得令人窒息,陽光似乎也被這無形氣場所扭曲黯淡。
就連世子也再未說話,唯餘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顯然,那高牆之後的世子,已被這前所未有的粗鄙侮辱,衝擊得一時氣結失語。
趙以衣隻覺得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猛然提到了嗓子眼!
她下意識屏住呼吸,纖長的手指緊緊攥住了梁進袖口的一角布料,細密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對麵,那是世子的府邸!
是堂堂皇族宗親!
梁大哥……這話無異於掀翻了九層玉階,砸碎了紫宸丹陛!
這是潑天的禍事!
她出身寒微,深知民畏官的刻骨本能,更明白招惹皇權是何等滅頂之災。
換作她的爹娘在此,恐怕早已魂飛魄散,跪地叩首不止。
然而……
此刻在這幾乎要壓垮脊梁的殺意風暴中心,看著梁進那挺拔如古鬆、寸步不退的背影,一種與恐懼截然不同、滾燙如火的情愫在她年輕悸動的心髒中瘋狂翻湧!
那是一種反抗強權、無視等級、捍衛尊嚴的淋漓暢快!
梁大哥的姿態,如一把烈焰,瞬間點燃了她靈魂深處壓抑已久的血性!
梁進的目光卻如冷電,刺破虛空,精準地投向那殺意湧來、卻緊閉無聲的院落深處。
他的聲音再度響起,沉穩如磐石落入湍流,字字清晰:
“我來傳個話,勞心奔波,在你們眼裏,就成了可呼來喝去的家仆下屬?”
“看清楚想明白,不是我梁進哭著喊著來攀你們高枝,是你們淮陽王府現在得求著我才行!”
他話語的鋒芒驟然更盛,如刀鋒刮骨:
“誰在求誰都弄不明白,我看你這世子也趁早別當了。”
“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再來找我。”
話音落定,他再不猶豫,拉起趙以衣的手腕,轉身就朝著巷口邁去。
不再有半點流連。
趙以衣被牽著,腳步略顯踉蹌間卻不由自主地回頭望了一眼。
陽光下,梁進逆光的側臉輪廓分明,眉宇間凝結著風暴後的平靜與無法撼動的決絕。
這一眼,讓她心頭那份因恐懼而狂跳的心緒奇異地平複下來,隨之化作一股更洶湧的崇敬與信賴。
梁大哥……不一樣!
他和那些跪拜在這朱漆大門前的人們,有著天地之別!
而他們的離去,無異於在已然噴薄的火山口再次投入熾熱的巨石!
“轟——!”
小院內那數道強橫淩厲的殺意,如同被徹底激怒的凶獸!
猛然炸裂、升騰!
不再是隱晦的鎖定,而是鋪天蓋地的碾壓!
那殺意之濃烈,凝聚成幾乎肉眼可見的煞氣渦旋,死死纏繞著梁進與趙以衣離去的背影,仿佛無數雙無形的手要從虛空中探出,將他們拖入黑暗,撕成碎片!
巷道兩側牆壁古老的青磚縫隙中,細微的塵埃簌簌而落。
那是被強大氣場所激蕩的征兆!
梁進前行的腳步倏然一頓。
他沒有回頭,身形依舊背對著那座殺氣四溢的小院。
一個極其輕微的、帶著毫不掩飾嘲弄的哼笑聲從他喉間逸出:
“嗬……”
伴隨著這聲輕哼,他才側過半身,目光冷冽地掃過那道緊閉的朱門,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門板,直射那殺意的源頭。
“殺氣滾滾,衝冠怒發……看著倒是挺唬人?”
“可惜啊,嚎得最響亮的狗,未必是咬得最凶的那條。”
“憋得慌嗎?有膽子就滾出來。”
那平靜的語氣陡然轉為萬仞冰峰般的森寒:
“我們手底下見真章!”
轟——!
院內的煞氣如同被投入火星的猛火油,驟然暴漲!
空氣都發出沉悶的爆鳴!
整條小巷的光線仿佛都黯淡了幾分!
作為王府爪牙卻無法履行職責的極端憋屈,在這一刻達到了極點!
然而!
縱使空氣中充滿了山雨欲來的沉重低吼,縱使意念中充斥著將二人千刀萬剮的瘋狂咆哮。
那扇門,依舊緊閉!
那院落深處,竟無一人敢真的破門而出!
湯仲元,可還血淋淋地躺在冰冷的磚地上!
那神出鬼沒、一招便將湯仲元重創如同螻蟻的詭異神秘三品武者,如同懸頂的利劍!
誰敢賭下一個被捏碎脊骨、五髒挪位的不是自己?
那已經是他們無法抗拒的威懾力!
所有沸騰的殺意,在觸及那道生死紅線時,終究變成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色厲內荏!
梁進眼中銳利的光芒一閃即逝,嘴角那抹輕蔑的弧度更深了。
“嘖。”
一聲極盡蔑視的嗤笑,仿佛抽在所有院中人的臉上。
“梁旗總……”
世子那壓抑到極致的聲音終於再度破開凝滯的空氣響起,透過門窗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與深入骨髓的恨意:
“你真是……好!得!很!呐!”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硬生生擠出來的寒冰利刃:
“今日之言……本世子,記下了!”
梁進依舊頭也不回,甚至連那不屑的姿態都吝於改變。
“不敢當。”
他的回應平淡如水,卻字字如針:
“我一個小小的旗總,芝麻綠豆的官,可當不起世子的掛念。”
他擺了擺手,那姿態如同揮開一隻嗡嗡亂叫的蚊蠅,充滿了徹底的厭煩與不耐:
“沒空陪你在這兒廢話了,真是浪費我的時間。”
“以衣,走!”
他拉起趙以衣,步履沉穩有力,再無半分阻滯,向著巷口走去。
片刻後。
門內終於傳來壓抑卻焦急的呼喊。
“快!抬進去!快救湯先生!”
幾名仆役連滾爬爬地衝出,七手八腳地將地上氣息奄奄、骨頭不知斷了幾根的湯仲元小心架起,慌亂地抬回院中。
朱紅的大門再次被“哐當”一聲重重關上,隔絕了外界的目光,也封住了院內那衝天的怒火與憋悶的羞辱。
緊接著。
“啊啊啊啊——!!!!”
一聲幾乎要將房梁震塌的、充滿暴戾與癲狂的咆哮猛地從院落最深處炸開!
那屬於年輕王侯的尊嚴被踐踏的無盡羞憤,化作最原始的怒號,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噴出來!
“螻蟻!賤種!區區一個旗總!一個不知哪裏鑽出來的泥腿子!竟敢……竟敢如此欺我!!!”
咆哮聲中夾雜著器物被砸碎的刺耳響聲。
“查!給我扒出來!掘地三尺也要挖清!那個狗屁三品高手是什麽路數?!給我查清他的祖宗十八代!”
“薛琒!立刻!馬上!讓薛琒給本世子滾過來!立刻!!”
…………
穿過幽長的巷弄,重新匯入喧囂的集市人流,趙以衣才覺得那堵在胸口的巨石稍稍鬆動。
但隨即,更深的不安籠罩了她。
她下意識攥緊了梁進的手,急切地仰頭望著他輪廓剛硬的側臉,聲音裏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
“梁大哥……那……那是世子啊!是淮王的嫡子!”
“我們今天……算是把他得罪死了!他……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們該怎麽辦?”
皇權根深蒂固的威壓,如同無形的枷鎖,依舊勒著她的心房。
梁進感受到她掌心的微涼和緊繃,停下腳步,俯身迎上她寫滿憂慮的眸子。
他的臉上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洞察世事後的沉穩,甚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傲然。
“聰明人不會用蠢辦法。”
他聲音低沉而篤定:
“報複我?代價遠超他想象。”
翻臉?隨時奉陪!
趙禦的性命還在他梁進一念之間!
那小世子若真不知天高地厚敢有異動,讓他“意外”消失在這繁華京城,也不過是翻掌之事。
何苦今日陰骨儡一擊打廢湯仲元的恐怖景象,足以威懾住他們!
在沒有十足把握對付一個行蹤不定、手段詭譎的頂級高手之前,任何輕舉妄動,都無異於自殺!
這口氣,他們隻能咽下去。
就在這時——
“讓開!速速讓開!”
一陣囂張的驅趕喝令聲伴隨著清脆的馬蹄音由遠及近。
集市上的擁擠人群慌忙向街道兩側避閃。
隻見一列裝飾極為華麗的車隊在幾名家丁開道下緩緩行來。
當先的幾名富貴公子哥兒神態倨傲地騎在高頭駿馬上,身著錦緞華服,馬鞍鑲嵌寶石,陽光下一片浮光耀金。
緊隨其後的數輛香車由健壯的騸馬牽引,車簾是上好的雲錦織就,金絲鑲邊。
窗帷被裏麵的人偶爾撩起,露出一張張嬌媚矜持、精心裝扮的少女麵容,或與馬上的公子說笑嗔怪,或好奇地打量著街道旁避讓的平民。
風,送來陣陣名貴香粉的氣息,與集市中汗味、牲畜味、食物煙火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強烈的、分割了世界的對比。
趙以衣的目光不受控製地被那車隊吸引,眼神複雜地掠過那些馬鞍上的寶石,錦簾後的簪花玉飾,以及少女們臉上無需為柴米操勞的慵懶神氣。
一絲帶著澀味的豔羨在她清澈的眼瞳中一閃而過。
“他們……真有時間啊……”
她低喃著,望著車隊方向:
“這時候還能到城外賞景……聽說城外正是踏青的好時候……”
她想起自己起早貪黑幫父母操持家務,為幾文錢精打細算,跟著婆婆習武更是隻能在深夜擠出時間。
她的時間被生活的重擔、被改變的渴望壓得實實的,如同沉重的水銀。
而馬車內少女手中的團扇、馬背上公子拋開的煩惱……像是另一個夢幻飄渺世界的碎片。
梁進注意到她眼底那抹被藏得很好的落寞,心中微動,那還殘存著麵對王府殺氣的冷厲眼神瞬間融化了些許溫暖。
他側過頭,唇角揚起一抹坦蕩的笑意:
“‘聽說’?那多沒意思。”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
“現在天光正好,我們也去!”
趙以衣一愣,下意識就要開口說家裏還有好多活沒幹完。
話未出口,對上梁進那認真的眼神時,所有推脫的理由都消散了。
一股夾雜著感動、興奮的暖流湧上心田,驅散了心頭的陰霾。
最終,那秀氣的唇角彎成了喜悅的弧度,用力點了點頭:
“好!”
梁進於是去租馬。
不多時,一匹健壯的黃驃馬載著兩人,躍出雄壯的城門,踏上通往城郊的官道。
禁軍普通士兵並不能離京,但是梁進如今已經是旗總,隻需要隨便找個理由是可以短暫離京的。
風聲在耳邊呼嘯,將京城的喧囂與壓迫感暫時甩在了身後。
官道上行人漸漸稀少。
梁進控著馬韁,目光投向廣闊的郊野。
入目所及,卻是一片蒼茫的蕭索。
大地仿佛被過度索取的傷者袒露著荒涼的肌膚。
視線所及,隻有稀稀落落的枯黃草甸和平緩起伏、光禿禿的黃土坡。
巨大的樹墩偶爾突兀地矗立在曠野中,如同被斬首的巨獸殘骸,無聲訴說著曾經的繁茂與今日的孤寂。
“朝廷用度浩繁,京城更是薪柴炭火如流水。”
梁進指著四周,對身前的少女低聲解釋:
“莫說大樹,便是像樣些的灌木荊棘,也早幾十年就被砍光了。”
畢竟生活在京城之中的人口太多,對於木材的需求格外大,無論是建房還是生火都需要大量的木頭。
所以京城附近能砍的樹木,都基本上砍光了。
現在京城所需的木頭,都是從上百裏之外運送過來的。
但也並非絕對。
目力所及,還是能夠看到一些長滿樹木的山峰和清翠的密林。
隻不過這些地方……很特殊。
“那是皇家的鹿苑和勳貴大臣的莊園領地。”
梁進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
“那些鬱鬱蔥蔥,是平民連腳也伸不進去的地方。”
最終,他們在遠離官道幾裏地外,尋到一處地勢略高的小土坡。
坡頂荒涼,唯有一片韌性極強的野草紮根於貧瘠的黃土之上,綠得頑強。
“籲!”
梁進勒住馬匹,翻身下馬,又將趙以衣輕柔地抱下鞍鐙。
將韁繩係在一塊粗糲的岩石上,任由馬兒低頭啃著稀疏但鮮嫩的草芽兒。
沒有言語。
無聲反而成了此刻最溫柔的語言。
兩人並排躺在微濕鬆軟的草地上,青草特有的、微帶泥土腥澀的清新氣息包裹著他們。
頭頂,是秋日北疆才有的、廣闊澄澈如洗的藍天,純淨得沒有一絲雲絮。
梁進側過身,目光落在身旁少女柔美安靜的側臉上。
長長的睫毛在陽光裏投下溫柔的陰影,挺翹的鼻尖下,唇瓣因緊張與羞澀而微微抿著,透出天然的柔潤。
多麽美好和熟悉的臉。
他伸出手,指尖帶著厚繭的粗糙觸感,撫摸著趙以衣溫熱的臉頰,如同摩挲玩弄著世間最珍貴的玉璧。
趙以衣在觸感微涼的瞬間,身體本能地僵了一下。
從小就被教導的男女大防在她腦海裏尖銳地鳴響!
然而,那隻溫暖幹燥又帶著力量的大手,如同最堅實的港灣,傳來的是一種令人沉溺的、被全心全意珍視的力量。
她內心那點微弱的抵抗如同春雪遇陽,無聲消融。
羞意讓她的臉頰火燒般滾燙,緋紅迅速蔓延至耳根脖頸,連裸露在衣襟外的白皙頸項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可她終究沒有躲避。
她甚至微微側過臉,將自己更多一點肌膚,信賴地、完全地交付到那粗糙的指尖之下。
眼皮輕顫著,閉得更緊,長睫如同受驚的蝶翼,卻掩蓋不住嘴角悄然泛起的、如同蜜糖般的笑意。
風拂過荒原,野草低伏。
心跳,在寂靜的原野中悄然共鳴!
一種難以言喻的親昵與渴望,如同醞釀已久的地下暗流,在隔絕了世俗目光的曠野上,正急不可耐地尋找著奔騰的出口……
突然!
“阿彌陀佛!”
一聲蒼老、沉厚的佛號,如同九霄驚雷,毫無預兆地在兩人上方轟然炸響!
強勁的氣流隨之席卷!
土坡頂端的荒草被勁風壓得瞬間倒伏,裸露的草根都清晰可見!
漫天的碎葉撲麵飛揚,生生打斷了這至為私密的旖旎時光!
趙以衣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猛地從微醺般的心悸中驚醒!
她幾乎是彈射般坐直了身體,雙手本能地捂住了滾燙的雙頰,羞愧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
剛才那一幕……竟被人看到了?!
羞恥感如同海潮般洶湧淹沒。
梁進更是心中一沉!
瞳孔驟然收縮成針芒!
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間繃緊如鐵!
強烈的警鈴在他腦中瘋狂尖嘯!
二品!
隻有二品級別的武者,才能將氣息收斂到如此地步,悄無聲息靠近,直到發聲的前一刹才被他敏銳的靈覺捕捉到!
他猛地扭轉脖頸,犀利如鷹隼般的目光越過飛散的碎葉,銳利地投向土坡的製高點!
隻見坡頂最高處的黃土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枯瘦的身影。
一身粗麻縫製的袈裟掛在他單薄的身板上,早已洗得泛白,邊緣磨損得破碎不成形,上麵密布著大大小小的補丁。
風塵仆仆,貧寒孤寂。
這個老和尚皮膚黝黑如百年老炭,溝壑縱橫的皺紋深刻如刀鑿斧刻,長須與兩綹長眉本該雪白,卻也因積年的塵垢而呈現出灰撲撲的髒汙顏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雙赤足。
腳底板布滿了厚厚的老繭和裂紋,如同幹裂龜殼踩在粗糲的土石之上,卻穩穩紮根,紋絲不動!
看清老僧麵容的刹那,梁進心中猛地一跳,竟生出了一股殺意。
因為這老和尚他認識!
竟是……悲歡!
當初梁進西漠的分身曾同他正麵硬戰,梁進雖然與其奮力惡鬥,可最終也隻是將他擊傷敗走,卻沒能將其斬殺。
誰能想到,如今梁進竟然再度遭遇到了悲歡!
並且看悲歡的模樣,上一次激戰受的傷看來已經完全好了。
幾乎在梁進認出對方、殺意迸發的同一時間!
“咄!”
悲歡和尚那雙一直半睜半闔、宛若千年古井般波瀾不驚的渾濁老眼,於電光火石間猛然圓睜!
兩道猶如實質的、飽含佛門怒目金剛之威的凜冽寒光,如同兩柄無形的降魔杵,死死地鎖定在梁進身上!
一股淵渟嶽峙、不動如山的磅礴氣勢,伴隨著那驟然明亮又深邃的眸光,轟然散開!
老和尚的身軀雖未稍動,但整個土坡的氣場已為之一變,仿佛整片天地都被他踏在足下,無形壓力令周圍空氣凝滯!
“施主……”
悲歡的聲音如古銅鍾鳴,不帶煙火氣,卻字字敲在心頭:
“你我素昧平生,老衲不過路徑此地……”
他那枯槁的麵容上皺紋更深了幾分,眼神銳利地如同能刺穿人心底最深的念頭:
“何以方才……刹那之間,施主心念之中,竟湧出如此濃烈……欲置老衲於死地的滔天殺業?!”
被察覺到了!
梁進心頭巨震!
剛才那一閃即逝、瞬間即被他強行壓下的殺心,竟如此敏銳地被對方感知?
這份堪稱可怕的靈覺感應力,遠超他此前的預判!
“梁大哥……”
一旁的趙以衣聞言驚得捂臉的手都放下了,看看梁進,又看看老僧,眼中充滿難以置信的困惑。
方才梁大哥撫摸她臉頰時,是那樣的溫柔……怎麽會……有殺意?
對這位看起來如此苦行衰老的僧人?
梁進眼睛微微眯起。
他早就想要將悲歡幹掉,徹底絕了後患。
可如今……趙以衣就在身邊。
同悲歡這種強大對手惡鬥,梁進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確保趙以衣安全。
更何況,這裏是京城郊外。
一旦打起來,恐怕會惹來很多高手的注意。
以悲歡的身份地位,到時候幫他的人絕對會比幫梁進的多。
梁進微微猶豫,最終放棄了此時動手的打算。
“哼!”
他重重冷哼一聲,帶著滿臉的憤怒怨憎:
“你們這些和尚披著袈裟,滿嘴慈悲,幹的盡是斷人活路、奪人膏血的勾當!”
他猛地抬手,指向遠方看不見的地方,眼中噴薄著怒火:
“你們仗著太後生前崇佛!霸占無數良田!設廟增佃!害得我家祖上傳下的幾畝薄田都被強收作你們寺產!”
“天下和尚,都該殺!”
這話,自然是編造的。
悲歡和尚那淩厲如電的目光,聞言果真細微地閃爍了一下,其中蘊含的冷冽審視之意悄然退散了幾分。
侵占民田之事,是佛門洗不去的汙點,各地時有民怨沸騰,並非虛言。
他方才感應到的殺意中那股滔天的怨憤……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釋。
“阿彌陀佛……”
悲歡雙手合十,垂首低頌一聲佛號。
聲音比方才沉緩溫和了許多,多了幾分悲憫與歎息:
“世間佛門廣大,難免有枯枝敗葉,惡僧敗類……施主遭遇不幸,心中怨恨老衲可以體諒。”
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曆經世事的疲憊與寬宏:
“老衲初到皇都,不識路徑,隻想冒昧向二位施主請教……”
他微微側身,朝趙以衣的方向略偏了一下,表示問題隻出於善意求助:
“往那皇家禮佛之地——大佛寺,該往何處去尋?煩請告知。”
他的語氣已無半分逼問劍拔弩張之意,似乎完全將梁進的“敵意”歸咎於其不幸遭遇下的遷怒。
一直擔憂局勢繃緊的趙以衣,見氣氛緩和下來,長長鬆了一口氣。
她連忙搶在梁進再次開口前,急切地指向東南方向:
“老和尚您客氣了!”
“您順著這土坡往前,沿著前麵那條大道一直往東南走!大概需要五裏路!”
她生怕老僧找不到,努力描述著標誌:
“一路走就能看見!那邊有座很大的山峰,就是青鸞峰了!遠遠看去鬱鬱蔥蔥的,特別顯眼!”
“山上有條盤山路,沿著路一直往上走,山頂上金碧輝煌的那座大廟,就是大佛寺了!”
悲歡和尚轉身,朝著趙以衣微微欠身,合十行禮:
“多謝女施主慈悲指路。”
他隨即又深深看了一眼梁進,那眼神複雜難明。
最終,他未發一言。
枯瘦的身影一轉,那赤黑皸裂如樹皮般的巨大腳掌向前平實踏出一步。
“唰!”
那一步踩在荒草與黃土上,身形卻如同縮地成寸,看似隻踏出尋常一步,人已詭異出現在數丈之外!
再兩步、三步……
那包裹在破敗粗麻袈裟中的身影,在空曠荒涼的黃土地上如同瞬移的幽魂幾個閃爍,便化作了地平線上極遠的一個微小黑點,終於消失不見!
一步數丈!步步縮尺尋蹤!
這份輕身功夫,已是驚世駭俗!
梁進的目光如同兩點寒星,死死釘在悲歡和尚消失的方向。
一股凝重的陰雲籠罩在他心頭。
如今皇帝將死,各方勢力暗潮湧動,連悲歡這樣的高手也來到京城了。
或許,不止悲歡一個。
他使用【千裏追蹤】查看了一下悲歡的位置,想要看看悲歡是否真的已經離去。
隻見【千裏追蹤】麵板上顯示,悲歡確實已經朝著大佛寺的方向而去,這才讓梁進放心下來:
“看來,悲歡出現在這裏隻是偶遇。”
“隻是……他去大佛寺做什麽?”
梁進的心中,不由得微微疑惑。
悲歡是萬佛寺的藏經閣首座,那是禪宗北宗巨擘!
而大佛寺,則是皇家禦用廟宇,禮佛更重於修佛,是典型的“官寺”。
兩者性質迥異,少有深切往來。
悲歡這等身份修為的高僧,初至京城,即使掛單,首選也應是京城內敕建的諸如護國寺、大報恩寺這般地位尊崇、信息通達的皇家大廟。
怎會直奔這城郊山林深處的一座純粹的祭祀性廟宇?
事出反常必有妖!
梁進的臉色愈發凝重。
他轉頭看向身旁仍帶著幾分忐忑的少女,語速稍快:
“以衣,你騎馬原路回去,路上務必小心!”
趙以衣立刻猜到他要做什麽:
“梁大哥,你要去追那老和尚?!”
梁進簡短點頭。
仇敵出現,意圖未明,豈有視而不見的道理?
不僅要搞清楚,更要看準時機!
若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不介意將這昔日的致命威脅徹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