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致知格物最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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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所謂:大鍋飯也是要分到各人碗裏去吃的。
    同一立場之中也分為許多派係,目的相同之人之間也會有路線之爭,更何況宋國這麽大的國家了。
    你不能說大家生活在一個國家,就能和和氣氣順順美美,宋國境內想要將秦檜秦相爺挫骨揚灰之人那可太多了。
    魏勝是忠於宋國不假,但他對於宋國中的一些敗類也是深惡痛絕。
    尤其是劉寶這次縱兵劫掠的地方,正是魏勝的老家宿遷。魏勝如果在場,說不定就要直接引兵與劉寶廝殺一番了。
    麵對魏勝的指責,劉淮也隻能將當時的情況說清楚。
    想要解決這一萬宋軍,即便以漢軍的戰鬥力,也得調來六七千兵馬,而且還會遷延日久,不利於即將開始的春耕。
    更何況虞允文反應的很快,在劉淮抵達之前,就來到了宿遷,並且立即與山東義軍做了政治交易。
    在那種情況下,劉淮很難對宋軍展開大規模清算,甚至隻要是動手,原本脆弱的政治同盟關係也會立即崩潰,虞允文會認為劉淮要徹底反叛,回到兩淮之後就會對山東動手。
    魏勝也隻是憤怒了片刻而已,就已經平靜了下來。
    無非是早晚要與劉寶這廝算一算總賬罷了。
    魏勝隨後又繼續說道:“此番乃是大勝,賞賜一定不能少,即便辛五郎他們不願意要大宋的封賞,山東這裏該有的待遇還是應該有的,否則會寒了軍心的。”
    劉淮摸著頜下短髯:“這我自然曉得,隻不過我在想,是不是要召開全軍軍議,來定一下之後的戰略。而且耿節度……耿節度的身後名也要確定一下,不僅僅是要安天平軍之心,也要將他的是非成敗說清楚,否則打壓豪強一說就在民間口中成了虐民之舉。”
    劉淮想要通過對耿京功績的表彰,來統一思想。
    不是沒給你們豪強機會,耿京都將天平軍的民政一把手,事實上的二把手讓給東平府豪強了,可是東平府豪強又回報了些什麽?
    天平軍大軍出征的時候,在老家反叛作亂。後來更是跟金賊合軍一處,將耿京逼死了。
    有這種前科在,對豪強有防備不是很正常嗎?
    於此同時要借此事來提醒山東文武,莫要鬆懈,要看清楚誰才是山東義軍的盟友。
    魏勝心中稍稍有些怪異,因為他沒有想過劉淮還想要用講道理的方法來統一思想。
    作為亂世中的軍事強人,能打勝仗就是一切的基礎,也是威望的來源。
    隻要百戰百勝,就會有人無條件的跟隨。
    劉淮在將解決了徐州三萬戶之後,軍事領袖的地位已經無可動搖,就連魏勝也不一定能壓他一頭,這時候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金科玉律。
    莫說收拾一群跟漢軍作對的豪強,就算他提拔一群戲子當知州,也會有人覺得此舉必有深意。
    魏勝思量片刻,點頭說道:“這自然是可以的,卻不應該一棍子打死所有人,也是有許多大戶毀家紓難,參與抗金的。”
    劉淮連連點頭稱是。
    可隨後,魏勝卻又想起另外一事:“但是抑製豪強,總繞不過曲阜孔氏的,老夫聽聞兗州那裏已經有歌謠了,什麽‘江南來了一大蟲,吃盡天下膏血脂’還有‘操船老翁不識數,不養良人養惡犬’,算是將你我父子都罵進去了。”
    劉淮笑道:“這打油詩的水平真是不過關,也可見曲阜那邊已經是真的急了,連潤色都沒有,就將這種童謠放出來了。”
    魏勝歎道:“地方大戶還是有些能耐的,百姓也不是命中注定要跟咱們走的,還是得爭取百姓方才可以,這首歌謠出來之後,兗州度田明顯有了困難。唉,王雄矣當時還是手軟了。”
    劉淮擺手以對:“父親,孔氏牽扯甚大,也隻有你我來做,方才能勉強壓住,王雄矣卻是不成的。這不怪他。”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對付孔氏,王雄矣的輜重總管朱熹現在就在兗州,他在前幾日向我遞了幾封文書,其中一封十分有見地。”
    說著,劉淮眼中竟然有些異彩:“朱夫子,想要借此機會,改革儒學。”
    魏勝也眯起了眼睛。
    說實話,如果這不是暗室之中,而是劉淮光明正大的說出來這些話,那麽如今的士大夫就會認為劉淮與朱熹二人八成是瘋了。而後世的史學家八成會瘋了一樣尋找各種典籍文書,來記錄儒學發生變革的重要時刻。
    魏勝雖然識字,甚至舞文弄墨也有一定水準,卻真的幹不了討論儒學的事情。
    當然,劉淮也夠嗆,什麽理學道學心學之類的,他最多也就能複述一個大綱,具體各派有什麽差異,他也解釋不上來。
    但通過朱熹送來文書中的隻言片語,劉淮發現,這名大儒苗子,竟然試圖把自然科學縫進儒學之中。
    好家夥。
    劉淮直呼好家夥。
    蝴蝶效應這麽厲害嗎?怎麽朱熹參與了一次北伐之後,思想竟然能發生了如此之大的變化?
    關鍵是,這種手段具有一定意義的可行性。
    因為在曆史上,牛頓牛爵爺就是將自然科學縫進了神學之中,才讓自然科學被廣泛認同。
    這不是扯淡,牛頓三歲的時候,他的母親帶他嫁給了一個牧師,而他的母親整個家族全都是虔誠信徒與神職人員,在這種環境中成長,他不是神學家才不奇怪。
    在牛頓一生的著作中,84%是神學著作,16%才是自然科學著作。牛爵爺之所以研究物力是為了更好證明上帝的存在,而不是為了別的。
    牛頓的宇宙觀更牛逼,他認為上帝隻創造宇宙,給了宇宙一個第一推動力,就任由人類發展,不再管了。
    這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機械宇宙觀。
    而上帝將世界運行的規律藏在了宇宙中,任由人類發現。所以牛頓每發現一條定律之後,總會讚美上帝:這些和諧美,不正是表明,這廣闊的天地間存在一位無所不能的上帝嗎?
    後來牛頓與萊布尼茲的矛盾,除了微積分以外,還有就是萊布尼茲覺得上帝不會這麽無聊,‘不會給宇宙上發條’。
    朱熹此舉,也算是強行複刻曆史了,劉淮覺得某一天朱熹發現一條定律之後,一定會將這自然定律與先賢大儒的言論聯係起來。
    而朱熹的思想轉變,原因很簡單。
    他跟楊倓、徐爾雅等醫學院教授混到一塊去了。
    且說,儒學之中有一個很大的缺陷,那就是方法論的缺失。
    我知道得求得真知,那麽該怎麽求呢?
    古典的方法就是‘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一句話總結就是:要多想。
    學了之後多想,想了之後多學。
    那學的與想的到底是不是真理呢?
    不知道。
    曆朝曆代的大儒們也在完善學說,到了如今‘程朱理學’的時代,又有新的方法論。
    那就是‘格物致知’。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進步,因為總算挨著一點唯物的邊了。
    如果朱熹按照曆史的發展方向,就會完善‘道問學’。
    通俗一點就是:人心中存在真理,卻必須要通過格物來學到。
    但到底該怎麽格物。
    不好意思,不知道。
    大家各自發揮吧。
    各自發揮就會出現問題,到了明朝的時候,儒學已經完全走偏了,走到了唯心主義。
    也就是宋朝陸九淵與明朝王守仁所堅持的心學。
    既然格物格不出格名堂,那咱們就不格物,繞過這個關卡,不就成了?
    通俗一點就是:尊德性,重內心,認為一切真知都來源於內心,隻要在內心上下功夫就行了。
    得,儒學走到了修身成聖的階段了。
    從儒學的發展脈絡就可以看出來,大家都著急的不行,都想要求得真理,但是真理該怎麽求,這‘物’究竟該怎麽‘格’。
    不好意思,還是不知道。
    劉淮穿越過來之後,除了與金國拚命之外,確實想要搞一些自然科學來發展一下,卻始終沒有來得及去做。
    原本他想要在去年冬日搞出‘比薩斜塔落地實驗’或者‘馬拉半球實驗’,乃至於搞出個熱氣球來給宋朝土著開開眼。但大戰一起,也就來不及想這些了。
    可是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鯉,何其多也。
    朱熹這名學富五車,一直在苦苦思索為儒學開辟道路之人,在山東也找到了自己的應許之地。
    在大戰還沒有打響的時候,朱熹就跟醫學院的教授們混在了一起,跟著他們在山東各處行醫,看著他們救活人或者醫死人。
    這期間,朱熹細細研讀了楊倓的《行醫筆記》初稿,並且詢問了一係列的問題。
    但大部分問題楊倓也回答不下來,因為此時的外科醫學還是純粹的實驗醫學。
    闌尾長在臍下一寸五分,它為什麽長在這裏,我特麽怎麽會知道?它就是長在這裏!
    用烈酒塗抹過的傷口不容易感染,為什麽?我特麽怎麽會知道?他就是不容易發膿!
    有的時候,楊倓被朱熹問急了,也直接拂袖而去,並且撂下一句話:你不是想要格物致知嗎?這就是物,你來格吧!
    朱熹對此倒也不惱,隻是開始了自己的悟道。
    他的思想過程不為人知,但到了最後,朱熹根據楊倓、徐爾雅等人行醫的過程,看著他們逐漸總結行醫手術途中的經驗,將同一種手術從傷亡慘重到能穩定救人,總算開悟,並總結出了四條結論。
    其一:試錯可以尋真。
    其二:實踐方能求理。
    其三:猜忌當疏,論證當細。
    其四:雖理不可驟得,但其真必存。
    然後,朱熹就根據這四條,開始跟著楊倓等人展開醫學實驗。
    最終,他從病人感染傷口上的蛆蟲與蒼蠅轉換中,大膽猜測是蒼蠅將一隻看不見的幼蟲產在了傷口上,方才導致生蛆的。
    並且用腐肉驗證了這一點。
    這個發現比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的總結早了幾百年。
    朱熹並沒有順勢發明顯微鏡,進行微觀觀察,而是迅速想起了古籍中的一句話:腐草為螢。
    難道螢火蟲真的是腐敗雜草中產生的嗎?會不會是大的螢火蟲生出來的?
    為此,朱熹捉了許多螢火蟲,放在一個充滿雜草泥土的罐子中。而另一個空罐子,則是隻放大量的雜草。
    待到罐子中的螢火蟲死去之後,朱熹又將螢火蟲的屍體撿了出來,等待著最後的結果。
    那是一個秋末的夜間,朱熹在夜風中打開了兩個罐子。
    一隻罐子空空如也,而另一隻罐子則是飛出了一片螢火蟲。
    朱熹在螢火蟲的包圍之中,看著天空中的月色,逐漸變得有些癡了,他手舞足蹈了一番之後,躺在了草地上,對著天空揮拳奮力大喊。
    “孔仲尼!你個欺世盜名之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如若瘋狂的大笑聲中,朱熹完善了他最後一條格物理論。
    正是:格物之法,當有對照,萬事萬物,道理相通。
    儒學終於有自己的格物之法了,雖然還十分粗淺,卻終於邁開了堅實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