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流言人心皆可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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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軍大營之中。
    完顏亮麵色怪異的看著手中的文書,頗有些哭笑不得之態,半晌之後,方才對著帳中眾將說道:“都元帥從南陽探查到了確切消息,宋國趙構不滿小官家遷都,設計杖殺了虞允文,廢了小官家,由他來攝政,如今似乎要與大金議和了。”
    帳中的金國將領官員第一反應卻不是興高采烈,各自猶疑。
    仆散忠義是不是被漢軍打壞腦袋了?怎麽這種傳言都能信呢?
    趙構發動政變,殺害虞允文?
    他咋不說虞允文宰了趙眘,擁立劉淮呢?總還能符合天下大勢,也能讓曆史車輪滾滾向前雲雲。
    完顏亮見狀,直接抖著手中文書笑道:“應該是真的,因為成閔聽聞這個消息直接昏了過去,半邊身子都不能動了,這是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事情,在南陽都傳開了,總不會錯的。”
    眾將更加驚訝了。
    臨安那邊先不論,既然南陽傳開了成閔已經癱了的傳言,那就說明成閔一定出了大問題!
    成閔乃是統軍大將,是絕對不能露出任何衰落痕跡的,否則整個軍心士氣都會崩潰。
    他若是身體健康,在傳言出現的第一時間,就應該帶著親衛巡視軍營,以此來彰顯雄壯。
    當日廉頗在趙國使節麵前化身偉大的吃飯表演藝術家就是這個道理。
    至於成閔耍詐,欺騙仆散忠義,以獲得某種戰略優勢的可能幾乎沒有。
    與對宋軍士氣的損傷相比,些許戰略優勢簡直不值一提。
    “那……那就是真的了,趙構……這廝果真是……”
    完顏元宜連連搖頭,頗有些哭笑不得狀。
    作為曾經在巢縣大戰中被俘獲之人,完顏元宜照理說是跟虞允文有血海深仇的,此時應該興高采烈才對。
    可事實上,完顏元宜感覺如同吃了一隻蒼蠅般膩歪,除此之外,也隻是對趙構這等類人生物的認知更多了一層罷了。
    不過片刻之後,完顏元宜就收攏了心神,隨即心中一動:“陛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讓斥候去對麵宋軍大營下喊話,就說趙構又要當皇帝,宋金將要議和,讓他們不要枉送性命。”
    完顏元宜露出獰笑,伸手向下一劈:“然後,趁著宋軍軍心大亂,我軍直接趁機進攻,將這些宋賊都留在這裏!”
    眾將還在目瞪口呆的消化著信息,一時間沒人附和。然而黨項統製官梁元輔猶豫起身說道:“前兩日軍中有流言,似乎是從對麵宋軍那裏聽到的,乃是說趙官家殺虞相公,宋軍軍心崩殂,宋國已經沒了前途,關西也不會屬宋。一些宋軍中的關西漢人希望將功贖罪,與大金天兵裏應外合將宋人趕回去。”
    完顏亮皺眉:“前兩日?為何不稟報?”
    梁元輔卻當場攤手苦笑:“這……臣隻當這是宋賊用的拙劣誘敵手段,這……這種話誰能信?這種流言蜚語日日都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消息也都有,無從稟報的……”
    完顏亮立即起身,環視帳中:“還有哪支兵馬聽到了類似傳言?現在立即說來!”
    許多人猶豫起身,完顏亮驚愕發現,其中竟然不僅僅有統軍大將,竟然還有他的近臣參謀軍事。
    完顏元宜見狀,立即起身對完顏亮說道:“陛下,這等傳言實在是過於離譜,莫說諸位大將,咱們都接到都元帥的書信了,心中還不是有所懷疑?若是因為這點小事而懲罰大將,豈不是……”
    完顏亮不耐擺手:“誰說要懲罰他們了。俺隻是想要跟你們說,這番傳言在我軍中都傳得上下皆知,在宋軍中又會傳成何種模樣?他們的軍心士氣又會如何?”
    在帳中驟然變清晰的粗重呼吸聲中,完顏亮下了定論。
    “戰機來了!”
    “陛下!末將請戰!”
    “陛下!當由我們黨項人作前鋒!”
    “陛下!我等漢兒軍已經……”
    帳中在這一刻響起的請戰聲差點沒把帥帳掀了。
    完顏亮雙手微微一壓,呼吸有些急促,卻還是沉穩下令:“不能亂!按照之前的次序,對宋軍發動猛攻,就在……”
    完顏亮看了看帳外的天色,情知今日已晚,心下無奈:“就在明日開始決戰!”
    “喏!”
    而在眾將離開後,完顏亮起身在杯中斟滿清酒,緩緩灑在身前,連連歎息良久,方才緩緩說道:“當日俺的四叔執政攻宋,敗於那宋國嶽飛之手,不得已倉皇北歸。
    後來設計將嶽飛冤殺之後,四叔卻長笑三聲,隨後又大哭起來。俺當日隻道是四叔喜極而泣,可今日聽聞又一名忠耿臣子被趙構那廝害了之後,俺的心中竟然也是悲痛萬分,唉……”
    完顏亮長歎一聲之後,還是朗聲說道:“虞相公,尚饗,來世當為俺所用!”
    完顏元宜看著這一幕,也隻能感歎:“雖說彼之英雄,我之仇讎,但這仇讎也應該被我所擒所殺才對,如何能死於小人之手呢?”
    完顏亮卻在撒酒之後立即擺脫了悲天憫人的情緒,臉上反而有了一絲猙獰之態:“不管了,這乃是上天給予大金的機會,甚至有可能是最後機會了,若是能趁勢攻下巴蜀,那大金國祚就不會亡!”
    完顏元宜有些擔憂的看著完顏亮,生怕這位主君再犯之前倉促征宋的錯誤,但在遲疑片刻之後,他還是長歎一聲,沒有給出任何諫言。
    第二日,也就是十一月十九日。
    在經過昨日一天的激烈交戰之後,戰爭烈度也逐漸升級。
    宋軍騎兵稀少,很快就被金軍斥候所壓過,不敢再出營襲擾。
    隻不過由於昨日馬蹄與戰靴踩踏雪地,有的地方已經踩實,而有的地方則是被日光照射一日,有些融化的趨勢,再經過夜裏寒風一吹,反而變成了混著泥土的尖銳冰淩。
    其中再混有些許箭頭與鐵器殘片,更使得這片道路變得險惡起來,軍兵隻要踩上去,就會在腳底劃出血口,立即就會喪失戰鬥力。
    然而軍令如山,哪有可以討價還價的餘地?
    金軍五更造飯,清晨列陣,三萬餘大軍在寒風中排列整齊,踏著雪地冰淩,士氣高昂,蓄勢待發。
    與此同時,宋軍同樣氣勢洶洶,在簡易工事之後準備迎敵。
    雙方的信息在這一刻的微妙差距,直接導致了大戰爆發。
    “陸相公果真是神機妙算,隻用一條謠言就引得金賊不顧天時前來進攻,當真是武侯在世!”
    在前陣迎敵的惠逢沒完沒了的馬屁終於讓宋軍諸將有些膩歪,連帶著陸遊也有些無奈:“惠將軍,如今還是要專心作戰為好,可千萬不能亂了謀劃。”
    惠逢大聲應諾:“陸相公!且看我老惠大展身手吧!”
    陸遊更加無奈,點了點頭之後隻能撥馬離去。
    如果隻聽惠逢的豪言壯語,還以為這廝要率軍迎麵痛擊金賊呢!一個佯敗的任務,搞得如此壯懷激烈。
    待陸遊走後,惠逢方才收斂笑容,心下盤算起來。
    他作為西川大將,在自然與成都府有所交流,事實上,他的夫人是宇文氏的旁支,他算是成都府宇文氏的毛腳女婿。
    因此,惠逢在昨日晚間,收到了從成都府傳來的消息。
    而這個消息實在是與陸遊放出的謠言過於相似了,以至於惠逢有些迷茫乃至於混亂起來。
    他本能的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但時間緊迫,卻也來不及想哪裏不對勁,他隻能按照陸遊的指揮,開始布置。
    “惠老大,咱們現在是不是得集中精銳兵馬頂在前麵?不是說得頂上一個時辰嗎?”
    麵對心腹將領的詢問,惠逢遲疑片刻後,緩緩點頭:“就這麽辦!”
    不過部將轉頭之時,又聽到惠逢說道:“神臂弩一共多少把?”
    “大約三百把。”
    “調出一百人,充當中軍。”
    部將微微一愣,隻當惠逢調集神臂弩有大用,因此隻是無所謂的點了點頭,就轉身去準備了。
    惠逢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
    有這一百神臂弩手在側,就算真的朝中發生大亂,致使前線徹底崩潰,惠逢也能逃出生天。
    就在思量中,突然聽到一陣鼓聲,惠逢登上高處,回頭望去,隻見宋軍已經在陸遊的指揮下,拔營向西撤退。
    這是早就定好的計策,甚至在昨日軍議時,惠逢就是這條計策的完善者之一,當時覺得是萬無一失的,然而此時想到家人帶來的朝中訊息,惠逢隻覺得呼吸不暢,渾身都有些不自在。
    陸相公不會賣了自己這兩千兵馬,斷尾逃生了吧?!
    不會的,陸相公不會這般做的。
    惠逢搖了搖頭,將腦中雜念驅散,撥馬回頭,去看金軍大陣。
    此時金軍仿佛也發現了宋軍的異動,前鋒兵馬已經發動,向著這處小丘殺來。
    在某種夾雜著惶恐的戰栗情緒中,惠逢拔出佩劍,向前一指:“殺金賊!”
    鼓聲隆隆,宋軍將士殺聲震天。
    宋金在關西的決戰就這般突兀的打響了。
    而隨後的發展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