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江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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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熟的一項標誌就是,無論在撕扯中露出如何血淋淋的真容,第二天都能以正常的社交麵目來麵對彼此。
    那一晚的爭吵好似從未發生,周清彥和她的關係也沒有任何改變,他們照常見麵,準備比賽,履行瑞斯塔德校隊成員應有的義務。
    團體賽上,陳望月斬獲本屆KMA唯一的滿分,校隊的總分則屈居第三,利普高中和國王高中位列前二。
    盡管沒有實現向前東家複仇的夙願,一座個人金獎和團體賽銅獎也足夠周元年終述職時在校董會麵前挺直腰板,他一整天都在喜氣洋洋地接打電話,匯報戰果,聽人道喜,一家數學雜誌還要給他和隊員做專訪,點名要拍陳望月。
    瑞斯塔德的新生在KMA上以黑馬之姿態創造佳績,這本來是局限於數競圈內部的重磅消息,但比賽結果的新聞發布後,網友立刻關注到了獲獎合照上那張格外出眾,與其他人仿佛不在一個圖層的出眾臉蛋。
    出身頂級名校,腦袋聰明,長得又好,多重光環加持下,好事網友迅速挖掘並攻陷了陳望月的公開社交主頁,她的名字也登上了卡納KsChat本國搜索趨勢的榜單。
    為了避免麻煩,陳望月早就隱藏了以前的主頁,注冊了一個全新的主頁,網友們點進去,隻能看見三條動態。
    最新一條是數天前,陳望月轉發瑞斯塔德學院官方賬號發布的最新招生宣傳片,她擁有兩秒特寫鏡頭,在這支年輕的芭蕾舞者舞團中穩居中央位置。
    唯一有真人出鏡的是一個月之前更新的數張照片,她在打高爾夫,揮杆時球衫下露出手臂和小腿漂亮的肌肉線條。
    沒有附加定位和文字,但萬能的網友還是通過背景推測出照片拍攝於備受女王喜愛的行宮楓葉山莊,而且是在不對遊客開放的球場。
    還有一條則是學校秋季舞會,她拍了一枚腕花,配上一個跳舞的emoji表情。
    評論區和她點讚互動的大都是主頁把學校名字放在醒目位置的瑞斯塔德學生,她和其中的一部分人互稱親愛的,交換一些沒什麽營養的社交辭令。
    一個標準又無聊的首都上城區名媛形象就這麽被大眾逐漸勾勒出來。
    沒有出入各種上流餐廳和酒店的精心擺拍,沒有堆滿整個步入式衣櫥的名包和小禮服裙,更沒有秀恩愛的金發碧眼雙開門身材橄欖球隊男友,網友失望地發現,比起許多熱衷在社交平台上擔當流行網紅的瑞斯塔德學生來說,這位數學天才的主頁顯得乏善可陳。
    在網友們進一步挖掘出這位新晉在進入瑞斯塔德前的經曆以及身世背景之前,陳望月的名字被憑空從趨勢前排撤下,各大媒體都刪除了新聞轉載。
    陳望月很清楚這是辛檀的手筆,但他既然不說,她就不道謝了。
    社交主頁上過多的私信消息讓陳望月的手機都變得有些卡頓,她不得不屏蔽了消息通知。
    雖然早就關閉了通過名字搜索添加KsChat好友的功能,還是有不少頭像名字陌生的人自稱是XX或XXX介紹來的發來好友申請。
    陳望月一概不理,在心裏把這些出賣自己隱私信息的家夥們拉了好長一條清單,然後挨個回複好友的恭喜。
    意外的是,越霜也發了一條短信來祝賀她獲得KMA金獎的消息。
    前段時間她還哭哭啼啼地攔住自己說,她很珍惜陳望月這個朋友,但是很抱歉,以後不能再和自己來往了。
    這是來自姐妹會的指令。
    越霜一直試圖擠進以洛音凡等人為首的姐妹會,但她初中是轉學進瑞斯塔德的,“血統不純”,連參加甄選的資格都沒有。
    是的,甄選,陳望月聽她抱怨時感覺非常不可思議,姐妹會的骨幹成員會通過各種手段搞到新生的名單和個人資料,挑選出符合她們審美,家世優良的幸運兒,伸出橄欖枝。
    那些沒被挑中的,則隻能依靠自薦或者共同好友的推薦獲得甄選資格,參加她們嚴格的三輪麵試。
    瘦且前凸後翹的身材和家裏有能開泳池派對的別墅都是加分項。
    越霜請私教努力練了一個暑假的臀腿,還特意把自己頭發染成了洛音凡同款的淺金色,但還是沒能獲得姐妹會的青睞。
    這是個充滿上進心的好女孩,此路不通就換一條,總之絕不輕易言棄。在連續給洛音凡的跟班當了一個月的跟班,並貢獻出舅舅家的溫泉酒店作為聚會地點之後,越霜終於得到姐妹會的青眼,洛音凡破格首肯她在午餐時間坐台階的最低一節——
    ——圖書館到體育館附近一條十二節的上坡台階,是姐妹會的活動據點之一,座位越往上,在姐妹會裏地位越高。
    “隻有正式成員才有坐在那裏的資格!”
    某節課間,越霜激動地和陳望月匯報戰果,向她驕傲展示自己改到大腿根部的裙子。
    原本及膝的製服裙現在隻能堪堪包住底褲,但這是僅限姐妹會內部的殊榮,一般人沒有勇氣和能量挑釁校規和風紀部。
    陳望月也認識幾個包括洛音凡在內的姐妹會成員,她們各個都是社交網站上的大紅人,每天發的是內容是豪車豪宅,香檳男模,私人飛機,隻需露出自己奢華生活的一角,就能收獲無數豔羨吹捧和膜拜。
    因為出現在洛音凡的關注列表,陳望月有段時間主頁每天都會增加上百個關注者,很多人在評論區打聽她和洛音凡的關係,最後還是看她太不活躍才慢慢退潮。
    不過在被蔣願一腳踹進泳池後,洛音凡恨屋及烏地拉黑了陳望月,姐妹會成員們揣度上意,也紛紛效仿。
    越霜自覺有義務維護上級和朋友之間的關係,勸陳望月去和洛音凡低個頭。
    這一勸,陳望月才知道被這群人集體拉黑的事。
    難怪KsChat的動態欄突然清淨這麽多,陳望月還以為是快到期末了大家都收心學習了。
    本來就隻是點讚之交,陳望月沒把這件事放心上,越霜為這事幹著急了好幾天,最後大概是姐妹會要她表態,她開著免提給周邊一堆人直播和陳望月斷交,放了幾句狠話,並刪掉了她的KsChat。
    陳望月聽出她那頭有人,沒多問,很痛快地同意了。
    當晚越霜哭著來找她道歉。
    她當然有她的苦衷。
    她是個很容易卸下心防的人,或者說這種坦誠也是她拉近與他人關係的慣用手段,和陳望月認識沒幾天,陳望月就對她複雜的家庭情況了如指掌。
    越家說好聽點是新貴,難聽點就是暴發戶,還是名聲不大好的那類。
    雖然越霜把父母描述成追求自由與愛情的鬥士,但她的母親插足他人婚姻,父親拋妻棄子是既成事實。
    越霜的母親自以為有力氣和手段降服丈夫,但男人出軌就像吸//毒,隻有零次和無數次。
    婚後越父在外麵又陸續有了兩個私生子,一個私生女,再加上年紀上來,越父開始相信因果報應,起了補償原配子女的心思。
    如今越霜的異母兄姐都在家族企業任職,她的地位便越發微妙起來。
    母親拚了命把她塞進瑞斯塔德,也是為了讓她結交更多人脈,換得越父的重視,防止日後家產旁落。
    辛重雲為陳望月舉辦的歡迎派對上,越霜特意帶了一堆貴重禮物跑到他跟前露臉。
    過後,辛重雲意味深長地提點侄女,交朋友要擦亮眼睛。
    不用他提醒,陳望月也清楚,自己是有些人眼中的登雲梯。
    越霜想用和她的這層關係向家族展示價值,她倒沒什麽被利用的氣惱,她對辛檀也是一樣的,蝦米討好小魚,小魚討好大魚,大家都是討生活,區別隻是辛家這座靠山更硬,而不是她比越霜更高貴。
    越霜對她的體諒大概也是心知肚明的,否則辛家和洛家這道選擇題,她不會做得那麽爽快。
    陳望月看著她哭得通紅的雙眼,接受了她的道歉。
    但是,也就到此為止了。
    她的友情和善意並不是自來水那樣,遇到事情的時候擰緊水龍頭,想要的時候再擰開就可以重新源源不斷。
    “祝賀你拿金獎呀,望月,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回來我請你吃飯!”
    去往聖馬塞碼頭的電車上,陳望月看著那條靜靜躺在短信列表頂部,發件人“越霜”的祝賀,沒有回複。
    “望月,你要喝水麽?”坐在旁邊的曹悅盈拍拍她肩。
    “我想等下到碼頭去點曉盼推薦的那家飲品店。”陳望月翻出顧曉盼發給她的攻略,“他們家的白樺樹汁很有名,悅盈姐要跟我一起嗎?”
    KMA閉幕式在周五舉行,回瑞斯塔德的包機航班定在周日晚上,校隊的成員們有了兩天的休息時間,自然想著到處逛逛。
    艾弗倫州的首府特蒂斯有永恒之城之稱,聖馬塞河穿城而過,水波漫過千年曆史,瑞斯塔德校隊遊玩的第一站也隨大流地選定了坐船遊覽。
    這座著名的古老城市沒有旅遊淡季可言,哪怕初冬連日的大降溫和陰天也並未澆滅遊客的熱情,再加上此刻是周末下午,電車內快要擠成沙丁魚罐頭,不少沒買到坐票的年輕人把腿架在行李箱上聊天。
    推著小推車的小販小心翼翼從過道的中間穿過去兜售零食水果飲料和一些本地特產手工藝品,艾弗倫州的法律允許非乘務人品在公共交通上賣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意兒。
    過道空間狹小,陳望月的旁邊就有一個賣花的小女孩推推搡搡間撞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她忙不迭地道歉,把被碰倒的盒狀物體扶起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哥哥,你這個裝的是什麽?”
    物品的主人說,“小提琴。”
    小女孩露出崇拜表情,“那你可以拉一首《我的綠蜥蜴》嗎?”
    這是卡納家喻戶曉的童謠。
    小提琴主人笑了,“我要收費的,一首十卡朗。”
    小女孩當即如臨大敵,跳著腳大聲說,“不可能,我賣五支百合才能掙那麽多!”
    喊聲吸引了車廂裏的乘客,陳望月把視線投過去,那一頭燦爛金發的男孩子很好脾氣,低下頭微笑望著小女孩懷裏的花束,“那你就送我五枝百合吧。”
    小女孩堅定搖頭,“太貴了!”
    “那三支?”
    她極有原則,“藝術怎麽可以談錢呢,中央廣場上的小提琴家都是免費拉給我們聽的!”
    話鋒又一轉,“不過,一支的話,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一車廂的人津津有味聽他們討價還價,這回輪到那拉小提琴的男孩露出為難神色了,“我有那麽廉價嗎,三支都不配?”
    “我請你聽。”
    一道清越的聲音突然響起。
    好奇的視線齊刷刷轉移到聲音的主人。
    金發的男孩微微眯起眼睛。
    沒有人發現他的心跳逐漸失去規律。
    —
    江天空有一個秘密。
    他出生起就患有通感症。
    對於他來說,那些隻可被定義,不可捉摸之物,都是有色彩的,他能聞見數字的氣味,音樂的質地,花朵是讓人打噴嚏的霧,枕頭是大洋深處冰冷的海水,牆壁是一件巨大的毛衣,淺灰色,針腳細密,觸摸起來會像融化的絲綢一樣柔滑冰涼,爸爸是拚了一半的積木,媽媽的懷抱是點綴伯利恒之星,掛著花花綠綠禮品盒的裝飾性杉樹,而這以外的全部人類,都麵目模糊,像是未幹透的瀝青,踩上去會被黏住腳步,帶來灼熱炙烤的痛覺。
    唯一慶幸的是,對於不同人和事物的印象一般是固定的,所以即使總是看不清他們本來的麵貌,江天空也能夠正常地分辨出一支鉛筆和一支鋼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
    而現在,在爸爸和媽媽之後,他又一次,看清了一個人的臉。
    一個女孩。
    冬天是蛋糕一樣的季節,好像每個人都在往寒冷幹燥的空氣裏填充柔軟厚實的棉花、毛絮,塗抹油脂,每個人都在溫暖地膨脹,而眼前的女孩依然纖細純淨,一塵不染,自體而成靜謐的泉。
    她在向他微笑。
    所有觸覺和感官,神經遞質的騙局,在這個微笑裏轟然失效。
    江天空記不清他是如何接過那個賣花的小女孩遞來的花束,如何拉動琴弓,從音符像馬口鐵罐裏的咖啡豆一樣劈裏啪啦倒出來,所有人都在為他的演奏鼓掌,包括她。
    她安靜而又嚴肅地聽完,拿了一張百元卡朗的鈔票,告訴那個小女孩可以不用找了,然後提起她那個小挎包,挽著另一個戴眼鏡女孩的手,步伐輕快地隨著人潮和電車到站的提示音步出車廂,腳步聲聽起來是嘴巴裏蹦蹦跳跳的糖。
    江天空隻愣了兩秒鍾就背起琴盒衝出車廂,陰沉的天氣終於被陽光一掃而空,淺色的建築群在視線中過曝,他在刺目的光中睜開眼睛,碼頭攢動的人頭裏,一個人融入人潮,就像一滴水匯入大海,他跌跌撞撞,一路道歉,一路尋找,一無所獲。
    他突然想起,在離開之前,那個女孩的同伴說,我們要快一點了,船馬上要開了。
    他轉身,大步奔向遊客上船的區域,疾風撞在臉上,冷漠得像一攤幹涸的血,他感受到了喉嚨裏的鹹腥味,但他不能放慢腳步,他怕今天的太陽太好了,曬化他的那汪泉水。
    遊船出發前船工的呼號聲喚醒全部知覺,江天空猛地轉頭,大片大片色塊構成的世界裏,唯一清晰的麵孔就在不遠處,凝視著水麵蕩漾開的漣漪。
    她在船上。而他在岸上。
    解開束繩的船緩緩駛離,江天空毫不猶豫衝向岸邊,借著助跑的力量起跳。
    當他的足尖踏上甲板,整條船都為之顛簸。
    滿船人震驚看向這個突然出現的男孩。
    包括她。
    隻要他稍微慢一點,或者力量微弱一點,他一定會落入水中。
    江天空完全無視周遭或詫異或驚恐的目光,隻是迎著耀眼的陽光走向她。
    “我想知道您的名字,小姐。”
    那製造顛簸的罪魁禍首,有一張俊美與天真並存,令人不忍追責的臉龐,他氣喘籲籲,又彬彬有禮,金發被蜜糖一樣流淌的汗黏在額角。
    “我是江天空,就在剛剛,我對您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