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謊言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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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木燃燒的焦香突然被消毒水刺穿。
    陳望月眨了眨眼,壁爐躍動的火光坍縮成病房頂燈的白,窗外積雪的反光與雪原獵場如出一轍,隻是這裏沒有槍聲。
    她努力調動昏沉的腦袋,想起來,昨天陸蘭庭把她送回軍方複健中心後盯著她吃完藥才走。
    藥物的副作用就是容易嗜睡。一覺醒來,軍用大衣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後頸,現實裏卻是病床的金屬護欄硌著脊椎。
    而辛檀正幫她調整點滴管的流速。
    說是久病成醫,照顧病人久了,他倒也有點專業的架勢了。
    她皺眉的表情讓他停下動作。
    “做噩夢了?”他俯身,嘴唇貼著她冰涼的額頭停留,呼吸掃過她睫毛時帶起細微顫動。
    陳望月摸向耳垂,指尖碰到滑出的助聽器。
    辛檀的拇指擦過她耳廓,熟練地將助聽器扣回原位,“表情這麽差,小月,夢見什麽了?”
    陳望月搖頭,發絲蹭過他西裝前襟,辛檀親了一下她眼睛,把她緊緊抱進懷裏,托住她後腦按向自己胸口,心跳聲透過襯衫,傳來規律的壓迫,“我有兩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第一件事,尹時琛教授會在瑞大數學係擔任冠名講席教授。”
    他看著她的眼睛,“首個聘期五年。”
    陳望月麵露驚訝,“歌諾理工願意放人?”
    那是當代基礎數學研究領域最頂尖的幾位學者之一,他手下的朗利茲綱領團隊享譽世界,享受最多的資源傾斜,卡納的數學基礎研究遠遠落後於歌諾,就算出高價也未必請得動他。
    就算他老人家同意,這個級別的學者跳槽幾乎算是本學界的地震,恐怕學校和歌諾國家科學院也不會放人。
    “不是跳槽。”辛檀說,“這兩年尹教授會先以短期訪問學者和國際顧問的身份參與瑞大新研究中心的籌建,逐步過渡到長期雙聘,歌諾理工校方已經同意他跨校任職,並保留他在本校的終身教職。”
    “小月如果還想進入他的團隊學習,就不需要離開卡納了。”他撥開垂落她眼睛的鬢發,“在家門口上大學,也方便哥哥照顧你。”
    陳望月並不接話,看不出高興與否。
    “還有一件事,我昨天隨叔叔去拜訪了伯父和爺爺奶奶。”
    他口中的伯父與爺爺奶奶,無疑是特指。
    陳望月的家人。
    她脊椎驟然繃直,卻被他掌心按住。
    這是這些天辛檀在她身上所見到最生動的反應。
    他凝視她眼睛,不錯過一點神情變化,“伯父情況很穩定,醫護團隊照顧得也很盡心。爺爺他最近恢複得很好,手稍微能抬起來了,說話也比之前清楚,康複師說這是好兆頭,堅持治療,會有更多改善空間。”
    陳望月張了張口,“她有沒有問起我……”
    按理說,陳望月這次受了這麽重的傷,不可能不通知親屬,但陳家情況特殊,她父親跳樓後變成植物人,爺爺也因為家中變故而腦梗發作臥病在床,奶奶身體本來就不好,還要一個人在國外陪護兒子和丈夫,盡管辛重雲聘請了最好的醫護團隊,不需要她勞心勞力,老人家還是日複一日地憔悴下去。
    爺爺奶奶至今還對她的病情一無所知。
    “有,我沒和奶奶說綁架的事,隻是提了一下你的腿受傷了。”辛檀摸摸她的發頂,她嬰孩一樣無措的表情讓他心髒一緊,“還有,小月,奶奶同意我們訂婚了。”
    空氣在一瞬陷入死寂。
    點滴管的藥水砸在塑料管壁,一聲,兩聲。
    陳望月的聲音輕得像雪沫,“你說什麽?
    冰涼的戒指被推到無名指根,卡得嚴絲合縫,尺寸合適,款式也襯她,所以她做他的新娘,一定非常合適,辛檀吻了一下她僵硬的指尖,重複,“奶奶同意我們訂婚了,她很擔心你,再三要求我好好照顧你,我向她發誓,我會用餘生對你好。”
    簡單的卡納語,卻像是從未聽過一樣陌生,戒指硌進指根,陳望月聽見骨髓深處傳來細微的裂響。
    無論以前怎麽疼愛陳望月,奶奶還是在兒子和孫女之間做了決斷,把她高價轉手給辛重雲,換來全家的生路。
    陳望月聽從辛重雲的吩咐,勤懇扮演討好辛檀的角色,自認為已經算是對陳家和這具身體主人的報答。
    她並不對老人心存幻想,但還是在此刻感到無比荒唐。
    喉頭泛起的鐵鏽味,比被沈泠的子彈射穿時更腥甜,原來憤怒到極致時,人真的會覺得可笑。
    “擔心?”她笑出聲,笑著笑著喉頭哽住,手指開始發抖,“怕你們辛家不高興,她平時連一個電話都不敢給我打,生怕我被退貨,現在倒願意賣可憐換你的施舍了?”
    辛檀去握她的手被狠狠甩開,戒指滾到床底,“不是施舍,是給你保障……”
    “保障?”她冷笑更甚,眼淚卻湧出來,“是啊,我現在都瘸了,當然要趁著還能賣出好價錢,趕緊出手……萬一你以後後悔不想要我了,誰來付我爺爺和爸爸的醫藥費?”
    辛檀攥住她手腕,“小月,奶奶也是為了你好……”
    “我瘸的是腿不是腦子!”她大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怎麽想的,一個隻會給人帶來負擔的殘廢,能廢物利用是我的榮幸!”
    “沒有人覺得你是負擔……小月!”辛檀按住她抽搐的肩膀,“呼吸!慢慢呼吸!冷靜一點!”
    “滾開……”她弓著背幹嘔,手指痙攣著抓撓空氣,碰倒了床頭櫃的藥瓶,“反正……反正你們都當我……是累贅……”
    氧氣突然抽空似的,她喉嚨發出破風箱一般的抽氣聲,臉憋得發紫,辛檀瘋了一樣拍呼叫鈴。
    陳望月栽倒在床頭,額頭撞得監護儀警報狂響。
    護士衝進來時,她正蜷成蝦米抽搐,鼻涕眼淚糊在辛檀胸口,“……逼我……你們都在逼我……”
    “是情緒波動導致的呼吸性堿中毒!”醫生緊急讓人按住陳望月掙紮的手腳,“小辛先生,麻煩您先出去。”
    “滾……都滾……”
    她嘶啞的聲音戛然而止,翻著眼白向後仰倒,剛被戴上的氧氣麵罩掙脫墜落在地,指尖還死死摳著辛檀的襯衫前襟。
    世界陷入黑暗。
    監護儀的嗡鳴聲漸弱,再度睜開眼時,辛檀在用瓷勺舀水。
    勺沿壓在她幹裂的下唇,折射出病房冷白的光。
    看到她醒來,他還來不及放下心,就被她眼底的情緒刺了一下。
    她猛地抬手,打翻的玻璃杯在地磚上炸開。
    “出去。”
    她盯著天花板嘶聲說。
    辛檀定定地看了她的側臉一會兒,吩咐人進來收拾碎片。
    全新的水杯遞到她嘴邊,辛檀放柔聲音,“喝一點吧,小月。”
    陳望月偏過頭,聲音發冷,“我不會要你的戒指……唔!”
    緊閉的齒關被他的拇指頂開,溫水滲入喉管,辛檀緊緊箍住她下頜,迫她張開嘴,忽然輕輕笑了一下,“由不得你。”
    砰,玻璃杯磕在櫃上,辛檀拇指驟然發力,骨節抵著臼齒往她牙關裏壓。
    溫水混著血絲從齒縫倒灌進喉管,陳望月嗆出半口水,被他用膝蓋頂住痙攣的腿根壓回床墊。
    “咽下去。”
    他掌心鐵鉗般扣住她後腦,杯沿幾乎捅進咽喉。
    水流衝開聲帶,她抓撓他小臂的指甲留下一道道血痕,辛檀卻連眼睛都不眨,“喉嚨放鬆,小月,要我教你怎麽吞咽嗎?”
    他掐住她下巴,強迫她仰頭承受最後半杯水的灌入。
    液體從鼻腔倒灌進肺部的窒息感讓她瞳孔渙散,喉嚨瀕死般咯咯作響。
    直到她爆發出劇烈的嗆咳,辛檀才鬆手。她弓著背吐出混血的水,濺濕的鬢發黏在煞白的臉上,像被蛛網纏住的蝶。
    他卻在這時俯身,舌尖卷走她唇角將墜未墜的水珠,牙齒故意擦過她撕裂的唇瓣,“這麽金貴,喂口水都能要你半條命?”
    陳望月抓起床頭藥瓶砸過去,被他擒住手腕反擰到身後。
    醫用膠布在掙紮中撕脫,留置針扯出皮肉時帶出血線。辛檀就著這個姿勢舔了下她腕間,溫熱的舌麵碾過跳動的血管,“不想護士給你插胃管的話,就聽話一點。”
    另一隻手在距離他臉隻有一公分時被攥緊,她整個人被扯向他,腦袋狠狠砸在他胸膛,再抬頭時,對上他冷若冰霜的一雙眼,“哥哥對你很失望,小月。”
    “你叔叔本來準備親自通知你。”他拇指碾過她破皮的唇角,“但我覺得結婚是人生大事,我想讓你感受到我的誠意,所以我告訴他,我要親口跟我的未婚妻分享好消息。”
    “現在看來,有些事情還是要交給專業人士——如果我讓你叔叔來跟你談,你大概就不會覺得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了吧?”
    辛檀吻了一下她顫抖的睫毛。
    “小月,你一直在我麵前做得很好,你聰明,懂事,就算偶爾對我發脾氣也很可愛,像剛才那樣沒有禮貌地大吵大鬧,還是第一次。”
    “你一直反複提及你奶奶,想讓我認為你的崩潰是受不了被家人放棄,從而讓我打消訂婚的念頭。”
    “我承認,我確實有想過,不然就先把訂婚的事情放一放,我愛你,怎麽能讓你這麽難過呢?”
    “但是,剛剛醫生對我說,除了情緒激動帶來的過度通氣,有些含水楊酸的藥物也有可能導致呼吸性堿中毒。”
    他舉起手中藥瓶,陳望月最常吃的一款抗炎藥,“我特地問了護士,你每天聽醫囑固定吃三粒,這盒藥昨天才開,你能不能告訴哥哥,少的那粒去了哪裏?”
    “隻是跟我裝可憐,值得做到這個地步嗎?”
    陳望月睫毛忽地一顫,這個應激反應比之前所有表演都真實,她本能地偏頭躲避他的注視,卻在轉頭瞬間意識到破綻,硬生生將動作扭成撩頭發的姿態。
    但脖頸暴起的青筋出賣了瀕臨崩裂的偽裝。
    “我……”
    “噓。”他手指抵住她唇,“小月,信任是會被消耗的,我現在不想聽你花言巧語。”
    “讓我猜猜你為什麽這麽做吧。”
    “其實你並不願意一直待在辛家,待在我身邊,你一直計劃著有一天離開我,我說要結婚,毀滅了你的希望,所以你裝不下去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