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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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內時疫蔓延,整個章陵郡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淮安王愁得頭發都白了不少。
    此刻已是戌時四刻,碧華堂的燭火還亮著的。
    這次的時疫死了不少人。
    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原本冬天就難熬,再加之時疫肆虐,結果可想而知。
    按說古代交通落後,人煙並不稠密,時疫不至於傳播得如此迅速。
    壞就壞在閔州發生戰亂,流民帶病四散逃離,以至於時疫陸續擴散,得不到控製。
    忽聽婢女來報,說陳皎有事來尋。
    陳恩從一堆公文中抬頭,不耐道:“這麽晚了,她來作甚?”
    婢女應道:“小娘子說想請家主派人手與她,解時疫之急。”
    陳恩愣住,沒好氣道:“一黃毛丫頭,莫要來煩我。”
    外頭忽然傳來陳皎的聲音,“爹,且讓阿英試一試又何妨!”
    陳恩默了默,做了個手勢。
    不一會兒陳皎被請進書房。
    室內燒著炭盆,暖和許多,她在外頭跑了半天,臉都凍木了。
    陳恩看向她道:“大晚上的,風寒夜冷,九娘不歇著,還到處亂跑什麽?”
    陳皎行福身禮,回道:“這些日府裏每頓都有芥菜湯,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
    陳恩:“???”
    陳皎嚴肅道:“方才兒去尋尤大夫了解時疫之症,他說芥菜有通肺豁痰之效,兒便想起一樁舊事。
    “以前與阿娘在通州時,兒在柏堂裏幫工,曾聽到一位商賈閑談。
    “那商賈說他在運送貨物途中,碰到一對母子。
    “婦人提起幼子往事,說他四歲時生病高熱不退,咳嗽不停,看過許多大夫都不見好。
    “原本以為養不活了,不曾想機緣之下碰到一個化緣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來自天寧寺,告訴她一個秘方,讓她喂食陳芥菜鹵汁,方可藥到病除。
    “婦人半信半疑,後來按老和尚所說的方子嚐試,真把幼子給治好了,堪稱奇聞。”
    陳恩壓根就不信她的鬼話,反駁道:“荒唐,倘若陳芥菜鹵真有奇效,那府裏日日都用,怎不見好轉?”
    陳皎留了一手,說道:“老和尚說是秘方,肯定不是普通的陳芥菜鹵。”
    陳恩沒有接話。
    陳皎繼續道:“尤大夫說芥菜有通肺豁痰之效,可見它是有藥用的,那商賈應不至於瞎編。”
    陳恩指了指她,“九娘又當如何?”
    陳皎忙道:“我想請爹許我人手,在城中找尋陳芥菜鹵,悟出它隱藏的秘密來。
    “眼下時疫難以攻克,爹便讓我試一試,不論結果好壞,也沒什麽影響。”
    陳恩捋胡子,“外頭到處都是病患,你還要不要小命了?”
    陳皎:“爹便讓我試一試,我會小心謹慎,仔細做好防護的。”
    陳恩:“胡鬧。”
    陳皎:“爹……”
    為了說服他,她拿出許氏教她的撒嬌手段,上前搖他的胳膊,嬌聲道:
    “我聽阿娘說爹為著城中事務日日熬夜,做兒女的,也想替爹分憂,盡一份孝心。
    “爹就允了九娘罷,讓兒盡一份力,全了兒的孝道。”
    她一番哄勸,拿孝心說事,陳恩受不住她的軟磨,開口應允了。
    陳皎高興不已。
    於是第二日府裏調派了十多人供她驅使。
    人們齊齊站在院子裏,聽陳皎訓話。
    她站在屋簷下,同他們說道:“我要尋的陳芥菜鹵得醃製三年以上,缸裏頭需得長綠毛才行。”
    一家奴好奇問:“長毛的菜鹵豈不壞掉了,小娘子何故尋它?”
    陳皎背著手,回答道:“這個你們不用管,隻管去尋醃製年頭越長的菜鹵,沒有綠毛的不要,明白嗎?”
    眾人齊聲道:“明白!”
    陳皎繼續道:“我若知道誰打著淮安王府的由頭借機生事壞我陳九娘的名聲,回來定要往死裏打,還請各位掂量掂量。”
    眾人連聲應不敢。
    陳皎就找尋陳芥菜鹵一事耐心叮囑一番。
    誰若能尋得長綠毛的菜鹵,重重有賞。
    人們雖不知她為何要尋此物,但聽到重賞,無不振奮。
    就這樣,十幾人帶著任務出府尋芥菜鹵去了。
    待人們散去後,陳皎進屋來。
    許氏心中憋著疑問,好奇道:“我兒尋壞掉的芥菜鹵作甚?”
    陳皎賣了個關子,神秘道:“到時候阿娘就知道了。”
    許氏“哎喲”一聲,打趣道:“還藏著掖著呢。”
    陳皎笑而不答,隻道:“阿娘往日教我的撒嬌之法甚是好用,我得好生學一學。”
    許氏失笑,埋汰道:“出息!”
    話說芥菜在我朝曆史悠久,是尋常之物,百姓家中多少都會醃製一些。
    就跟醃蘿卜那般尋常。
    十幾人出府後走街串巷,挨家挨戶詢問陳皎口中長綠毛的芥菜。
    一般情況下,人們是不會把芥菜放壞食用的,至多一兩年就會吃掉,然後醃製新的芥菜。
    若是那種長綠毛的,要麽是醃壞了,要麽就是時日放久了忘記。
    這樣的芥菜可不容易找。
    府裏的家奴們接連問了兩三日都沒問到那東西。
    也有人抱回來幾壇,有的是醃壞了的,滿壇子黑水;也有的長毛,但是白毛雜菌。
    陳皎一一否定,如果城內沒有,就讓他們沿著周邊村子去尋。
    一眾人尋了四五日後,其中一個叫吳大牛的家奴走了狗屎運。
    住在西街胡同裏的王姓婦人在米鋪聽到傳聞,回來同自家男人八卦,打趣說淮安王府這般權貴,竟然向市井討壞菜鹵吃。
    婆母鄒氏躺在床上,聽她這般說,好奇插話問:“二娘從何處聽來的傳聞?”
    王氏應道:“方才從米鋪聽聞的,說什麽王府的九娘子愛吃壞菜鹵,特地差人去尋。”
    男人蔣大郎壓根就不信,一邊做手上活兒,一邊道:
    “二娘休得胡說,壞掉的東西怎麽能吃,且還是府裏的小娘子們。”
    王氏:“我起先也不信,可是米鋪的莊娘子說了,昨兒王府的家奴就來問過,可見沒有哄人。”
    鄒氏“嘖嘖”兩聲,調侃道:“莫不是大魚大肉吃慣了,換點稀奇的?”
    這話把夫妻逗笑了。
    他們運氣好,暫且還未染上時疫。
    像有些倒黴點的街坊,一家子死了好幾口。
    衙門一旦知曉,立馬上門把屍體拉走,全部堆到一起焚燒。
    若誰敢生事,打死也是常有的。
    城裏的官兵個個凶悍,全都蒙著麵罩,平頭百姓哪裏敢招惹。
    三人就聽到的奇聞議論。
    隔壁的鄰裏黃寡婦聽到他們的聲音,尋了過來。
    三人還以為她有什麽事,哪曉得她期期艾艾了半晌,說她家裏有一壇壞掉的菜鹵。
    三人皆愣住。
    王氏戲謔道:“黃娘子不會真以為拿壞菜鹵就能到王府討到甜頭罷?”
    黃氏不好意思地搔頭。
    她男人前年病死了,手裏也無兒女,家中隻剩她和婆母兩人相依為命。
    婆母記性不好,以前就丟三落四的,那壇壞掉的菜鹵就是出自婆母之手。
    蔣大郎也不信傳聞,說道:“壞掉的東西怎能食用,萬一吃出人命來,誰敢擔責?”
    黃氏不死心,抱著希望道:“萬一真能領到賞錢呢?”
    王氏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說道:“黃娘子可自行抱去領賞。
    “我們可沒這個膽量敢去招惹王府,一個不慎,丟了性命那才叫冤枉呢。”
    鄒氏也接茬道:“是啊,他們可是官,把壞掉的東西拿去,本就不占理,若是挨了打,著實不劃算。”
    像他們這類市井小民,見著官就想跑,哪裏願去接觸。
    黃氏是寡婦,自然沒有膽量敢去王府討賞,故而把主意打到了蔣大郎身上。
    “我都聽說了,王府尋的壞菜鹵要長綠毛的才行,我家那壇也有綠毛,做不得假。
    “我一介弱女子,實在沒膽量敢去討賞,若大郎願意冒這趟風險,得來的賞錢咱們對半分。”
    蔣大郎拒絕道:“你可莫要坑我。”
    黃氏忙道:“我仔細琢磨過,既然咱們都知道壞菜鹵不能吃,想來王府裏的人也知道。
    “他們尋此物,多半是有用處,我就是害怕,沒人壯膽,那畢竟是王府,一般人可不敢進。”
    她這一說,似乎有幾分道理。
    王氏好奇問:“菜鹵也會長綠毛嗎?”
    黃氏點頭,“有的,不信二娘跟我去瞧。”
    王氏的心思一下子活絡了,她有點小貪,當即好奇過去看那壇長毛的壞菜鹵。
    黃氏回到屋裏,家徒四壁,到處都漏風。
    她把角落裏的瓦壇子搬了出來,揭開蓋子給他們看。
    一股發酵後的刺鼻酸臭撲麵而來,熏得眾人後退兩步。
    那菜鹵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年月,味道著實衝鼻。
    王氏捂住鼻子探頭往裏看去,果然見壇子裏的芥菜上長了不少灰綠色的毛,很明顯的黴變狀態。
    蔣大郎也探頭觀望,嫌棄道:“這芥菜都不知醃製了何年何月。”
    黃氏:“我也不清楚,問阿娘,她也記不得了。”
    她小心翼翼把蓋子密封好,繼續道:“我打聽過,王府就要長綠毛的壞菜鹵,應該就是這東西。”
    王氏骨碌碌看向蔣大郎。
    蔣大郎連連擺手,“二娘莫要看我,我沒這個膽量去討賞錢。”
    王氏:“萬一真能討到賞錢呢,這不比你做工強?”
    蔣大郎理直氣壯道:“做工不至於喪命挨板子。”
    王氏:“……”
    她到底動了貪財的心思,朝黃氏擠了擠眼睛。
    這不,當天晚上王氏好一番遊說,蔣大郎罵她窮瘋了。
    夫妻發生口角,最後王氏應承會一道去淮安王府壯膽,蔣大郎才心不甘情不願答應下來。
    翌日他們找來一隻大背簍,黃氏特地把菜壇子上的灰擦幹淨,並用東西包裹起來。
    壇子不算太大,卻死沉死沉的,有好幾十斤。
    蔣大郎背上背簍,夫妻離開胡同。
    去到淮安王府,老遠就見大門緊閉,角門也是關著的。
    夫妻二人到底有些慫。
    蔣大郎遠遠的把背簍放到地上,不敢去詢問。
    王氏在來時還信心滿滿,真看到那威嚴府門,一下子就慫成了鵪鶉。
    權貴對他們來說有著天然的壓迫力。
    兩人在寒風中糾結了許久,途中有仆人進出,都不敢張嘴詢問。
    剛從外頭回來的吳大牛瞥見二人衣衫襤褸,像呆頭鵝一樣縮著脖子喝風,頗覺好奇。
    他隨口問了一嘴。
    蔣大郎早就扛不住想折返回去了,舌頭直哆嗦,說話都不利索。
    倒是王氏膽子大些,說背簍裏是壞菜鹵。
    吳大牛瞥向背簍,早就不抱希望。
    本以為二人手裏的芥菜也跟之前那般,哪曉得他上前揭開包裹的麻布,親自開蓋查驗,酸臭撲鼻而來,直衝天靈蓋。
    吳大牛“哎喲”一聲,受不了後退兩步,誰知定眼一看。
    嘿!還真有綠毛?!
    吳大牛難以置信。
    他捏著鼻子再次仔細查看,壇子裏確實長了不少綠毛,灰綠灰綠的。
    先前他還以為陳九娘哄他們,沒曾想還真有綠毛菜鹵!
    吳大牛趕忙問:“這裏頭醃的可是芥菜?”
    王氏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醃芥菜,壞掉長毛了。”
    吳大牛咧嘴笑道:“你們倆就要發財了!”
    王氏聽得精神一振。
    蔣大郎手腳麻利把壇子密封好,動作可神氣了,仿佛壇子裏裝的是金疙瘩!
    外男禁止入內院,吳大牛讓夫妻在門房等候,自己則把背簍背到梨香院。
    “你二人且等著領賞錢,可莫要跑了。”
    兩人笑得合不攏嘴。
    廂房裏的陳皎正跟許氏說話,忽聽丫鬟丁香來報,說一家奴把綠毛菜鹵尋來了。
    陳皎見過許多壞芥菜,唯獨沒見過長綠毛的,半信半疑道:“你可曾驗過?”
    丁香連連點頭,“那芥菜真真有許多綠毛,灰綠灰綠的,滂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