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8章 餘家鋪·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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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兒摸了摸頸間的鈴,銅綠冰涼,“那就從今天開始,每天一個故事,講到第七天。”
第一夜,倉講自己如何在幽冥裏剪斷影子;
第二夜,櫻講如何用櫻花堵住裂月;
第三夜,老人講自己如何把半張臉留在幽冥;
第四夜,翠兒講如何替兩人活完餘生。
每到故事結尾,銅鈴便輕響一聲,鈴舌長出一粒銅芽。四粒之後,鈴舌已補全大半。
到第五夜,客棧來了一位陌生旅人——鬥笠壓得很低,懷裏抱著一隻缺耳兔,兔子耳朵上係著一條與銅鈴同色的綠火。
隻見旅人放下兔子,聲音沙啞:“我來贖一個倒影。”
銅鈴驟然大響,鈴舌最後一粒銅芽“嗒”地合攏。
就在這時,幽冥零次列車的汽笛,從地底遠遠傳來——第七日,發車。
第六夜,雨落無聲。
餘生客棧的燈火在雨幕裏暈出一圈暖橘。
倉、櫻、翠兒圍爐而坐,缺耳兔伏在桌角,綠火耳線隨呼吸明滅。
旅人摘下鬥笠——竟是鎮妖司的司正,麵具已碎,露出半張被銅線縫合的臉。
“我來贖的,是我自己。”他攤開掌心,躺著一麵殘缺的銅鏡,鏡裏映出曾被倉翻過去的那道倒影——倒影仍在鏡中奔跑,卻逐漸透明。
“倒影若散,我也將隨幽冥湮滅。”司正聲音低啞,“最後一節車廂,留給我。”
翠兒摸向頸間銅鈴,鈴舌已補全,隻剩一絲縫隙。
她輕聲問:“拿什麽換?”
司正抬眼,望向爐火上方的銅鈴,“用我餘下的全部時間——從今夜子時起,至裂月再臨,我替你們守鈴,換你們三人,永不再被幽冥點名。”
倉與櫻對視一眼。
櫻開口:“若你守鈴,列車最後一節便空,幽冥零次將永無終點,所有被押的影子將永遠困在半途。”
司正點頭:“正是。幽冥需要終點,人間才得安寧。我願成為那終點。”
銅鈴在雨聲裏輕輕搖晃,發出一聲極輕的“叮”。鈴舌最後一粒銅芽合攏,縫隙消失。
第七日零時,幽冥零次列車的汽笛撕裂雨幕,鐵軌從地底升起,直通客棧門前。
司正抱起缺耳兔,踏上車廂。車門合攏前,他回頭,銅線縫合的嘴角微彎:
“故事講完,終點已到。餘生客棧,從此關門。”
列車啟動,雨停。
倉、櫻、翠兒站在空蕩的驛站前,腳下鐵軌一寸寸風化,化作青草。
銅鈴從屋簷墜落,落地無聲,碎成一地晨光。
而餘生客棧的牌匾,在朝陽下慢慢褪成一塊普通的舊木,隻留一行淺淺的刻痕:
“故事已終,餘生正長。”
朝陽越升越高,牌匾上的刻痕卻在慢慢淡去,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抹平。
倉彎腰拾起銅鈴碎片,每一片都映著不同的晨光——有的帶著雞鳴,有的帶著炊煙,還有的映著昨夜那場無聲的雨。
碎片在掌心忽然合攏,卻不是複原,而是凝成一枚極小的銅鑰匙,鑰匙柄上刻著新的字:【餘生·重啟】
櫻伸手觸碰,鑰匙卻像水一樣滲進她的指尖,順著血管一路流到心髒。
她聽見“哢噠”一聲輕響,仿佛有什麽鎖被重新打開。
翠兒頸間的月印也隨之亮起,化作一道細線,牽引著他們走向驛站後的山坡。
坡頂,一座從未見過的石亭靜靜矗立,亭內石桌上擺著一副棋盤,黑白子已落至中盤。
棋盤旁,站著一位白衣老者,背對他們,手裏拈著一枚黑子。
“終局之後,便是開局。”老者聲音像風吹過銅鈴,“你們的故事已完,但棋局未完。”
倉上前一步,認出棋盤正是幽冥賭桌的縮小版,隻是此刻沒有籌碼,沒有倒計時,隻有三枚空白棋子擺在邊緣。
老者轉身,麵容空白無五官,卻帶著熟悉的笑意——那是司正、老人、小巫、紙人、五彩兔……所有被列車帶走的共同的笑容。
“落子吧。”老者說,“每一子,都是你們餘生的選擇。”
倉拿起第一枚空白棋子,指尖的溫度在棋麵烙出一道銅線。
他放在天元,輕聲道:“願所有被剪斷的影子,都能找到自己的光。”
第二枚棋子,櫻落子星位,棋麵開出一朵櫻花:“願人間不再有幽車。”
第三枚棋子,翠兒落子小目,棋麵浮現那隻缺耳兔:“願故事繼續,但不再以噩夢為名。”
三子落定,棋盤化作一道光門。
老者身影隨風而散,隻留下最後一句話:“棋局已開,餘生請自便。”
光門之後,是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路,通向炊煙深處的人間。
三人相視一笑,並肩踏入門內。他們身後,石亭、棋盤、光門,一寸寸隱入晨霧之中。
而山坡下的舊驛站,終於真正成為舊驛站——沒有幽車,沒有銅鈴,隻有風穿過瓦縫的聲音,像一聲悠長的告別。
餘生,從這一步開始。
山路盡頭,炊煙像一條柔軟的繩子,把三人慢慢拉近人間。
腳下不再是碎鏡,而是鬆軟的黃土,偶爾嵌著幾粒碎石,硌得腳底生疼,卻真實得令人安心。
走到第三道彎,他們看見一塊歪斜的木牌——【餘家鋪】
牌底用木炭添了新字:今日有熱湯。
鋪子很小,泥牆草頂,門口支著一口黑鍋。
灶火劈啪炸響,鍋裏滾著乳白的羊骨湯,香味撞進鼻腔,把一路的寒涼都逼了出去。
掌勺的是個佝僂老嫗,見他們來,也不問來路,隻舀了三碗,推到案板上。
湯麵漂著幾粒翠綠的蔥末,像浮萍。
倉端起碗,熱氣蒙住眼,竟看見湯裏倒映著幽冥列車的最後一節車廂——車廂裏,司正抱著缺耳兔,朝他點了點頭,隨即被蒸汽衝散。
“喝完這碗湯,你們就徹底幹淨了。”老嫗嗓音沙啞,像風吹過鏽鐵。
櫻低頭,湯裏映出自己的手腕——那道淡銀的舊疤已褪成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白線。
她忽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那枚早已碎裂的銅鈴殘片,輕輕放在案板上。
殘片一碰桌麵,竟化成三粒紅豆,滾進湯裏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