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 此岸即彼岸,遺忘即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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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停了。
    琉璃燈焰晃了晃,熄滅成一縷銀煙。
    櫻抬頭,夜空之上,真正的月亮已圓滿無缺。它不再俯視,而是緩緩下降,像一枚巨大的、溫柔的繭,將她與庭院一同包裹。
    黑暗裏,她聽見銅鈴第十一聲響起——卻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輕。
    當月光再度亮起時,庭院消失,腳下隻剩一片柔軟的草原。
    草原中央,一株蒲公英正在風裏搖曳,絨毛未散,卻已透出淡淡銀光。
    櫻赤足走過去,俯身摘下它。
    就在絨毛飛散的刹那,她眉心的滿月胎記徹底隱去,而掌心卻多出一道極細的銀線,像一條永不幹涸的河流。
    她握緊手,聽見自己心跳與遠處潮汐同頻。
    這一次,岸不在對麵,而在每一次脈動裏。
    草原盡頭,天色初曙。銀線在她掌心微微發燙,像一條醒來的脈絡,牽引她向南。
    她走在晨霧中,很快,一座廢棄的渡口浮現。
    隻見渡口無舟,隻橫陳著一截朽木,木上刻著“此岸即彼岸”。
    朽木旁,立著一麵銅鏡,鏡麵裂痕如同舊疤一般。
    櫻俯身照鏡,卻不見自己。
    鏡裏隻有那條黑河,河水倒流,碎月逆流,最終凝成一滴更大的血淚,懸在鏡中央,像一顆未落的晨星。
    血淚忽墜,落入她掌心銀線上。銀線瞬間舒展,化作一條極細的銀舟,舟底托著那滴血淚。
    銅鏡隨之碎成塵,塵裏浮起一行新字:“渡河不用槳,用疼。”
    銀舟離地寸許,載著她無聲的滑向霧裏。霧越來越濃,濃成乳白的夜,再濃成漆黑的晝。
    這時,黑暗深處,鎖鏈聲再次嘩響,卻不再冰冷。
    第十一聲鈴響的餘音忽然折回,在她耳畔輕輕炸開,化作一句極輕的搖籃曲。
    櫻閉上眼,銀舟、血淚、鎖鏈、霧,同時歸於寂靜。
    寂靜裏,她先聽見自己的呼吸,像一根極細的絲,把胸腔縫得密不透風。
    隨後,呼吸之外,出現了另一道呼吸——更慢、更老,像是從時間的背麵傳來。
    她睜開眼,黑暗已退成灰,灰裏站著一位老嫗,發如枯草,手裏卻捧著一盞琉璃燈。
    燈焰正是方才庭院裏熄滅的那一縷銀煙,如今被重新點燃,抖得像一顆不肯墜落的心。
    老嫗不說話,隻用燈焰照向櫻的掌心。
    銀舟已變回細線,卻仍托著那滴血淚,血淚此刻透亮,像一顆被歲月磨圓的月亮。
    老嫗伸出指尖,輕輕一點,血淚便浮起,懸在兩人之間。血淚懸停,像一枚被時光磨亮的種子。
    老嫗的指尖沒有皺紋,隻有一圈圈年輪般的銀紋,自她指腹蕩開,與血淚同頻輕顫。
    “它叫‘未竟’。”老嫗第一次開口,聲音像兩片枯葉擦過地麵,“所有未流完的淚,未走完的岸,未熄滅的火,都凝在這裏。”
    櫻抬手,銀線隨之微光一閃,血淚便緩緩旋轉,映出無數碎影。
    老嫗將琉璃燈遞給她。
    燈焰一觸血淚,竟生出一條極細的火線,火線沿銀線遊走,像替一條河流點燈。
    “把它種下去。”老嫗指向灰蒙盡處。
    那裏不知何時出現一道裂隙,裂隙裏沒有光,卻傳來潮聲。
    櫻走過去,雙膝沒入柔軟的灰裏。
    她攤開掌心,銀線自動脫落,血淚墜入裂隙,無聲炸開成一片暗紅的漣漪。
    隻見漣漪所過之處,灰色褪去,露出底下深藍的夜。
    夜中浮起一座倒置的島,島上草木皆向下生長,根須探向天空,像無數求救的手。
    就在這時,琉璃燈忽然變沉,櫻低頭,燈焰裏浮出一枚鑰匙,鑰匙齒呈月牙形。
    她伸手去取,鑰匙卻穿過她的指縫,徑直落向倒置的島。
    叮當——
    鑰匙觸島的一瞬,根係紛紛折斷,化作漫天流螢。
    流螢聚攏,凝成一道門,門楣上刻著:“歸來者,請先歸還自己。”
    櫻回頭,老嫗已化作一盞熄滅的燈,靜靜躺在灰裏。
    她彎腰拾起,燈芯處隻剩一粒銀白的種子,她握緊種子,走向那道門。
    門自動開啟,門後卻不是島,而是一間空屋。
    屋內隻有一張木桌,桌上放著一麵鏡子——鏡子照出她幼時的臉,眉心滿月胎記仍亮著。
    鏡中的小女孩向她伸手,掌心同樣有一道銀線。
    兩條線在鏡麵相觸,發出極輕的“叮”。
    刹那間,鏡碎成光,光裏浮現老嫗最後的低語:“此岸即彼岸,疼即槳,遺忘即歸途。”
    櫻閉眼,將種子按進心口。心跳驟停一瞬,隨後以更古老的節奏重啟。
    再睜眼時,草原、渡口、老嫗、銅鏡皆無。
    她站在最初熄燈的庭院,風又起了。
    琉璃燈完好如初,燈焰裏浮著一滴血淚,像從未離開。
    第十一聲鈴響,終於落地。
    第十二聲鈴卻沒有聲響,隻有一道極細的裂縫自鈴舌向下爬,像誰用指甲在空氣裏刻出一道傷口。
    櫻伸手,指尖剛觸到燈焰,那滴血淚便順著她的指紋沁入皮膚。
    灼痛沿著腕骨一路燒進肩胛,她聽見自己骨縫裏傳來潮聲——是忘川在倒流。
    庭院四周的竹影忽然拔高,化作漆黑的桅杆,一盞盞琉璃燈變作懸於夜海的航標,次第亮起,照出腳下並非青磚,而是覆滿青苔的沉船甲板。
    風送來潮濕的誦經聲,像無數人在水底齊聲背誦她遺忘的名字。
    櫻低頭,心口處的種子已長出須根,正穿透肋骨,向更深處錨定。
    每紮入一條根脈,便有一瓣櫻花從她瞳孔裏剝落,飄向燈焰,發出極輕的“嗤”聲——像是雪落在燒紅的鐵上。
    當最後一瓣櫻花燃盡,燈焰忽地轉為蒼白色。
    櫻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抽離出來,跪在甲板邊緣,正將一截斷裂的槳葉埋進苔痕。
    那影子抬頭,與她麵麵相覷,嘴唇開合間,吐出老嫗的聲音:“疼是槳,你劃到哪裏,哪裏就是岸。”
    話音未落,船身劇震。
    庭院不,是船艙)四壁開始滲水,卻不是水,而是帶著銅鏽味的光。
    櫻踉蹌一步,踩碎了一片浮動的鈴影——那碎裂的鈴舌竟化作一枚銅鑰匙,鑰匙齒上刻著一行小字:
    “此岸即彼岸,遺忘即歸途,但歸途永無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