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章 忘川忘己,彼岸無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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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站在路燈下,掌心仍殘留著鑰匙斷裂時的溫度。
風掠過,櫻花瓣浮起,像被無形之手重新排布——它們在她腳邊拚出第三條影子,形狀陌生,卻帶著她走路的弧度。
她低頭,影子抬頭。沒有五官,隻有一道鎖孔狀的缺口,正緩慢滲出淡金色的光。
櫻的膝蓋先於意識彎曲,半跪在冰涼的石板上。
影子裏的金芒像被拉長的蜜汁,順著她腳踝攀爬,所過之處皮膚泛起細小的、鑰匙齒狀的紋路。
第三條影子開始蠕動。
它先分出一條細線,像縫衣針般刺入櫻的腕骨,又在她驚訝的抽氣聲中溫柔地打了個結。
花瓣被風卷起時,她聽見鎖孔裏傳來哢噠一聲輕響,仿佛有看不見的鑰匙轉動了半圈。
緊接著,路燈的光突然變得粘稠,將整條街道浸泡在琥珀色的寂靜裏。
就在這時,櫻看見自己的影子正在融化——先是手指,接著是肩膀,最後連睫毛都化作液態的墨,滴落在第三條影子的缺口處。
金芒與黑影交融的瞬間,她聞到櫻花腐爛時特有的甜腥。
“你終於找到我了。”影子說道,聲音從鎖孔裏溢出,帶著鐵鏽味的風。
櫻這時才發現,那缺口正在擴大,邊緣長出細密的齒輪,像某種精密的計時裝置。
當倒計時指向某個她無法理解的刻度時,整條街的櫻花突然同時墜落,齒輪開始倒轉。
櫻的掌心重新出現鑰匙的輪廓,但這次是完整的——齒槽裏嵌著半片櫻花,脈絡間流淌著淡金色的血。
她聽見自己骨骼生長的聲音,像春天裏第一根竹筍頂開凍土。
而第三條影子漸漸與她重疊,鎖孔的位置正好對準她心髒的第三根肋骨。
在意識消失前,櫻終於看清影子空白的臉上,浮現出她自己的麵容。
幽冥地界,無星無月,唯有忘川水泛著幽綠的磷光。
櫻睜眼時,正跪在巨大的青銅鎖盤中央,鎖盤邊緣刻滿逆流的沙漏。鎖盤之下,傳來鐵鏈拖曳的悶響,像某種古老的心跳。
櫻低頭,看見自己腕間纏著一縷紅絲,另一端沒入黑暗,遙遙係向不可見的彼端。
她驚懼的抬手,紅絲驟然收緊,鎖盤邊緣的沙漏竟開始順流——時間在此逆流,記憶卻正被抽離。
“你終於醒了。”聲音從上方落下,像冰棱墜進血肉裏。
櫻猛然間抬頭,忘川水忽然拔高,凝成一麵水鏡。
鏡中映出不知是她哪一世的模樣:白衣染火,跪在焦土上,以發為繩,束住一具無頭屍身。那屍體的心口,嵌著半枚青銅鑰匙——正是鎖盤中央缺失的那塊。
櫻還在一臉懵,頃刻間,水鏡碎裂,鑰匙落入她掌心,冰冷如初雪。
就在這時,鎖盤轟然轉動,沙漏盡頭的黑暗裂開一道縫,透出幽藍的光。
隻見縫隙裏浮現一座倒懸的城,城頭懸著無數燈籠,燈籠裏燃的卻是人的眼睛。
每盞燈都望著她,瞳孔裏倒映出她尚未犯下的罪。
紅絲這時驟然斷裂,櫻踉蹌著起身。
鎖盤邊緣浮現一行血字:以汝之魂,償彼之生。
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是來受刑的,而是來獻祭的。
鑰匙在掌心發燙,鎖盤中央的孔洞開始滲出黑水,水中浮起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隻是沒有五官。
“殺了我,”無麵人開口,聲音是她自己的,“否則第十萬次輪回後,你將親手焚毀忘川。”
櫻握緊鑰匙,指節泛白。
這時,遠處傳來鐵鏈斷裂的脆響,像遙遠的喪鍾。
她忽然笑了,將鑰匙刺入自己的咽喉。
青銅鑰匙飲血而生,鎖盤迸射出刺目的光。倒懸的城開始崩塌,燈籠裏的眼睛紛紛熄滅。
櫻倒在鎖盤上,看見自己的血化作萬千紅線,將沙漏重新倒逆。
最後一眼,她望見忘川彼岸,有人披著她的皮,正向她伸出手。
血線逆卷而上,像一場倒行的紅雨。
鎖盤在櫻的身下碎成齏粉,齏粉卻凝成無數細小的沙漏,每一粒沙都是她曾被抽離的陌生記憶:
她看見第十萬次輪回裏,自己如何在忘川畔種滿彼岸花,又如何親手點燃它們,讓火光照亮整個幽冥;
看見無麵人如何從她體內剝離“業”,鑄成這座倒懸的城;
看見每一次獻祭後,自己殘餘的靈魂被紅線縫回,像破布娃娃般等待下一次蘇醒。
此刻,紅線終於纏住了那隻向她伸來的手。
“櫻。”對方喚她,聲音卻像隔著千萬層水鏡,模糊得幾乎融化在忘川的磷光裏。
她抬眼,看見“自己”站在彼岸——不,是披著她的皮、戴著她的五官,卻唯獨沒有瞳孔的“贗品”。
贗品的指尖滴落黑水,每一滴都在地麵蝕出新的沙漏,沙漏裏困著她尚未誕生的未來。
“你以為鑰匙能終結輪回?”贗品輕笑,聲音像鏽鐵刮過琉璃,“鑰匙不過是讓你看清——真正的鎖,是‘你’。”
它撕開胸膛,露出空蕩蕩的胸腔,裏麵懸著一枚完整的青銅鑰匙,與櫻喉間那半枚遙相呼應。
兩枚鑰匙同時震顫,發出嬰兒啼哭般的鳴響。
忘川水驟然暴漲,將櫻卷入漩渦。
她看見贗品踏水而來,每一步都讓水麵浮現新的裂痕——那是輪回的罅隙,每一道都通向不同的地獄。
最後一道裂痕裏,她望見的似乎是最初的自己,但又讓她感到十分的陌生:
白衣少女跪在焦土上,懷裏抱著的不是無頭屍身,而是一顆仍在跳動的心髒。少女抬頭,與她四目相對,唇形無聲地說:
“殺了我,才能殺你。”
櫻忽然大笑,笑聲震碎所有沙漏。
紅線從她喉間噴湧而出,纏住贗品的四肢,將她拖向自己。
兩枚鑰匙在胸腔相撞,迸出刺目的白光——忘川水開始倒流,倒懸的城重新升起,燈籠裏的眼睛再次睜開,卻映出同一個畫麵:
櫻與贗品相擁而墜,像兩枚交疊的鑰匙,終於嵌進幽冥最深處那扇從未被開啟的門。
門後傳來鐵鏈徹底斷裂的聲響,這一次,沒有輪回,也沒有歸途。
唯有忘川水麵上,浮起一朵純白彼岸花。花瓣上刻著一行小字:
“第十萬零一次,你終於忘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