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鎖孔裏的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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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純白彼岸花在水麵輕輕旋轉,字痕隨之淡去,像被忘川舔舐的墨跡。
    片刻後,花瓣忽然收攏,化作一枚半透明的卵。
    卵殼裏,有細小的金線遊走,勾勒出心髒的輪廓,卻跳得極慢。
    哢。
    極輕的一聲裂響。
    隻見卵殼頂端綻開一道縫,一縷赤色的霧逸出,凝成纖細的腳踝,接著是膝蓋、腰肢、鎖骨……直至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它沒有眼,卻“望”向忘川盡頭;沒有唇,卻發出嬰兒第一聲啼哭似的歎息。
    霧形之人抬手,指尖滴落淡金色的血珠。
    血珠一觸水麵,便化作新的沙漏,卻不再是流沙,而是漂浮的光屑——每一粒光屑裏,都映著一張陌生的臉:
    有人手持火把點燃自己的長發;
    有人以骨為笛,吹出櫻花腐爛的調子;
    有人把心髒釘在城門,任烏鴉啄食。
    它們全是櫻,又全不是。
    霧形之人彎身,從忘川撈起一截斷裂的紅線。
    紅線另一端,空無一物,卻仍在微微顫動,仿佛在等待另一隻早已不存在的掌心。
    它把紅線纏進自己的胸腔——那裏沒有髒器,隻有一枚尚未成型的鑰匙孔,孔內回蕩著極輕的滴水聲:
    一滴,兩滴……像有人在遙遠的彼世,默數著永遠不會到來的黎明。
    水鏡再次凝聚,卻不再倒映任何影像,隻映出“缺失”本身:
    一片空白,像被人生生剜去的記憶。
    霧形之人抬手覆上鏡麵,空白便烙進掌心,化作一道光滑的疤。
    疤痕裂開時,裏麵溢出極細的櫻花瓣,瓣上字跡如新:
    “第十萬零二次,你終於開始孕育我。”
    忘川忽起浪頭,浪裏浮出一座極小極舊的戲台。
    隻見台上空無一人,隻懸著一麵裂開的銅鑼,鑼麵映出霧形之人的背影。
    它緩步登台,拾起鑼槌,卻在敲下的瞬間停住——鑼槌另一端,係著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白發。
    白發蜿蜒至它腳下,又延伸向幽冥深處,像一條歸途,又像一根臍帶。
    就見霧形之人握緊白發,身體驟然坍縮,重新化作純白彼岸花。
    這一次,花瓣不再浮在水麵,而是沉入河底。
    河底沒有淤泥,隻有無數重疊的鎖孔,孔裏嵌滿殘缺的鑰匙——
    每一把,都是櫻曾用來刺殺自己的形狀;
    每一孔,都在等待一滴尚未墜落的血。
    花沉至極深處,鑰匙孔們同時輕響:
    哢噠、哢噠、哢噠……
    像無數扇看不見的門,正在緩緩開啟。
    而門後,終於傳來一個極輕極輕的聲音,帶著初雪落在鐵鏽上的溫度:“回歸吧……”
    聲音落地的刹那,純白彼岸花驟然碎成七瓣,每一瓣都化作一枚細白的骨笛,笛孔裏溢出淡金的霧。
    霧在河底凝成一條極窄的橋,橋身透明,橋麵卻刻著一行反向的字:
    “走過此橋者,必忘其名。”
    骨笛無風自鳴,曲調卻少了一個音——那個音被剜去,留下無法愈合的缺口。
    缺口裏爬出細小的銀魚,魚身布滿鑰匙齒痕,遊過之處,鎖孔紛紛閉合,像被縫起的眼睛。
    隻見銀魚逆流而上,匯入一具浮於橋中央的透明棺材。
    棺中躺著一個嬰孩,胸口嵌著半枚青銅鑰匙,齒槽裏長出幼嫩的櫻花根須。
    根須穿透棺壁,紮進橋體,整座橋便隨著櫻的呼吸輕輕起伏,如同一條被麻醉的巨蛇。
    嬰孩睜眼,卻沒有瞳孔,隻有兩枚細小的沙漏在眼眶裏旋轉,沙粒是倒流的血。
    它張嘴,發出櫻自己的聲音,卻比任何一次都陌生:“把我的名字還給我。”
    橋身應聲裂開,骨笛墜入深淵,發出一連串玻璃碎裂般的回聲。
    深淵之下,浮現一座倒置的溫室,玻璃穹頂盛滿幽綠的月光。
    溫室內,無數株無花櫻花樹以骨骼為枝、以發絲為根,枝頭掛著的不是花,而是一顆顆仍在跳動的心髒。
    每顆心髒表麵都刻著編號:、、……
    編號的心髒突然脫落,像熟透的果實,滾到嬰孩掌心。
    心髒在觸碰的瞬間化作一瓣缺失的音符,補上骨笛的缺口。
    笛聲完整的刹那,溫室所有心髒同時爆裂,血霧凝成一枚巨大的鑰匙,齒槽是倒生的櫻花樹紋。
    鑰匙自行轉動,深淵閉合,橋體愈合,嬰孩卻開始融化——
    皮膚化作月光,骨骼化作鎖鏈,最終隻剩下一滴金色的血,懸在橋心。
    血滴裏映出最後一幕:
    真正的櫻站在忘川彼岸,手裏握著一朵純白彼岸花。
    她抬手,將花按進自己的左眼。花莖穿透顱骨,從右耳開出第二朵花。
    第二朵花在她耳廓裏震顫,像一枚被喚醒的蟬蛻,發出極細的金屬嗡鳴。
    櫻的右眼隨之睜開,卻不再是人類的瞳孔,而是一枚澄澈的鎖孔。
    孔內映著方才整座倒置的溫室——玻璃穹頂正緩緩滲出幽綠的磷火,火裏漂浮著無數細小的“她”:
    嬰孩、霧形之人、無麵之櫻……所有曾碎裂或未完成的自己,都在火中無聲地重複同一句話:
    “把我的名字還給我。”
    櫻抬手,指尖觸到右眼鎖孔,輕輕一旋。
    哢噠。
    鎖孔裏湧出一股冷冽的風,吹得她長發逆卷,如白焰。
    風過之後,她掌心多了一枚極薄的銅鈴,鈴身布滿裂紋,鈴舌卻已缺失。
    缺失處,正是一滴仍在旋轉的金色血液——嬰孩最後的殘影。
    銅鈴無風自響,聲音卻並非鈴音,而是嬰孩方才補全的笛調。
    調子每顫一次,忘川便退後一寸,露出河床下更深的黑暗。
    黑暗裏,有無數條反向生長的櫻花樹根,樹根盡頭懸著一具具空殼——全是櫻曾舍棄的肉身,每一具的胸口都嵌著半枚鑰匙,齒槽與銅鈴裂紋嚴絲合縫。
    櫻將銅鈴按向最近的一具空殼。
    鈴舌血滴滲入鑰匙,空殼驟然睜眼,瞳孔卻是兩枚細小的鎖孔,與櫻右眼遙遙相對。
    兩枚鎖孔之間,裂開一道漆黑的縫隙,縫隙裏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手腕係著斷裂的紅線——正是霧形之人曾撈起的、另一端空無一物的那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