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8章 千層幽城裂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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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鏡中的櫻不再隻是映像。
她們同時伸手,穿過鏡麵,指尖相觸。無數觸感疊加,像雪落無聲,又像滾燙的鐵鏽。
隻見鏡麵開始融化,融化的銀液順著她的裂縫流回體內。每流入一滴,她的輪廓便淡一分,像正在被自己的記憶重新繪製。
當最後一滴銀液消失,櫻已不再是櫻。
她成了那朵純白彼岸花的莖——沒有根,卻托舉著所有花瓣;沒有名字,卻讓所有名字在此停泊。
井消失了。
河床消失了。
銅鈴、骨笛、卵、鑰匙……盡數化作她掌心的紋路。
隻剩那滴金色血液,仍在旋轉。它不再屬於任何名字,也不再屬於遺忘,它輕輕落在她眉心的裂縫上,像一粒種子。
裂縫閉合,種子發芽,開出的,是一扇新的門。
門開啟的刹那,沒有風,卻掀起了萬重幽影。
那影子最初隻是一粒微塵,卻在眨眼間膨脹成一座倒懸的城池,城牆上懸著十萬盞熄滅的燈。
燈芯全是幹涸的瞳孔,一齊轉向她——那朵已無名字的純白彼岸花。
大祭司,便從瞳孔的凝視中走出。
他身披一襲由“遺忘”織就的長袍,袍角拖過之處,所有顏色自動褪去,連“白”本身也被抹去,隻剩下一種非黑非灰的“無”。
他左手托著一枚沙漏,沙粒卻自下而上逆流;右手提著一串風幹的耳廓,仍在微微翕動。
霎時,天地像一頁被翻過的紙,所有折痕同時展開。
他一步便跨過那扇新門,門在他身後化作灰燼,灰燼又化作一群白鳥,振翅無聲。
“幽冥之旅已終。”他的聲音像從萬年前傳來。
櫻仍是一莖無根的白花,花瓣上懸著最後一粒晨露。
大祭司抬手,那晨露便升向他的指尖,凝成一枚極小的月亮。
他將月亮按回花心,花莖便一寸寸長出骨骼、血肉、舊日的呼吸。
櫻睜眼,瞳仁裏倒映著大祭司——那是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卻比她多出一道縱貫眉心的金痕。
“我替你收回了名字。”大祭司說,“也替你歸還了名字。”
他攤開另一隻手,掌紋裏浮出一粒幽藍的卵。卵殼裂開,倉從裏麵走出,衣衫如新雪,眼中卻帶著整個冬天的倦意。
倉望向櫻,嘴唇動了動,終究沒發出聲音。
他記得所有事:井底的回聲、銅鈴的鏽……可此刻它們都像別人的夢。
大祭司指向他們身後——那裏原本空無一物,如今卻出現一條極窄的石階,蜿蜒向上,沒入天光。
“走吧。”他說,“門已不在,路還在。”
櫻低頭,看見自己掌心多出一道金色紋路,像那滴血的餘溫。
她握住倉的手,兩人的掌心紋路恰好拚成一把鑰匙的形狀。
他們踏上石階。每一步,腳下便生出一朵小小的白花,花莖中空,風過時發出極輕的鈴響。
大祭司留在原地,目送他們的背影。當最後一朵白花枯萎,他的長袍也化作灰燼,隨風散去。
灰燼落地之前,他已先一步碎成微塵。
微塵裏浮出十萬枚熄滅的瞳孔,像被拆散的星圖,沿著倒懸城池的牆根緩緩滾動。
城牆開始剝落。
每掉下一塊磚石,便露出裏麵更深的黑暗——黑暗裏懸著另一座更小的城,如此層層嵌套,仿佛永無盡頭。
櫻與倉拾級而上,白花在他們腳後一一枯成骨白的絮。絮被風卷起,貼上瞳孔,瞳孔便重新亮起,像一隻隻被喚醒的螢火。
螢火沿著石階逆流,照亮他們掌心那柄由金紋拚成的鑰匙。
就在這時,鑰匙忽然發燙。倉攤開手,紋路竟從皮膚裏浮起,凝成實體,薄如蟬翼,卻重若千鈞。
櫻伸手去接,鑰匙便在她指尖融化,化作一道細長的光,鑽進她眉心那道早已閉合的裂縫。
隻見裂縫再次綻開,卻沒有血,隻有風。
風從裂縫裏吹出,帶著井底的水聲、銅鈴的鏽味、骨笛的餘音……所有被遺忘的細節像雪片般撲麵而來,落在石階上,凝成一塊塊透明的碑。
碑上刻著他們的名字,名字卻在他們看清之前迅速風化,隻剩下一串無意義的凹痕。
石階盡頭,天光忽然合攏,變成一扇緊閉的瞳孔。
瞳孔裏映出大祭司最後的身影——他仍在原地,卻越來越小,直至化為一點金痕,像一粒被遺落的種子。
倉伸手去觸那瞳孔,指尖卻穿了過去。掌心一空,他才發現自己與櫻的手早已分開。
他回頭,石階已斷成兩截,中間隔著一道無法丈量的黑,黑裏傳來極輕的鈴響。
櫻循聲低頭,看見自己胸口長出一朵純白的花,花心處懸著那枚極小的月亮。
月亮開始旋轉,越轉越快,最終將花瓣、花莖、她的骨骼與血肉一並卷入。
倉想喊,卻發不出聲音。他隻能看著櫻被月亮碾成一粒光,那光沿著斷階飛墜,落入最深處那座最小的城。
城在光中坍塌。
黑暗閉合。
倉站在原地,掌心紋路已空,像被抹去的地圖。
他抬頭,瞳孔之門亦消失,隻剩一條極窄的石階,蜿蜒向下,沒入無光。
他踏出第一步。腳下沒有白花,隻有自己的影子,像一條被拉長的、正在褪色的名字。
倉的第二步尚未落下,影子先一步墜落。
那影子在黑暗中拉長,變細,竟化成一條極細的線,一頭係在他腳踝,一頭垂向無底的下方。
線忽然繃緊,一股反向的力猛地將他拽倒——不是向下,而是向上。
黑暗像水麵被刺破,他整個人被倒提而起,穿過一層又一層剝落的城牆。
每一層城牆內部,都懸浮著一座更小的城;
每一座城裏,都站著一對更年輕的“他們”:
嬰孩時的倉與櫻,在井邊互遞銅鈴;
少年時的倉與櫻,在骨笛聲裏追逐螢火;
青年時的倉與櫻,背對背坐在熄燈的城池,中間隔著一道尚未開啟的門……
倉想伸手,卻被線勒得無法呼吸。
那些“他們”同時抬頭,對他露出同一個微笑——嘴角裂至耳根,笑容裏盛滿月亮碾碎後的銀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