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9章 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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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驟然斷裂。
倉在失重中聽見自己骨骼的輕響——像一串被風掐滅的鈴。
那些裂笑的“他們”同時張口,吐出同一句話:“名字用完了,所以輪到你碎。”
但碎的不是骨,是影。
隻見他的影子從腳底開始剝落,每掉一片,便在空中化作一頁空白的紙。紙被無形之風翻卷,發出嬰兒啼哭般的沙沙聲。
當最後一片影子離開他,倉忽然變得透明——透明得能看見體內那座倒置的城:
城門上懸著十萬盞熄滅的燈,燈芯全是幹涸的瞳孔。
瞳孔裏映出他未曾活過的未來:
他在花莖裏醒來,發現自己隻是一滴未落的晨露;
他在井底睜眼,看見水麵浮著另一張臉;
他在骨笛聲裏老去,牙齒一顆顆掉成鑰匙……
“原來我才是鑰匙孔。”倉聽見自己說——聲音卻從每一頁空白紙裏傳出,層層疊疊,像回聲在織布。
紙頁忽然聚攏,疊成一扇極薄的門。門沒有把手,隻有一道金痕——大祭司遺落的那粒種子。
倉伸手,指尖剛觸到金痕,門便向內塌陷。塌陷處湧出純白的花香,花香凝成一條比線更細的橋,通向瞳孔最深處。
他踏上橋,腳下亮起一朵朵無根的白花。每朵花的花心,都坐著一個更小的倉:
嬰兒倉在吮指,少年倉在吹骨笛,老年倉在數自己脫落的牙齒……
他們同時抬頭,對他伸出食指,像在指引,又像在告別。
橋盡頭,櫻站在那裏——不是花,不是光,而是一枚懸空的卵。
隻見卵殼透明,裏麵蜷縮著最初的櫻:她抱著膝蓋,眉心那道裂縫尚未開啟,像是在沉睡。
倉伸手,卵殼便裂開一道細紋。
紋裏滲出極輕的鈴響,響聲中浮出那滴金色血液——它不再旋轉,而是安靜地懸在兩人之間,像一粒被時間遺忘的星。
星忽然墜落。沒有光,沒有聲,隻有一陣極寒的風,風掠過之處,白花盡數凋零,橋身寸寸斷裂。
倉與櫻同時向下墜,墜向最深處那座最小的城。
城卻在墜落中翻轉——翻轉成一麵鏡子:
鏡中,倉抱著櫻,櫻抱著倉;
鏡外,無人可抱,隻剩那滴金色血液落在鏡麵上,凝成最後一行字:
“鑰匙已碎,門仍在。”
字隨即風化,鏡麵隨之碎裂。
碎片裏浮出十萬枚熄滅的瞳孔,瞳孔裏映出同一幕:一條極窄的石階,蜿蜒向下,沒入無光。
石階盡頭,站著大祭司——他比微塵更小,卻比黑暗更大。
他抬手,掌心浮出那枚逆流的沙漏。沙粒終於開始順流,卻每一粒都是倉的影子。
當最後一粒沙落盡,大祭司輕聲說:“去吧,這一次,別再回頭。”
黑暗閉合,鈴聲熄滅。
唯有那滴金色血液,仍在無聲旋轉——像一粒種子,像一道門,像所有被遺忘的名字,在無人知曉處,靜靜等待下一次發芽。
黑暗閉合後,時間並未終結,而是向內折疊。
那滴金色血液在折疊的縫隙裏旋轉,越轉越慢,慢到幾乎靜止。
靜止處,忽然生出一道極細的裂紋——像嬰兒睜眼時,睫毛與睫毛的第一次分離。
裂紋裏滲出微光,微光中浮出一枚極小的種子,種子表麵刻著倉與櫻共同的倒影,卻都閉著眼。
種子無聲墜落,穿過黑暗,穿過碎鏡,穿過熄滅的瞳孔,最終落在那條石階的最末一級。
石階開始生長——不是向上,而是向內。每一級台階都向內翻開,像書頁,又像齒列。
大祭司已不見蹤影,隻剩那枚逆流的沙漏懸在原地。
沙漏裏最後一粒沙——也就是倉最後的影子——忽然輕輕一顫,化作一隻極小的白蝶。
白蝶振翅,翅上紋路竟是一行行反向的文字:
“櫻的裂縫不是傷口,是門縫。”
“倉的透明不是消失,是鏡子的背麵。”
“鑰匙不是金屬,是遺忘本身。”
白蝶掠過種子,種子便裂開。
裂口處先長出一條根,根須卻是透明的時間;再長出一條莖,莖節裏排著無數倒轉的鍾聲;最後長出一朵花,花心坐著一個更小的櫻——她眉心的裂縫已開,裏麵卻不是黑暗,而是一枚極亮的星。
花忽然傾倒,星從裂縫滾落,滾成一輪極小的月亮。
月亮落在石階盡頭,石階便化作一條光的河流,逆流而上。
河流兩岸,熄滅的瞳孔一盞盞亮起,瞳孔裏不再是倒影,而是空白——空白裏浮出新的影子,影子們手牽手,圍成一圈,在月亮上輕輕跳躍。
每跳一下,月亮便縮小一圈,最後縮成一粒金色的種子。
種子再次墜落。這一次,它沒有落入黑暗,而是落入一滴更大的金色血液裏,血液開始膨脹,膨脹成一枚透明的卵。
卵裏,倉與櫻再次蜷縮,卻不再是分離的兩具身體,而是一道互相纏繞的線——線的兩端各係著一粒種子:
一粒刻著“忘”,一粒刻著“記”。兩粒種子同時發芽,芽尖相觸的瞬間,卵殼無聲碎裂。
碎裂處,沒有光,沒有風,隻有一聲極輕的“哢嗒”。像鎖孔被轉動的第一度;像名字被念出的第一音;像遺忘與記憶終於對齊的第一次呼吸。
黑暗中,所有熄滅的瞳孔同時睜開,瞳孔裏映出同一幕:一條極窄的石階,蜿蜒向上,通向有光。
石階盡頭,站著一粒種子——它比微塵更小,卻比黑暗更大。
它不說話,隻是靜靜旋轉。旋轉時,隱約傳來嬰兒啼哭般的沙沙聲,像紙在風中,像鈴在骨裏。
那哭聲忽然止息。
隻見種子旋出一道極細的裂縫,裂縫裏探出一根透明的線,線端係著一枚更小的鈴。
鈴無舌,卻在震顫中發出名字——不是倉,不是櫻,而是他們共同遺落的第三音。
音落處,黑暗像舊皮般蛻下一層,露出裏麵嶄新的透明。透明裏浮出一座倒立的海,海麵懸著無數空繭,繭裏各沉一粒光。
最中央那隻繭最大,殼上刻著兩枚交疊的齒痕:一枚是鑰匙的,一枚是鎖的。
就在這時,繭忽然裂開一線,裂口裏伸出一隻極小的手,手心裏躺著那滴金色血液。血滴開始發芽,芽尖卻是一枚逆行的秒針。
秒針每退一格,繭便剝落一片,露出裏麵並肩而坐的倉與櫻——他們仍閉著眼,睫毛卻開始生長,長成兩條極細的橋,橋的另一端,係著那粒正在旋轉的種子。
就在橋合攏的瞬間,種子、血液、秒針同時靜止。
靜止裏,所有未完成的句子終於補全:
“鑰匙已碎,門仍在。”
“門已碎,鑰匙仍在。”
“我們已碎,名字仍在。”
話音落下,黑暗最後一次合攏,卻不再閉合,而是向內翻成一枚極亮的瞳孔。
隻見瞳孔深處,一粒比微塵更小、比黑暗更大的種子,靜靜旋轉。
旋轉時,它輕輕吐出兩個字:
“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