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芯開始自行燃燒，火卻不是火，而是嬰孩未睜開的眼睛。
    眼睛一睜開，便滴出一滴極小的淚，淚裏映出那條無限延伸的走廊——走廊已縮成一條細線，細線又蜷成一粒更小的種子，種子表麵浮出倉與櫻的倒影，倒影仍背對背，卻在背對處悄悄長出同一根臍帶。
    臍帶穿過空洞，穿過反向表塌陷的指針，穿過橋拱，穿過環心，穿過城，穿過梯，穿過字塵，穿過燈，穿過走廊；
    穿過黑斑，穿過椅子，穿過蛇，穿過墨絲，穿過光管，穿過指紋，穿過竹篾，穿過睫毛，穿過鑰匙，穿過瀑布，穿過水銀；
    穿過忘字，穿過表盤，穿過櫻的腕骨，穿過倉的斷指，穿過嬰孩的心髒，穿過未燃的燈，穿過未說出的字，穿過永遠來不及說出的下一個字——
    最終，它回到起點。
    起點處，河燈再次浮起，櫻的反向表忽然“哢”一聲倒轉，哢聲未落，表盤上的十二枚刻度竟像被抽掉骨節的蛇，一枚接一枚地脫落，墜入燈油裏，發出極輕的“嗤”響。
    每落下一枚刻度，走廊便往回收縮一寸，像被看不見的舌頭舔食。
    嬰孩的眼睛隨之睜大，瞳仁裏倒映的卻不是走廊，而是一條倒懸的河，河麵漂滿反向的河燈，燈焰皆朝下燃燒，照出燈芯裏尚未出生的黑暗。
    櫻的腕骨忽然裂開一道縫，縫裏爬出細白的根須，根須末端結著極小的倉。
    倉用斷指在根須上寫字，每寫一筆，根須便長一寸，字卻未成形便消散，化作灰白的雪落回嬰孩睫毛。
    雪落之處，睫毛紛紛脫落，露出下方新生的走廊——比先前更窄，更亮，像一條被拉直的血管。
    倉的斷指忽然彎曲，勾住臍帶的中段，輕輕一彈。臍帶便如琴弦震顫，發出“倉”與“櫻”兩個音節，音節在震顫中重疊，變成“藏”。
    藏字一出，燈油裏的刻度忽然浮起，重新拚成一麵鏡子，鏡中卻映出嬰孩的後腦。
    後腦裂開，爬出第二個嬰孩，第二個嬰孩的後腦又裂開，爬出第三個……如此往複，直至走廊被嬰孩填滿，每一個嬰孩都睜著未燃的眼睛，每一隻眼睛都倒映著同一條反向的河。
    隻見最末一個嬰孩的臍帶末端，係著一把鑰匙。
    鑰匙插入燈芯，燈芯便熄滅，熄滅的瞬間，所有嬰孩同時閉眼，走廊隨之坍縮成一粒比種子更小的塵埃。
    塵埃落在櫻的反向表上，表針開始順時針旋轉，每轉一格，便有一滴淚從塵埃中滲出。
    淚滴在表盤上，竟是一粒新的燈芯，燈芯在淚裏重新長出火焰，卻不再是火，而是嬰孩的睫毛——每一根睫毛都是一根更細的燈芯，燃著反向的光。
    光裏浮現出第四個嬰孩，他沒有眼睛，隻有兩個空空的表盤，表盤上的指針逆時針旋轉，每轉一格，便有一枚倉的斷指從指針尖端長出，斷指又迅速枯萎，化作灰白的雪，落回嬰孩的掌心。
    嬰孩用掌心接住雪，雪卻在他指縫間滲出一行字：
    “藏，即未生。”
    字一成形，櫻的腕骨徹底裂開，裂縫裏湧出無數條更細的臍帶，每條臍帶末端都係著一把鑰匙。
    鑰匙同時插入燈芯，燈芯便不再熄滅，而是開始倒流——火焰逆流成淚，淚逆流成血，血逆流成河，河逆流成走廊，走廊逆流成子宮，子宮逆流成字，字逆流成雪，雪逆流成倉，倉逆流成櫻，櫻逆流成嬰孩，嬰孩逆流成燈芯。
    燈芯終於燃盡，灰燼裏隻剩一粒塵埃。
    塵埃表麵浮現出第十三枚刻度——那是一枚從未存在過的刻度，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
    刻度忽然翻轉，露出背麵：背麵仍是塵埃，塵埃裏仍是燈芯，燈芯裏仍是嬰孩，嬰孩眼裏仍是反向的河，河裏仍漂著燈，燈下仍燃著黑暗。
    黑暗深處，倉與櫻終於麵對麵。他們的臍帶在黑暗裏打了個結，結上生出最後一行字：
    “未說出的，即永恒。”
    字一成形，黑暗忽然皸裂，像被極薄的冰刃劃開。
    裂縫裏滲出最初的啼哭，卻不是聲音，而是一枚極黑的種子——它一出現，便將方才所有逆流、所有嬰孩、所有臍帶與鑰匙，一並吸入種皮。
    種子吸入一切後，並未膨脹，反而愈發幹癟，像被抽走所有可能性的真空。
    它懸在裂縫中央，表麵浮現一道極細的金線，金線遊走，勾勒出第十三枚刻度的輪廓——那輪廓竟是一枚未閉合的括號，括號內空無一物，卻隱約傳來嬰孩尚未成形的啼哭。
    裂縫開始愈合，從邊緣滲出暗紅的漿液，漿液凝成一滴極重的淚，落在種子表麵。
    就在淚滴觸及金線的瞬間，括號忽然閉合，發出“哢”的一聲輕響，像反向表倒轉的回聲。
    隻見閉合處生出一條新的臍帶，臍帶透明如冰，內部流動著所有被吸入的黑暗——黑暗裏，嬰孩的眼睛逐一亮起，卻不再倒映河流，而是倒映著尚未發生的未來。
    臍帶末端，鑰匙的齒痕已融化為液態的金屬，金屬沿著臍帶逆流而上，重新鑄成一把沒有齒的鑰匙。
    鑰匙插入虛空，虛空便裂開一道門，門後並非走廊，而是一片無限延伸的空白——空白中懸浮著無數未點燃的燈芯，每一根燈芯都係著一粒塵埃，塵埃裏蜷縮著尚未命名的嬰孩。
    櫻的反向表忽然從裂縫中浮現，表盤上的刻度已全部脫落，隻剩一根指針在空白中旋轉。
    指針每轉一格，便有一粒塵埃熄滅，熄滅處浮現一個反向的字——字未成形便消散，化作雪落回櫻的腕骨裂縫。
    裂縫深處，倉的斷指已長成一株蒼白的樹，樹枝末端結滿鑰匙形狀的果實，果實一成熟便墜落，墜入空白，墜入嬰孩的掌心。
    嬰孩接住果實，果實卻在他指縫間化作第十三枚刻度——那刻度不再是傷口，而是一枚未出生的瞳孔。
    瞳孔睜開，空白中便亮起一盞反向的燈，燈焰朝下，照出燈芯裏尚未說出的黑暗。
    黑暗深處，倉與櫻的臍帶終於斷裂，斷裂處生出一枚新的種子，種子表麵浮現最後一行字：
    “永恒，即未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