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4章 幽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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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穀深處,終年不見天光。
它並非凡石壘砌,而是億萬年來亡魂的怨氣在陰風中冷凝成的玄冰黑玉,觸之即透骨髓。
殿前無階,唯有一方血池自地脈湧出,水麵浮著細碎骨屑,偶爾翻起一串氣泡,便傳出遙遠而淒厲的哭喊。
殿門高三丈,門楣懸一盞青燈,燈焰呈幽綠色,照出匾上“幽冥”二字——據傳是上古閻君以指骨蘸忘川水寫就,字跡邊緣仍滲著暗紅。
跨過門檻,殿內空間驟然開闊,仿佛整座山腹被掏空。
十二根盤龍巨柱自地底升起,龍鱗卻是由無數細小顱骨拚成,龍目嵌著破碎魂火,隨呼吸明滅。
穹頂垂下一座倒懸的青銅城,城郭街道俱全,卻無一人,唯有風穿過空洞門窗發出嗚咽。
地麵鋪著黑曜石,映出行人倒影,卻總在眨眼間扭曲成陌生骷髏。
正北高台上設玄冰王座,扶手雕成彼岸花,花心嵌黃泉晶,傳說能映出觀者前世。
王座之後懸一巨鏡,鏡框由十殿閻羅脊骨熔鑄,鏡麵卻空無一物,隻在午夜子時滲出稀薄霧氣,霧中隱約傳來鐵鏈拖地聲。
殿內無燈,光源來自四壁浮動的磷火,其色青藍,聚則為燈,散則為螢。
每當磷火匯聚,便顯出一幕幕人間慘景:戰場的殘肢、洪水的浮屍、瘟疫的孤村,皆如走馬燈般無聲流轉。
西北角設一枯井,井沿刻滿往生咒,卻被人用指甲劃去大半。
俯身窺視,井底深不見底,唯有一縷白絲飄搖而上,觸之即化為霜雪。
東南隅懸一架銅鍾,鍾體遍布裂痕,每逢冤魂過境,便自鳴一聲,聲如裂帛,聞者三日耳聾。
隻見一靈獸突然現身在殿內,它同體的毛發在四壁浮動的磷火照射下顯得更加幽黯,仿佛吞噬光線的夜淵本身。
獸形若幼虎而尾長三倍,尾尖分叉,各懸一滴凝固的冥露;其瞳仁呈豎縫狀,卻映不出任何倒影,唯見兩團旋轉的灰白漩渦,仿佛直通幽都的裂隙。
它無聲踱步,每一步落下,黑曜石地麵便泛起一圈蛛網般的冰紋,裂紋深處滲出細碎低語。
行至枯井旁,它俯身嗅那縷飄搖白絲,白絲竟驟然繃緊,化作一截纖細人臂,五指痙攣著試圖抓住什麽,卻在觸及靈獸鼻尖的一瞬碎作雪霐。
靈獸喉間發出一聲極輕的咕嚕,似笑非笑,似乎在嘲笑著什麽。
轉瞬間它又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立馬回轉殿內,安靜的矗立在那兒,好似在等待著什麽。
“她回來了。”如同玻璃碎片劃過地麵的聲音,在穹頂與倒懸的青銅城之間反複回蕩,每一次回聲都削去一點人皮般的銅鏽,露出其下暗紅的骨銅。
磷火受此聲所激,驟然擰作一束青藍火矛,自西壁貫向東壁,沿途映出一串被拉長的人影——那些影子沒有頭顱,卻仍在奔跑。
靈獸的尾尖輕輕震顫,兩滴冥露同時墜落,落地無聲,卻在黑曜石深處砸出兩道深不見底的裂淵。
裂淵裏升起鐵鏽味的寒霧,霧中浮出半張女人的麵孔,皮膚像被水浸泡百年的紙,蒼白而透明,能清晰看見其下暗青的血脈。
她的嘴唇猶帶舊日口脂的殘紅,微微開合,卻發不出聲音,隻能聽見冰層在喉間碎裂的輕響。
青銅城的風忽然止息。倒懸的城門自內向外緩緩推開,門軸吱呀聲像一萬根鏽釘刮過顱骨。
城內所有空洞的門窗同時亮起幽綠燭火,燭火排列成一道筆直的光徑,自城門一直延伸向玄冰王座。
光徑兩側,有細小如蟻的黑影從磚縫裏爬出,它們拖著斷裂的鎖鏈,鏈端係著被啃噬殆盡的指骨,一步一步,朝著王座叩首。
靈獸豎瞳中的漩渦轉得愈發急促,灰白深處浮現一輪滴血的月。它忽然前肢伏低,脊背拱起,做出一個既似朝拜又似撲殺的姿勢。
與此同時,鏡麵滲出霧氣凝成的水滴,滴落王座扶手的彼岸花蕊。
黃泉晶受此一激,迸出蛛網般的紅光,直到最後一滴水落盡,鏡麵終於映出她的全貌——
她赤足踏過血池,腳踝係著斷裂的銅鈴,每一步都震出無聲的漣漪。
池水在她腳邊自動分開,露出池底堆積的、尚未腐爛完全的嬰骸。
她身披一件由忘川水織就的袍,袍角滴落的水珠在半空凝成細小的忘川魚,魚身透明,內髒卻是漆黑的經文。
她的臉與鏡中那張紙白的麵孔緩緩重疊,卻又在眼角多出一滴未落的淚。
那淚珠裏倒映著幽冥殿的穹頂,穹頂之上,倒懸的青銅城正在一寸寸崩裂,瓦礫墜落,卻永遠觸不到地麵。
她抬手,指尖輕觸鏡麵。
鏡麵竟如活物般凹陷,順著她指腹的弧度向內塌陷,最終“啵”地一聲,吐出一枚鏽紅色的銅錢。
銅錢在空中翻轉,正麵刻著“幽都通寶”,背麵卻是她自己的左眼。
銅錢落地,滾至靈獸爪邊,靈獸低頭嗅了嗅,突然發出一聲極長的、近乎人類歎息的嗚咽。
嗚咽聲未畢,枯井深處傳來鎖鏈拖動的巨響。
那縷本已碎作雪霐的白絲,竟從井底再度升起,這次不再是一條,而是千萬條——它們糾纏成一束蒼白的發辮,發梢係著半截斷梳。
隻見發辮越升越高,末端猛地甩向鏡麵,鏡麵受此一擊,終於徹底碎裂。
碎片飛濺,每一片都映出她不同年紀的臉:七歲被剪去舌頭的、十五歲被縫上眼的、二十三歲被釘入棺的……
所有碎片在落地的瞬間化作飛蛾,飛蛾翅膀上燃著青磷火,火中隱約可見細小的經文。
它們撲向磷火聚成的燈,燈焰受此一灼,驟然暴漲,將整座幽冥殿照得如同白晝。
然而這“白晝”裏,沒有影子,沒有溫度,隻有一聲比先前更尖銳的——
“她回來了。”
這次,聲音從玄冰王座上傳來。
王座上不知何時已坐一人,袍角垂落,覆蓋住整座高台。
她的臉被彼岸花蕊的黃泉晶映得忽明忽暗,唯有左眼是空洞的,像被人生生剜去,卻又不曾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