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幽冥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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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獸終於邁步,緩緩登上高台,將那枚鏽紅色銅錢輕輕放在她掌心。她合攏五指,銅錢在她指縫裏滲出暗紅,像一滴遲到的血。
    穹頂之上,倒懸的青銅城徹底崩塌。瓦礫墜落,卻在觸及磷火的瞬間化作灰燼。
    灰燼中,有歌聲傳來,調子古老得像第一縷陽光照進裂穀之前,那首歌隻有一句歌詞:
    “幽冥殿開,生人勿近。”
    她驟然轉身,化作一縷幽光向幽冥殿的最深處而去。
    幽冥殿最深處,藏有一座小小偏殿,門僅容一人側身。
    殿內無物,唯有一口透明棺槨,盛著一具無麵女屍,身著嫁衣,雙手交疊於腹,指縫間夾著半朵幹枯的曼珠沙華。
    棺下地麵刻滿封印,卻有一道新裂,從中滲出黑水,順著磚縫蜿蜒成河,流向不可知的黑暗。
    黑水漫過她的足底,發出細碎的嗚咽,像無數被活埋的嬰孩在吮吸空氣。
    她俯身,指間那枚鏽紅銅錢忽然滾燙,烙進掌紋,竟與棺槨下的裂縫同頻震顫——裂縫深處,隱約亮起一點蒼白的光。
    光裏浮出另一枚銅錢,與她掌心的嚴絲合縫,仿佛本為一體。
    兩枚銅錢相扣的刹那,棺中女屍的嫁衣驟然褪色,由猩紅褪為慘白,像被抽走了所有時辰。
    幹枯的曼珠沙華卻瞬間鮮活,花瓣舒展,滴落粘稠的猩紅,與黑水交匯成一道扭曲的漩渦。
    漩渦中升起一張臉——沒有五官,隻有銅錢大小的空洞,恰好能嵌進那兩枚合體的銅錢。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被抽空,化作一聲遙遠的鍾響。
    身體不受控製地前傾,銅錢嵌入空洞的瞬間,整口棺槨化作齏粉,而女屍坐起,嫁衣剝落處露出與她一模一樣的鎖骨,隻是多了一道新鮮的刀痕。
    她在與女屍的身體慢慢的融合,直到那空洞裏浮現出一張絕美的臉龐。
    ……卻不是她的。
    那張臉美得不近人情,像雪原上孤懸的冷月,又像忘川深處最後一朵未凋的彼岸花。
    可它偏偏長在了她的輪廓裏,仿佛她一生所有被剜去的記憶、被抹去的名字,都借這副皮囊重新歸來。
    女屍——或者說,另一個她——緩緩睜開眼。
    那雙眼漆黑得沒有倒影,卻映出她自己的瞳孔在顫栗。
    “你終於來了。”聲音不是從喉嚨裏發出的,而是從四麵八方漫來的黑水裏浮起,帶著潮濕的回聲,像千萬個溺亡者在同一刻開口。
    銅錢在空洞裏轉動,發出“哢噠”一聲,像鎖舌歸位。
    她這才意識到:不是她在與女屍融合,而是女屍在歸還她——歸還她當年親手剜掉、用來封印幽冥殿的那一半魂魄。
    鎖骨處的刀痕忽然劇痛,像有火紅的鐵線從骨縫裏穿過。
    她低頭,看見那道新鮮的傷口正汩汩湧出鏽紅色的血,血珠落地便化作銅錢,叮叮當當滾進黑水,被漩渦吞沒。
    “當年你以身為祭,封我於此,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女屍——現在該說是她了——抬手,指尖輕輕劃過她臉頰,冰涼得像一場早霜。
    “幽冥殿開,生人勿近。”
    這一次,歌聲從她自己的喉嚨裏溢出,卻帶著不屬於她的古老腔調。
    偏殿的牆壁開始剝落,露出後麵層層疊疊的銅鏡。每一麵鏡子裏都映出她不同年紀的屍身:
    七歲的、十六歲的、昨夜剛咽氣的……
    每一具屍體的指縫間,都夾著半朵幹枯的曼珠沙華。
    而此刻,那些曼珠沙華同時綻放。
    花瓣的猩紅滴落在鏡麵上,匯成同一句話——“你封印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銅錢終於停止轉動。
    空洞裏那張絕美的臉對她笑了笑,然後像霧一樣散了。
    她站在原地,聽見自己體內傳來一聲悠長的、滿足的歎息。
    幽冥殿的穹頂徹底消失,露出上方倒懸的、正在重新凝結的青銅城。
    這一次,城是正的,而她才是那個倒懸的幽魂。
    黑水忽然靜止,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按住了咽喉。
    銅鏡同時熄滅,猩紅花瓣在半空凝成冰霜,墜地即碎。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聲鼓——不是皮鼓,而是骨骼與骨骼相撞的悶響,從幽冥殿的最深處一路滾到偏殿門前。
    門,無聲自開。
    一行十二人,抬著一乘無輪輦輿,緩緩踏入。
    輦輿由整塊玄冰鑿成,內裏盛放著一截漆黑脊骨,脊骨上生著七顆銀白眼珠,此刻正齊齊轉向她。
    十二人皆著玄衣,卻無一人有臉——原本五官的位置隻覆著一麵銅鏡,鏡中映出的皆是她方才消散的那張絕美麵孔。
    他們齊聲開口,聲音像從鏡子裏刮出來的碎冰:“恭迎——幽冥大祭司。”
    她尚未應答,脊骨已自行浮起,七顆眼珠滴溜溜一轉,竟同時流出血淚。
    血淚落地,化作七枚銅錢,與她掌心的那枚形製一致,卻新得刺眼。
    銅錢排成一道拱形門,門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一步,殿頂垂落的磷火盡數俯首;
    兩步,黑水逆流,銅鏡龜裂;
    三步,她聽見自己骨縫裏滲出細碎的裂響,仿佛有人在她體內叩門。
    第四步落下,門中走出一個“人”。
    那“人”披一襲舊紅袍,袍角綴滿鏽紅銅錢,行走時叮當作響,像一串被風吹散的喪鍾。
    袍下沒有軀體,隻有翻湧的黑霧,霧裏浮著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卻比她更“舊”——仿佛從最古老的噩夢裏裁剪下來的殘片。
    那張臉抬眼,眸子卻是兩枚銅錢大小的空洞,與她方才嵌入銅錢的空洞恰好相反——裏麵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黑霧開口,聲音竟帶著幾分倦意,像在說一個重複了千萬年的夢:
    “我替你守了這麽久,你終於肯回來取走自己的名字。”
    她喉嚨裏湧出一股腥甜,卻發不出聲。
    黑霧繼續道:
    “你以為幽冥殿囚的是我?不,囚的是‘幽冥’二字本身。你當年剜魂為印,把我封在此處,不過是為了讓‘幽冥’成為無人可喚的禁忌。可禁忌一旦無人敢喚,便會自己長出手腳,走回人間。”
    黑霧抬手,指尖點向她鎖骨處的刀痕。
    那道傷口驟然撕裂,露出內裏一截銅綠色的骨——骨上刻著一行小字,是她親手寫下的真名,卻在剜魂當日被她一並抹去。
    此刻,那行字在黑霧的凝視下緩緩浮現:
    【幽冥之主,即是無名者】
    她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