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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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鑰匙靜靜躺在孩子掌心,齒紋還在微微跳動,像未完的脈搏。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站在一間極小的屋子裏,屋頂是銀河的背麵,地板是發條的紋路。
    屋子中央,擺著一口井,井沿刻著第八道環紋,紋內空白,等待被填滿。
    孩子把銅鑰匙插入空白。
    鑰匙無聲轉動,井底升起最後一粒種子——透明、無殼,卻發出最響亮的啵啵聲。
    聲音穿過屋頂,穿過銀河,穿過所有未發生的春夜,落回最初的那片泥土。
    泥土深處,真正的櫻樹開始萌芽。
    它的根須向下,穿過七口井,穿過七枚乳牙,穿過七條臍帶,穿過七輪逆月,穿過黑暗,穿過銅鏡,穿過鑰匙,穿過孩子,穿過“尊”,穿過“回”。
    最終,根須在孩子心口重新打了個結。
    孩子低頭,看見那粒無殼的種子已在自己體內長成另一顆心髒,跳動的節奏與銀河完全一致。
    他伸手推開屋門,門外沒有路,隻有一麵寫著“尊”的空白。
    空白裏,七個孩子正向他跑來,胸口各開一朵鐵鏽色的花,花蕊裏倒映著他自己的臉。
    孩子邁出一步,空白隨之塌陷。
    塌陷的空白像一塊被太陽曬裂的糖,碎成無數發亮的薄片,每一片都映出同一句話:“——你終於來了。”
    七個孩子在他身前站定,胸口鐵鏽色的花開始剝落,發出金屬落地的叮當聲。
    花蕊裏的臉同時對他眨眼,像七麵鏡子同時碎裂,碎光匯成一條細線,鑽進他體內那顆新生的、銀河節奏的心髒。
    心髒因此漏跳一拍,世界便隨之頓了一拍。
    頓住的瞬間,他聽見屋頂的銀河開始倒流,發條的地板倒轉,井沿的第八道環紋重新空出。
    鑰匙從井口彈出,落回他掌心,齒紋已磨平,像被歲月舔過的乳牙。
    他攤開手,鑰匙化作一滴銅色的水,沿掌紋滲入血管,與那顆銀河心髒並排跳動。
    七個孩子依次上前,每人遞給他一枚乳牙。乳牙的根部還沾著臍帶剪斷時的紫血,血裏浮著七輪逆月的倒影。
    他把七枚乳牙按進自己乳下,正好補齊右胸缺失的第七根肋骨。肋骨長合時發出“哢噠”一聲,像極小的屋子重新上鎖。
    鎖住的刹那,門外塌陷處浮起一株櫻樹。它隻有一人高,卻長著銀河的紋路,每一片花瓣都是未發生的春夜。
    櫻樹開口,聲音是鑰匙轉動的餘韻:
    “你帶著我走過七口井、七枚乳牙、七條臍帶、七輪逆月,如今隻差最後一瓣——”
    孩子低頭,看見自己胸口那朵鐵鏽色的花正在完全盛開。花蕊裏不再是他的臉,而是一麵銅鏡,鏡中映出“回”字。
    銅鏡開始融化,鐵鏽色的花隨之褪色,變成透明、無殼的模樣——正是井底那粒種子最後的回聲。
    他伸手摘下那瓣透明的自己,按進櫻樹的枝幹。枝幹立刻鼓起,像心髒在樹皮之下誕生。
    整株櫻樹隨即坍縮成一粒光點,鑽進他右胸第七根肋骨與銀河心髒之間的縫隙。
    縫隙合攏的刹那,銀河心髒發出一聲悶鼓,似在提醒他:旅程尚未結束,隻是換了一種脈搏。
    孩子抬眼,屋頂的背麵忽然翻轉,露出真正的銀河——一條由所有未完成的願望匯成的光河,正逆著時間翻湧。
    光河裏漂著七枚乳牙,每一枚都在發芽,長出細白的根須,根須末端係著七口井;井水不是水,而是七段尚未被命名的記憶。
    記憶的水麵映出七個孩子的背影,他們正沿著根須往回走,走向臍帶仍溫熱的原點。
    孩子屏息,跟隨他們的腳印,也踏上那條由乳牙根須鋪就的橋。
    第一口井裏,他看見自己尚未剪斷的臍帶像一條溫暖的紅繩,在水中輕輕擺動;繩的另一端,母親的臉浮在羊水般的月色裏,對他無聲地說:“回去吧,路還長。”
    第二口井裏,他看見父親把乳牙放進鐵盒,盒蓋上刻著“回”字;鐵盒被埋進院子的櫻花樹下,樹影搖晃,像父親當年搖晃他的搖籃。
    第三口井裏,他看見自己七歲時的影子正把鑰匙插進鎖孔,鎖孔裏卻湧出銀河,把影子衝散成無數光屑;光屑又聚攏成那七個孩子,胸口第一次開出鐵鏽色的花。
    第四口井裏,他看見自己未出生的妹妹在子宮裏伸手,指尖觸到一縷逆月的光;光化作一枚乳牙,落在她掌心,像提前寄來的生日禮物。
    第五口井裏,他看見自己老年的麵容在銅鏡裏睜開眼,對他說:“別急著長大,長大是另一種迷路。”銅鏡隨即碎裂,碎片拚成“尊”字的空白。
    第六口井裏,他看見銀河的心髒在井底跳動,每一次跳動都擠出一段被遺忘的春夜;春夜的花瓣漂浮,像未寄出的信,收件人是他自己。
    第七口井裏,他看見最初的泥土正在合攏,像母親的懷抱;泥土深處,那粒無殼的種子已長成一株透明的櫻樹,樹根穿過所有井,穿過所有乳牙,穿過所有臍帶,穿過所有逆月,最終回到他的掌心。
    孩子伸手,接住那株櫻樹。
    櫻樹在他掌心融化,化作一滴透明的水,沿掌紋滲入血管,與銅色水滴、銀河心髒並排跳動。
    三滴水匯成一條新的河流,河流的名字叫“回”。
    河流逆流而上,把他帶回最初的屋子。
    屋子仍在,屋頂的銀河卻已倒轉成黎明;地板的發條鬆開了,像母親解開他的鞋帶。
    井沿的第八道環紋裏,那粒無殼的種子靜靜躺著,等待下一次轉動。
    孩子彎腰,把種子拾起,放進右胸第七根肋骨與銀河心髒之間的縫隙。
    縫隙合攏的刹那,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與母親的脈搏同步,與父親的呼吸同步,與妹妹的第一次啼哭同步,與所有未完成的願望同步。
    他抬頭,看見門外不再是空白,而是一條由所有春夜鋪就的路。
    路上,七個孩子正向他跑來,胸口不再開花,而是長出透明的櫻樹枝椏。
    他們與他擦肩而過,化為七道風,吹散他肩頭的鐵鏽。
    風在耳邊低語:“——你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