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7章 七井合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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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站在原地,風把最後的鐵鏽色也吹淨,他忽然輕得隻剩下一道心跳。
    那心跳在右胸裏左右碰撞,像一枚新生的鳥喙,啄擊肋骨的殼。
    他低頭,看見皮膚下透出微光,第七根肋骨與銀河心髒之間裂開一道細縫,縫裏不是血,而是一枚正在旋轉的乳牙——它既是他自己的,也是七個孩子的,更是尚未出生的妹妹的。
    乳牙每轉一圈,便有一道極小的門在皮膚上開啟,門後是另一條更小的銀河,像套娃般無盡。
    孩子伸手,用指尖蘸取那道銀河,抹在眉心。
    眉心立刻長出透明的芽,芽尖掛著七口井的縮影,井水晃動,映出他所有未做的夢。
    芽迅速抽枝,枝上開出七瓣花,每瓣花心裏都坐著一個更小的孩子,孩子手裏又握著更小的鑰匙,鑰匙齒紋仍在跳動,像未完的脈搏。
    最小的那個孩子抬頭,對他無聲地說:“該輪到你做井了。”
    話音落下,孩子感到腳底發沉,地板的發條紋路突然鬆開,像一圈圈年輪沉入地下。
    他的踝骨變成石砌的井沿,血管化作臍帶,沿著黑暗向下,穿過銅鏡,穿過鑰匙,穿過“尊”,穿過“回”,穿過自己,穿過那株透明櫻樹最後的回聲。
    血液在井底匯成一麵新的水麵,水麵映出最初那間極小的屋子。
    屋子裏,另一個孩子正把銅鑰匙插入第八道環紋,齒紋仍在微微跳動。
    孩子明白:自己既是井,也是鑰匙;既是旅人,也是門。
    於是,他合上眼。
    合眼的瞬間,右胸裏的乳牙停止旋轉,化作一滴最輕的水,沿血管逆流而上,從眉心的芽尖滴落。
    水滴落進井底,濺起一圈無聲的漣漪,漣漪擴散,把整片銀河都收進井口。
    屋頂的背麵終於完全翻轉,露出最外層的夜空。
    夜空裏沒有星,隻有一條由所有乳牙連成的光橋,橋的另一端,站著一位年輕的母親,懷裏抱著剛出生的嬰兒。
    母親俯身,把嬰兒放進井口。
    嬰兒在下落時睜開眼睛,對他微微一笑——那正是他自己的笑。
    孩子伸手,接住嬰兒。
    嬰兒頓時化作第七瓣透明的花,落進他胸口。
    花與心髒重疊的刹那,井、鑰匙、乳牙、臍帶、逆月、櫻樹、銀河同時熄滅,隻剩下一聲極輕的“哢噠”,像最初的屋子重新上鎖。
    黑暗裏,有人輕聲說:“旅程結束了。”
    孩子卻答:“旅程才剛開始。”
    他睜眼,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真正的泥土上,身旁是一株一人高的櫻樹,樹皮上刻著兩個字——“回尊”。
    櫻樹下,七枚乳牙排成一道極小的門,門後,風正吹來。
    孩子俯身,拾起那七枚乳牙,齒根仍帶著臍帶剪斷時微涼的紫血。
    他把它們依次按進櫻樹根部,像給齒輪上緊最後一圈發條。
    泥土立刻發出低沉的哢噠聲,樹幹裂開一道細縫,縫裏溢出星屑般的銅光。
    銅光匯成一把極小的鑰匙,鑰匙柄上刻著“第八”,齒紋卻一片空白。
    孩子握住鑰匙,指尖觸到一股逆流的脈搏——不是他的,也不是銀河的,而是所有未誕生者的共同心跳。
    心跳牽引他轉身,背後那間極小的屋子已風化為一枚空殼,屋頂的銀河紋路剝落,像舊牆皮般簌簌墜地。
    落地即化為一麵銅鏡,鏡麵映出他此刻的模樣:右胸第七根肋骨透出半透明的光,光裏一株櫻樹正緩慢呼吸。
    銅鏡忽然開口,聲音是鑰匙在鎖孔裏轉動的餘韻:“把空白填滿,才能走出空白。”
    孩子低頭,看見鏡中的自己胸口那朵鐵鏽色的花已褪成透明,隻剩最後一瓣仍懸在枝頭,像一滴不肯墜落的淚。
    他伸手摘下那瓣透明,按進鑰匙的空白齒紋。
    齒紋立刻長出細白的根須,根須末端係著七口井的縮影,井水晃動,映出七個孩子的背影——他們正沿著臍帶往回走,走向尚未被命名的春夜。
    鑰匙因此變得極沉,像要墜穿他的掌心。
    孩子握緊鑰匙,對準銅鏡中心刺去。
    鏡麵沒有碎,而是柔軟地凹陷,像母親的腹部。
    凹陷深處,浮現一道極小的門,門楣上寫著“尊”,門後卻傳來“回”的回聲。
    他推門。
    門後沒有路,隻有一條由所有未完成的願望匯成的暗河。
    河麵漂著七枚乳牙,每一枚都在發芽,長出細白的根須;根須末端係著七輪逆月,逆月倒映著他自己的臉——那張臉正一點點變小,最終縮成一粒無殼的種子。
    孩子伸手,撈起種子,放進右胸第七根肋骨與銀河心髒之間的縫隙。
    縫隙合攏的刹那,整條暗河忽然倒流,逆月化作順月,乳牙化作乳牙形的星,星與星之間,那株一人高的櫻樹重新浮現。
    樹幹上,“回尊”二字同時亮起,像兩道被同時點燃的引線。
    引線燃盡,櫻樹坍縮成一粒光點,鑽進孩子體內。
    光點在心口停駐,化作一麵極小的銅鏡,鏡中映出最初的屋子、最初的井、最初的鑰匙——也映出他此刻站在空白中的身影。
    孩子抬眼,空白開始塌陷。
    塌陷處浮起一條真正的路,路麵上鋪著所有已褪色的鐵鏽花瓣,花瓣下傳來七道心跳,與他右胸裏的銀河心髒同頻。
    他邁步。
    第一步落下,銅鏡在心跳裏碎成七瓣,分別落在七個方向,化作七口新井。
    第二步落下,七枚乳牙從井口升起,重新排成一道門,門後站著七個孩子,胸口各開一朵透明的花。
    他們齊聲說:“你終於把空白走成了路。”
    第三步尚未落下,孩子忽然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哢噠”。
    他回頭,看見那株一人高的櫻樹已長成銀河,銀河的紋路裏,一把銅鑰匙靜靜躺著,齒紋仍在微微跳動——
    像未完的脈搏,也像下一次啟程的預告。
    孩子沒有彎腰去拾那把鑰匙。
    他讓銅色留在銀河的紋路裏,像讓一粒種子留在自己的季節。
    他抬起右腳,第三步落下。
    腳掌與鐵鏽花瓣接觸的刹那,整片塌陷的空白突然凝固成一麵巨大的鼓膜。
    鼓膜之下,七口新井同時敲響——咚、咚、咚……七聲之後,又合成一聲極長的“回”。
    聲音順著孩子的腿骨攀升,在右胸第七根肋骨處停駐,化作一根新的弦,與銀河心髒並排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