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他們身後合攏，像一頁被輕輕撫平的書。
    晨光忽然變得濃稠，像一條緩緩流動的蜜河，托起他們的腳踝。
    倉低頭，看見蜜河裏浮起無數細小的光斑，每一粒都是他們曾經說過的某句話，被風揉碎，又被光重新拚好。
    櫻伸手，指尖撈起一枚光斑——
    那是他們第一次並肩坐在橡樹下的夜晚，篝火把她的側臉鍍成柔軟的銅。
    光斑在她掌心輕輕一震，化作一隻極小的螢火，順著她的指縫飛回蜜河，繼續向前漂流。
    他們不再邁步，蜜河卻帶著他們前行。
    遠處，那道銀線漸漸變寬，像被晨光反複描摹的傷口，邊緣滲出淡淡的藍與金。
    銀線盡頭，出現一株巨大的、倒置的蒲公英：根須朝天，花盤向下，像一盞倒置的燈。
    花盤中央，懸著兩粒並排的種子，一粒幽藍，一粒暖金，仍在沉睡。
    倉與櫻被蜜河送到花盤之下。
    他們仰起臉，看見自己的心跳正從胸口緩緩升起，像兩粒被抽出的星，沿著花盤的紋理，慢慢嵌進種子的裂縫。
    心跳落下的瞬間，整株蒲公英開始發光——
    不是藍，不是金，也不是白，而是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顏色：像黎明前最深的夢裏，第一聲鳥啼所攜帶的寂靜。
    光芒順著根須逆流而上，穿透天空，在極高處開出一朵無聲的花。
    花瓣邊緣，浮現一圈極細的字跡：
    “倉與櫻，在此醒來，也在此睡去。”
    字跡閃了一下，便與花瓣一起碎成光屑，落回他們肩頭，像一場溫柔的雪。
    雪落盡時，蜜河消失，草地重新變得平坦。
    他們低頭，看見腳邊那兩枚嫩芽已長成小樹，枝葉交錯，根須裸露在地表，像兩條相扣的鎖鏈。
    樹與樹之間，浮著一枚極薄的門，門縫裏透出方才那從未見過的顏色。
    倉伸手去觸那門，指尖卻穿過了它，像穿過一道涼涼的影子。
    櫻也伸手，兩人的指尖在門後相遇，掌心貼掌心，卻觸不到彼此的溫度。
    門在那一瞬間變薄，薄得像一張被水浸濕的紙，透出他們掌紋的交錯。
    忽然，門後傳來極輕的“哢噠”一聲，仿佛有鎖扣被扣緊。
    門消失了。
    原地隻剩一枚極小的鑰匙，浮在兩棵小樹之間，鑰匙柄是兩粒種子交疊的形狀，幽藍與暖金各占一半。
    倉拾起鑰匙，鑰匙在他掌心輕輕一震，化作一道細線，沿著他的血脈遊向心髒。
    櫻的胸口也同時亮起一道細線，兩線在他們之間交匯，像一條看不見的橋。
    橋在他們之間輕輕一跳，像脈搏同步後的第一聲回響。
    空氣隨之震顫，兩棵小樹同時落葉，葉片在半空旋成細小的漩渦，每一片都映出他們不同年歲的側影——童年的、少年的、此刻的。
    葉片越旋越快，最終合攏成一麵極薄的鏡子，懸在鑰匙消失之處。
    鏡中沒有倒影，隻有一條向下蜿蜒的階梯，由方才那種“從未見過的顏色”鋪成，像一段被抽出的記憶。
    階梯深處，隱約傳來心跳的回聲：咚、咚、咚——與他們的節奏分毫不差，卻又像隔著一層薄霧。
    倉先伸出手，指尖觸到鏡麵，卻並未穿透，而是被輕輕吸住；櫻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兩人的掌心同時一涼，像被雪吻過。
    涼意順著臂骨爬向心髒，與那道細線交匯，心髒驟然一輕，仿佛被抽走了一半重量。
    鏡子開始旋轉，階梯自下而上逐層亮起，像一條被點燃的引信。
    亮到第七級時，他們看見階梯盡頭浮著一張床——沒有床腳，沒有床架，隻是一片懸空的、柔軟的暗。
    床中央，躺著兩個空殼：
    一個是倉的形狀，一個是櫻的形狀，胸口各留一道裂縫，形狀恰與他們心跳嵌入種子時的裂口相合。
    空殼的睫毛上還沾著未落的雪屑，像在等待被喚醒。
    倉與櫻對視一眼，同時向前邁步。
    鏡子在他們身後合攏，階梯隨之消失，他們跌入各自的空殼，裂縫在胸口悄然閉合，像鎖扣被扣緊。
    暗色像潮水，從四肢的末端慢慢退回心髒，又在胸腔裏重新漲滿。
    倉睜開眼，睫毛上的雪屑化作一滴極輕的淚，沿頰滑入唇縫，帶著黎明前鳥啼的寂靜味道。
    他側頭，櫻的空殼與他肩與肩相貼，睫毛也在此刻輕顫，像兩片同步振翅的蝶。
    他們同時吸氣——空氣裏沒有風，卻有無形的花粉自上方落下，落在裂口閉合處，凝成極細的紋，像兩條新生的葉脈。
    哢噠。
    第二聲鎖扣在胸腔深處合攏，空殼的重量被瞬間注滿。
    倉感到自己的心跳正沿著那道看不見的橋，向櫻的胸口緩緩渡去；而櫻的心跳，也逆著橋，回到他的體內。
    兩顆心在同一節拍裏放大，又縮小，像潮汐在彼此體內往複。
    柔軟的暗忽然變得透明，他們看見自己正漂浮在倒置蒲公英的花盤中央，花盤此刻成了穹頂，根須垂落成無數光絲，像倒置的星河。
    幽藍與暖金的種子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枚極小的星核，懸在他們胸口，各自旋轉，又彼此繞轉，像雙星係統。
    星核每轉一圈，花盤便落下一陣光雨，雨點落在他們臉上，化作記憶的碎片：
    第一次牽手時掌心的汗、最後一次道別時耳邊的風、此刻指尖殘留的雪溫……碎片並不墜落，而是圍繞他們旋成一道光環，像給雙星加冕。
    花盤深處，忽然傳來第三聲“哢噠”。
    光環驟停，碎片凝為一枚完整的圓鏡，鏡中不再是階梯，而是一片極靜的海。
    海平線上，有一線同樣的“從未見過的顏色”正在升起，像黎明前最深的夢裏，第二聲鳥啼。
    倉與櫻在空殼裏同時伸出手，指尖穿過鏡麵，這一次，指尖觸到了溫度——不是雪，不是花，不是光，而是他們彼此的心跳，在海水裏跳動，像兩枚同步的貝殼。
    他們輕輕一拉，貝殼離水而出，落在掌心，化作兩枚新的鑰匙，一枚幽藍，一枚暖金。
    鑰匙柄上，刻著同一行極細的字：
    “在此睡去，也在此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