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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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乙本在埋頭挖這一片沙子裏的沙蟲。
沙蟲物如其名,長得像沒毛的肉色長蟲,看著惡心極了,哪怕是海邊長大的水上人,不經意間挖到了也要爬一身雞皮疙瘩。
然則雖然長得惹人厭惡,卻味道鮮美,煲湯還是一味藥膳,在圩集上能賣個好價。
對於能賺銀錢的東西,蘇乙都不怕,他打著趕海的說辭離了船,特意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掘沙蟲。
因沙蟲離了水也能活,挖出來之後,蘇乙會尋個地方藏著,明日去圩集上賣蝦醬時一並帶走,多賣的銀錢是他自己的,劉蘭草不知道,也就不會與他算賬。
沙蟲棲在沙子裏,打洞的本事極厲害,拿著鐵鏟,常常挖上好深才能尋到一隻,蘇乙風寒未愈,多少有點體虛,沒挖幾下子就出了一身汗。
又是一鏟子下去,沙子揚上來,蘇乙總算看見了沙蟲洞。
他蹲下去掏了一把,一隻沙蟲被提溜出來,在空中扭來扭去。
“蘇乙哥哥!”
不遠處一個麵生的小娃娃腳步噔噔地跑來,白水澳裏從沒有人這麽稱呼自己,蘇乙詫異地看去,正好瞧見小娃娃跑得太急,險些絆倒,他伸手接了一下,倒是忘了另一隻手裏還捏著沙蟲。
鍾涵好容易站穩,笑盈盈抬頭,欲和蘇乙打招呼,眼前卻先冒出一隻大蟲子,他刹那間嚇呆,話都說不利索。
“蟲,蟲……”
“喵!”
蘇乙還沒搞明白這到底是誰家孩子,就見小娃娃身後的背簍裏鑽出一個貓頭。
毛色灰裏透黑,大耳朵,綠眼睛,可不正是被鍾洺抱回自家船上的小雀貓。
鍾洺緊走幾步到大小兩個哥兒跟前時,蘇乙已經把沙蟲丟遠了,正語氣抱歉地同鍾涵道:“你是鍾洺的小弟是不是?我不是有意嚇你,方才太著急了。”
而多多正流連於兩任主人之間,這邊蹭蹭,那邊聞聞,忙得不亦樂乎。
乍見鍾洺,蘇乙如同等來救星。
“你快哄哄你小弟,他被沙蟲給嚇著了。”
“沙蟲?哪來的沙蟲?”
鍾洺沒搞明白此處發生了什麽,剛剛鍾涵跑得快,一溜煙就遠了。
鍾涵皺著一張小臉指向不遠處的沙子上,鍾洺順著看過去,見一隻大沙蟲正撅著屁股打洞。
他哭笑不得,“你個水上人家的哥兒,還怕這個?”
說罷走過去,把沙蟲拎起,就要往小弟眼前送。
鍾涵哪能想到沙蟲剛被丟走,又被大哥撿了回來,他大叫一聲,就近往蘇乙身後藏。
蘇乙怕他摔倒,伸手朝後護住,對鍾洺這副孩子氣的表現很是無奈。
“你別嚇唬他,他是真害怕。”
鍾洺也看出來這點,笑著收了手,同小弟道:“大哥不嚇你了,這就把它扔了。”
沙蟲值錢,真扔了讓它再逃回沙裏多可惜,鍾洺覷一眼周圍的一堆沙坑,和旁邊的鐵鏟,就知道多半是蘇乙辛苦挖出來的。
他就近找到木桶,把沙蟲丟了進去,湊前一看,裏麵已有十來隻。
他回到兩個哥兒麵前,衝小弟舉起手“以示清白”。
“真的扔了,沒了,你看。”
鍾涵這才信他,扭扭捏捏地從蘇乙背後走出來。
蘇乙淺笑著看小哥兒重新湊到鍾洺身邊,足見兄弟倆的關係好。
“你這邊的收成還挺不錯。”
鍾洺拍去手上的沙子,同蘇乙道:“不過怎麽來做這個活計,費勁得很。”
“不就是因為費勁,這玩意才賣得上價錢。”
蘇乙想了想,還是說下去,“價錢上去,我也能多留下幾個銅板。”
鍾洺有些意外,“你那舅母還肯分給你銀錢,我當她是個隻進不出的。”
“給的不多,但總還是有一些,所以要想多留,就得瞞著她。”
蘇乙說得含蓄,鍾洺卻是一點就通。
“這般是對的,哪怕暫時離不得那個家,能攢些傍身的銀錢也好。”
除此之外,他沒再多問。
以他和蘇乙的交情而言,蘇乙能說出這些,已是對他的信任。
垂眸看向幾步遠外,正在逗貓的小弟,不知這孩子聽進去多少,又記住多少。
“我會囑咐小仔,讓他別出去亂說。”
就衝這份周全,蘇乙便知自己沒信錯人。
想來也是,能對一隻小貓善待有加的,會對自己一個名聲不好的醜哥兒伸出援手的……
不會是壞人。
“他叫小仔?”
他看向鍾涵,後者察覺到視線,仰臉笑了笑,露出兩邊的小酒窩。
“叫鍾涵,我們家裏人都叫他小仔。”
他招招手,“小仔,把多多抱過來。”
兩個哥兒湊在一處,都是瘦瘦小小的身形,看得鍾洺直歎氣。
小弟還好,過去兩年有二姑一家子幫著看顧,加上他雖是不著調,卻沒短過家裏的吃喝,多少長了些肉,蘇乙則全然像個撐著衣服的骨頭架子,伸出的手腕上,兩側的骨頭都凸出來。
他見蘇乙從桶裏拿出一隻白貝送給小弟。
“哥哥身上沒什麽像樣的東西,這個貝殼送給你。”
白貝個頭不小,外麵的殼子花紋也漂亮,鍾涵喜歡得緊,乖乖道謝後想到什麽,對蘇乙道:“蘇乙哥哥,我大哥也有禮物要給你!”
蘇乙一怔。
鍾洺:……
他回家定要好好同這小哥兒談談。
著實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被小弟“出賣”,幸而早有準備。
兩包糖,一包藥,他把東西合在一起遞給蘇乙。
“說好的謝禮,不能不收。”
哪有送東西還這麽說話的人,要是鍾春霞在,八成要給這不解風情的侄兒一巴掌。
可此刻鍾洺麵對的人是蘇乙,他長這麽大,哪裏被送過什麽東西,平日裏連個好臉色都難得到。
回想起來,最近這些日子,與鍾洺相處的短暫時候,已是難得的輕鬆時光。
“都說了我不能收……”
紙包疊得歸整,外麵還印著紅色的章子,上麵是他不認得的字跡,看一眼就知是鄉裏買來的,便宜不了。
他哪來的臉麵,要鍾洺道謝,不妨說他更需要謝謝鍾洺,先是替自己解圍,又救了小貓。
“你說你的,我送我的,這是兩碼事。”
鍾洺顯出霸道的性子,見蘇乙不伸手,他轉而把東西給小弟。
鍾涵機靈,一把將紙包塞進蘇乙懷裏,還興致勃勃地介紹道:“蘇乙哥哥,這兩包是糖,甜甜的,很好吃,不過這一包是藥。”
他皺了皺鼻子。
“藥是苦的,不好吃,你記得先吃藥再吃糖。”
鍾洺怕蘇乙沒聽懂,補充道:“我也不知送你什麽合適,想著吃食總是差不了,這糖隻要不擱在太陽底下曬,耐得住放,你平日幹活時隨身帶上幾顆,餓了就墊墊肚子。一樣是梨膏糖,能止咳嗽,一樣是黑芝麻糖。”
又示意蘇乙解開裹藥的紙包。
“這是治風寒的藥丸,覺得身上害冷發熱,不舒坦了,便一天吃一粒。我看你這臉色,怕是先前的病還沒好利索,回去吃上兩天,當是有用。”
又是糖,又是藥丸子,蘇乙捧著一懷東西,手足無措。
不說糖本就金貴,就單論藥丸,更是貴重。
鄉裏的醫館,在蘇乙眼裏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界,聽說去一次就是好幾錢銀子,哪裏是看病,分明是吃錢。
劉蘭草那麽寶貝盧雨和盧風,這倆人生了病,上趕著尋族裏老人常用的草藥方子,配好煮了藥湯灌下去,再多喝幾頓香香的白米湯,熬上幾日,病也就好了,從未去鄉裏看過診。
在水上人眼裏,白米湯比藥還管用,不年不節的時候,大多隻有孩子、老人和做月子的婦人夫郎有這個口福。
“我……”
他嫌自己口拙最笨,除了不能要,不能收,再無別的話。
鍾洺看出他的窘迫,直言道:“我最不喜和人拉扯客氣,拿著吧。”
他語氣隨意道:“不瞞你說,那些龍蝦我賣了二兩銀子,買這些才花了個零頭,我還嫌不夠呢。”
蘇乙被他的態度所影響,抱著東西的手臂總算往裏收了收。
“那我就厚著臉皮收下了,謝謝你。”
同時心裏想著,改日也該回份禮才是。
隔著紙包,也能聞到糖的香味,油汪汪,甜香香。
蘇乙說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吃過糖,他打開紙包,掏出一塊幹淨帕子,隔著帕子拿起一塊芝麻糖給鍾涵,“你叫涵哥兒對不對?給你吃。”
鍾涵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看一眼大哥。
“我不要,我家裏有。”
蘇乙莞爾,“拿著吧,橫豎都是你大哥買的。”
鍾涵見大哥點了頭,歡喜地拿走那塊芝麻糖。
蘇乙又給鍾洺一塊,鍾洺不要。
“你這倒好,剛拿到就恨不得全散出去,你們吃吧,我不愛吃甜的。”
蘇乙見狀隻好把那塊小心翼翼送入自己口中,輕輕咬一口,陌生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他微微睜大眼睛。
原來芝麻糖是這個味道,好香。
因為小貓和糖,鍾涵與蘇乙很快混熟了,他不再怕生,拉著蘇乙摸小貓,同他講多多在船上的趣事。
鍾洺在旁看了一會兒,隻覺蘇乙和小弟確實合得來,他閑著也是閑著,索性撈起暫放在一旁的鐵鏟,也就地挖起沙蟲來。
蘇乙注意到時,鍾洺已經挖出四個沙坑,各個有收獲,動作比他快了許多。
專心做事的漢子穿著無袖的馬甲,露出好看的側顏與精壯的臂膀。
他意識到自己無端的臉熱,飛快低下頭去,不敢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