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武夫入世 桃花謫仙 第五十四章 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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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驪珠城的初雪來得格外早。陳桃生蹲在城頭,指尖捏著個未點睛的泥人。雪花落在泥人眉心,凝成銅錢狀的冰晶。裴錢倒掛在箭樓飛簷,酒葫蘆裏的酒液結成冰柱,折射出文廟飛舟在雲層中若隱若現的輪廓。
    "那幫酸儒又換了量天尺。"裴錢翻身落地,刀鞘拍碎冰柱,"這次尺身纏的是桃枝根須,開花時能窺探地脈。"
    丹月禦劍掠過護城河,雲河問心劍挑起三尺冰浪。浪尖凍結的冰晶裏,映出三百年前驪珠洞天的街景——鐵匠鋪前的老槐樹正被桃根纏繞,樹皮裂開處滲出翡翠色的樹脂。
    陳桃生將泥人按在城牆"天地"磚上,冰晶突然融化。磚文倒轉間,整段城牆化作青銅鏡麵,鏡中浮現文廟大祭酒的身影。他手中的桃枝量天尺正在丈量地脈,尺端開出的白花裏,藏著妖祖殘魂的獰笑。
    "該收網了。"裴錢突然劈刀斬鏡,妖刀卻卡在鏡中。鏡麵泛起漣漪,陳平安的虛影自刀身浮現:"莫急,讓花開盡。"
    丹月劍指冰鑒,雲河問心劍引動雷光。閃電劈中鏡麵時,三百裏外文廟突然地動,量天尺上的白花盡數凋零,每片落瓣都化作血色銅錢。
    冬至夜,新驪珠城地脈震顫。陳桃生被拋向半空時,看見護城河底鑽出萬千桃根,每根都纏著文廟修士的屍骸。裴錢斷刀插地,血符燃起青焰:"小子,借你泥人一用!"
    陳桃生擲出懷中泥人,泥團遇風膨脹,化作三百年前的驪珠洞天街道。鐵匠鋪風箱鼓動間,陳平安虛影踏火而出,手中斷劍正指桃根核心——那裏嵌著半枚"恐"字銅錢。
    "你輸了。"妖祖的聲音自地底傳來。桃根突然暴長,刺穿泥人幻境。丹月禦劍結陣,雲河問心劍卻寸寸碎裂,劍身殘片落地生根,長成九棵問心桃樹。
    陳桃生並指剖胸,取出燃燒的"誠"字銅錢。火光中,九棵桃樹同時開花,每朵花蕊都托著枚銅錢虛影——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俱全。火焰順著桃枝蔓延,將七情銅錢煉成流金。
    "老東西教得好!"裴錢突然大笑,斷刀劈開地脈。熔化的銅汁裹著流金上升,在空中凝成新碑。碑文"心誠則天"四字流淌金火,每個筆畫都是寧姚未傳的劍招。
    妖祖淒厲尖嘯中,桃根盡數枯萎。文廟飛舟墜毀的殘骸裏,大祭酒手中的桃枝量天尺突然開花,花瓣拚成陳平安的手書:"天道如薪,人心為火。"
    大雪封城時,陳桃生為最後一個泥人點睛。冰晶在泥人眉心凝成"誠"字,月光穿透錢眼,映出三百年前稚童與陳平安的對話:
    "先生,天道能捏成什麽樣?"
    "你心中所願。"
    城牆某塊新磚翻轉,露出稚氣未脫的刻字:"我要捏個天下人都能修心的天道。"
    裴錢以刀為筆,在雪地上刻下"裴錢到此一遊"。刀痕引動碑中劍氣,空中浮現寧姚練劍的虛影。丹月重鑄雲河問心劍,劍身纏著從雪中提煉的冰魄銅精。
    立春那日,陳桃生蹲在重築的南城牆下。新捏的泥人戴著文廟冠冕,手中量天尺用桃枝補齊。裴錢拎著新釀的桃酒澆碑,酒液滲入"心"字時,整座新城的地脈泛起金輝。
    夜深人靜,陳桃生摸出那枚溫潤的"誠"字錢。月光穿透錢眼,照見北俱蘆洲的萬裏山河——每處地脈節點都亮著星火,那是百姓家中供奉的銅錢長明燈。
    城牆暗格裏,陳平安新刻的字正在生長:"薪盡火傳,長明不熄。"
    黎明時分,新驪珠城地動山搖。陳桃生被拋向半空時,看見量天尺化作的桃樹根係正撕裂城牆,每根桃枝都纏著文廟修士。裴錢妖刀劈砍樹根,刀氣卻被根係間流轉的《山河正典》經文化解。
    "陳平安當年埋的禍根!"丹月劍指蒼穹,九棵問心桃樹應召而來。樹幹浮現的雲河門長老麵容突然扭曲,口中吐出翡翠色桃膠,將劍氣染成妖異的碧色。
    陳桃生懷中的"誠"字銅錢突然發燙。他福至心靈地將銅錢按向主根係,缺口處迸發的清光中,浮現陳平安在文廟辯經的場景——年輕賬房先生手持算盤,將量天尺的"仁"字刻度撥成了"偽"。
    桃樹根係突然開花,每朵花蕊都坐著個迷你文廟大祭酒。他們齊聲誦讀的《山河正典》化作金色鎖鏈,纏住陳桃生四肢。裴錢劈斷鎖鏈時,碎金落地生根,長出更多桃樹幼苗。
    "臭小子,用那招!"裴錢撕開上衣,胸口"誠"字烙印發光。陳桃生並指刺入自己丹田,扯出跳動的桃核——核內不是妖祖本源,而是半卷《正心篇》。
    丹月突然嘔血,雲河問心劍自行分解,劍身殘片拚成陸青崖的絕筆:"以心為劍,可斬虛妄。"她並指劃過心口,精血澆灌處,九棵問心桃樹轟然炸裂,樹根纏住量天尺本體。
    量天尺崩斷的刹那,陳桃生手中的泥人突然睜眼。赤瞳射出紅光,將漫天桃樹根係燒成灰燼。裴錢趁機將妖刀插入地脈裂縫,刀氣順著桃根直抵文廟飛舟——舟頭大祭酒突然自燃,灰燼中飛出枚"仁"字銅錢。
    泥人掙脫陳桃生手掌,每步落下都拔高丈餘。當它長成城牆等高時,麵容已與陳平安別無二致。泥塑的嘴唇開合,吐出三百年前的聲音:"量天非尺,問心即道。"
    文廟廢墟中升起九道清氣,注入泥人眉心。新驪珠城所有銅錢磚同時翻轉,露出陳平安新刻的"泥塑天道"四字。
    暴雨傾盆,泥人開始融化。陳桃生看見雨水衝刷出的不是黃泥,而是《山水邸報》未載的秘史:三百年前文廟內亂,量天尺首任大祭酒為求長生,將"仁"字刻度換成了妖祖桃枝。
    裴錢刀劈雨幕,妖刀吸盡桃瘴:"該收網了!"丹月禦劍刻符,雲河問心劍殘片組成"正"字陣圖。陳桃生將"誠"字銅錢按入泥人胸口,錢文遇水膨脹,化作青銅宮殿鎮壓地脈。
    量天尺殘骸突然暴起,尺端"偽"字化作利刃刺向陳桃生。千鈞一發之際,泥人抬手握住利刃,掌心流淌的泥漿凝成寧姚的劍痕:"劍來。"
    雨過天晴,新驪珠城牆泛起青銅光澤。陳桃生蹲在箭樓頂捏新泥人,這次捏的是裴錢持刀的模樣。丹月重鑄的雲河問心劍懸在城頭,劍穗係著陸青崖的翡翠桃木。
    文廟新任大祭酒乘飛舟而來,手中量天尺已換成桃枝雕刻:"桃影劍宗可願......"
    "滾!"裴錢擲出的酒葫蘆砸碎飛舟護陣。葫蘆碎片落地生根,長出九棵酒香桃樹,每棵樹幹都刻著"天地"磚文。
    夜深人靜時,陳桃生摸出那枚溫潤的"誠"字錢。月光穿透錢眼,映出段未來畫麵:自己白發蒼蒼,正教孩童捏泥人。那孩子手中的泥團,漸漸凝成新驪珠城的模樣。
    卯時三刻,文廟飛舟降下青光階梯。新任大祭酒手持開花的量天尺,尺端桃花映出陳桃生捏泥人的場景:"奉聖人之命,請桃影劍宗交出妖胎。"
    陳桃生掌心的"誠"字銅錢突然離體,在空中拚成缺角量天尺。兩尺相撞的刹那,文廟飛舟的桃枝紛紛斷裂,花瓣化作銅錢暴雨。裴錢拔刀斬向花雨,刀氣卻劈中自己倒影——水麵下的"裴錢"正將妖刀刺向丹月後心。
    "鏡花水月陣!"丹月劍指劃破手腕,血珠凝成"破妄"符印。幻象消散時,真實的大祭酒已掐住陳桃生咽喉,量天尺的桃花根須正往少年眉心鑽。
    陳桃生瞳仁泛起青銅色,三百年前驪珠洞天的記憶洶湧而來:當年陳平安埋錢鎮妖,有個戴虎頭帽的稚童蹲在旁邊玩泥巴。那孩童捏出的泥人五官,竟與此刻的大祭酒九分相似。
    "原來是你......"少年並指刺入自己眼眶,挖出的眼球化作銅錢炸裂。大祭酒慘叫著鬆手,量天尺上的桃花瞬間枯萎。裴錢趁機刀劈飛舟桅杆,墜落的帆布上寫滿血色"貪"字。
    丹月禦劍接住陳桃生,雲河問心劍突然開口:"去地脈核心,那裏有答案。"劍身浮現寧姚的劍痕,指引方向竟是新驪珠城茅廁所在。
    地脈核心處,陳桃生望著糞池中沉浮的青銅碎片。裴錢以刀氣蒸幹穢物,露出底下鎮壓的翡翠桃木碑,碑文正是陳平安筆跡:"道在屎溺。"
    少年懷中銅錢自行飛向碑文缺口,補全的刹那,整座新驪珠城地動山搖。茅廁磚牆剝落,露出內藏的青銅宮殿——正是縮小版的驪珠洞天,殿中鐵匠鋪風箱仍在鼓動,爐火裏燒著半本《山水邸報》。
    "好個陳平安!"妖祖的聲音自爐中傳出,"把天道核心藏在五穀輪回之地,本座倒是小瞧你了。"爐火突然暴漲,火舌卷向陳桃生手中的泥人。
    陳桃生擲出泥人擋火,朱砂點的赤瞳突然流轉。泥人張口吞盡妖火,身形暴漲成三丈巨人,麵容竟與文廟至聖先師神似。裴錢狂笑揮刀:"老東西,吃我一記五穀輪回斬!"
    巨人一掌拍碎刀氣,掌心"仁"字化作囚籠困住眾人。丹月雲河問心劍刺向泥人眉心,劍尖卻被青銅碎屑卡住。陳桃生突然咬破舌尖,血染的"誠"字銅錢飛入泥人左眼。
    "天道不仁?"少年並指為劍刺入泥人右眼,"那我便塑個仁的!"右眼濺出的不是血,而是文廟飛舟上所有修士的願力光點。
    泥人轟然炸裂,光點如螢火匯聚成河。陳桃生踏浪而起,每步落下都有銅錢磚新生。裴錢斷刀插地,武道真火點燃願力長河:"燒他娘的!"
    丹月劍指蒼穹,雲河門曆代劍意自光河中複蘇。新驪珠城牆磚上的"天地"二字突然倒轉,化作"人"字。妖祖的慘叫自地底傳來,翡翠桃木碑裂開縫隙,滲出琥珀色的樹脂。
    陳桃生接住一滴樹脂,其中封存著三百年前畫麵:陳平安蹲在糞池邊,正將"恐"字銅錢埋入地脈。那戴虎頭帽的稚童捏著泥人問道:"先生,天道能捏成仁嗎?"
    "能。"陳平安轉頭微笑,"但需用萬民願力為泥。"
    秋分日,新驪珠城立起翡翠碑。碑文不再是"道在屎溺",而是陳桃生歪扭的刻字:"天道如泥,人可塑之。"裴錢拎著酒葫蘆澆碑,酒液滲入碑文時,竟浮現出文廟飛舟修士的懺悔詞。
    丹月重鑄雲河問心劍,劍格處嵌著"誠"字銅錢。她望向南方,重建的文廟正在舉行大祭,新任大祭酒手中的量天尺,已換成桃枝與銅錢拚合的"民心尺"。
    夜深人靜時,陳桃生蹲在碑前捏泥人。月光穿透"人"字城牆,將泥人影子拉得很長。影子手中握著的量天尺上,新刻著一行小字:
    "吾心安處即天道。"
    陳桃生躍上城頭時,正見文廟飛舟降下青光。新任大祭酒手持量天尺,尺端桃枝已開滿妖花。百名儒生齊誦《山河正典》,每念一字,城磚便脫落一塊。
    "陳平安當年埋錢鎮邪,你們卻以典養妖!"丹月劍指長空,九棵問心桃樹應聲開花。花瓣化作劍雨,卻在觸及飛舟時被桃枝吞噬。
    大祭酒突然撕開官袍,胸口嵌著"恐"字銅錢:"文廟量天三百載,不如今日量人心!"量天尺暴漲萬丈,尺影中浮現眾生百態——農夫以桃枝為鋤,修士用銅錢煉丹,連稚童堆的泥人都生著妖瞳。
    裴錢妖刀出鞘三寸,刀氣卻劈向陳桃生:"臭小子,你捏的泥人呢?"
    被劈碎的泥人殘軀突然蠕動,朱砂赤瞳泛起清光。碎泥重組成人形時,護城河水倒卷上天,在新驪珠城上空凝成驪珠洞天虛影。鐵匠鋪風箱鼓動聲裏,三百年前的陳平安虛影走出,手中捏著個未成型的泥人。
    "先生!"陳桃生懷中"誠"字銅錢離體飛旋。銅錢嵌入泥人眉心時,整座新城地脈轟鳴,所有銅錢磚上的"天地"二字同時翻轉,露出背麵的"人心"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