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來 第一百五十一章:無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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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海無聲。
    星光停留在身後,一股巨大的空茫感迎麵而來。
    年鬆鶴腳步忽地頓住。
    他看到人影。
    蓑衣芒鞋,肩扛一道彎垂得沒有盡頭的竹竿,那人頭戴一頂巨大鬥笠,垂下簾幕,隻是因為抬手的動作,才讓半個身子顯露出來,可見寬肩闊胸,步態灑然。
    不過其麵容依舊掩藏在簾幕之後。
    他走在海上,從從容容,猶似踏歌行路。
    “你是救下他的……”年鬆鶴記得這副打扮,就在卓無昭破碎的記憶畫麵中,“‘三千行者’?”
    他以為不會得到回答。這暗淡的境域內,因為主人的執念或情緒生出浮影,終日飄蕩,也算尋常。
    可他偏偏真的聽到一聲笑。
    “三千場紅塵,誰不是行者?”
    那人影原本離得很遠很遠,但等話音落下,他就在一片礁石間停駐。
    他們一個在岸邊,一個在海中,卻仿佛麵對麵。
    ——不是浮影。
    年鬆鶴隱隱地覺察到“視線”,就在他審視時,對方也在注意他。
    海潮漸漸湧起。
    年鬆鶴意識到這是“抗拒”。
    ——被叩開三關之人,竟還有餘力“抗拒”?
    年鬆鶴足下一點,掠向海中。
    預料中的風雲變色,乃至境域震蕩都沒有出現,年鬆鶴身形淩空,目光始終不離三千行者。
    三千行者肩頭一動。
    幾乎是同時,細長竹影晃動,以三千行者為中心橫掃一圈。
    澎湃的力量引得海浪起伏,但並不致命。
    它將年鬆鶴“送”回岸邊。
    三千行者的聲音一並傳來:“閣下,你已過前路,深知此處早就是破敗之地,再往前,神魂遭殃,回天乏術。”
    年鬆鶴緩緩道:“不探及神魂,如何確信無辜?非我殘忍,實在是妖魔陰詭,不能大意。”
    剛才試探,他也看出端倪:“你並非此地主人意誌,也並非真正的三千行者。”
    “我是我自己留下的一分靈氣,善後所用。”
    “什麽是‘善後’?”
    “自然是為當年因緣善後。”
    三千行者重新扛回他的釣竿,極細的絲線劃過半空,落入深海。
    “很多年前,我救下一個人。他資質很不錯,可惜,被一群妖給養壞了——偷學過那些邪祟功法,氣脈受到汙染,再難以純粹。
    “這樣的人在神陸,入不了絕頂派門,修不成正道。若是一世平凡也罷,怕隻怕,他不甘心。”
    三千行者像是看過漫長歲月,即便“他”從真正的三千行者施為之時,就隻永遠停留在這裏。
    “幸好,他看起來沒有走錯路。”
    三千行者的話裏隱含欣慰笑意,這讓年鬆鶴挑眉:“何以見得?”
    “憑你的修為,若是對敵,不必如此小心。”三千行者語氣悠悠,“何況我說過,把守於他神關之間,是為了‘善後’,不是‘保護’。”
    海麵又是一片寂靜。
    三千行者鬥笠微微揚起,他雖在其中,卻陡然生出一種俯視滄海之意。
    年鬆鶴被他“俯視”,如高山泰然。
    “縱你言說自己一直觀望此地,從無異變,在我眼裏也和他一樣,來曆不明,不可盡信。”
    他沉聲凝氣,一句話落定,衣袍無風自動。
    三千行者不動。
    岸邊,長浪高高卷起。
    它並不激烈,並不洶湧,更像是翻過一頁紙,拂去墨字間彷徨的一隻小虱。
    年鬆鶴身形躍起,所有的浪都不近他身,須臾化作朦朧細雨。
    一重重浪,一重重雨。
    年鬆鶴又一次迎上三千行者。
    他一直注意著三千行者的肩和手,還有那條彎月似的釣竿。
    釣竿之下,就算是躥出條食人巨魚來,他也能麵不改色。
    “你也不用這樣警惕,如此荒蕪的境域,別說魚,連條泥鰍都很難見。要是有蛇,說不定還能嚇嚇你。”
    三千行者打趣著,釣竿應聲一蕩,海中銀芒隱現。
    它們細密如絲線,交織如刻印,在三千行者所在的方圓數丈之間勾連。
    年鬆鶴居高臨下,眼中正好映照出這一張飄逸的咒符成形。
    字分陰陽,乾坤對照,靈氣如長風,倒轉虛實。
    一轉眼,這咒符光芒大放,也將年鬆鶴囊括其中。
    年鬆鶴凝目,護身靈氣隨之收攏三分,將咒符光芒隔絕。
    他亦落足於礁石之上。
    “你真的很難被趕走。”三千行者佇立在符頭,也有些無奈。
    年鬆鶴盯著他:“你是仙裔。”
    “嗯?”三千行者倒是意外了,“你竟認得出來?”
    “這‘水鏡符’,我曾見識過,但我所見,尚不及今日輕盈。”年鬆鶴目光一瞬不瞬,他像是要望穿那一圈簾幕,看到行者真容。
    三千行者反而饒有興趣:“看來,你跟‘日月閣’有些交情?”
    年鬆鶴道:“敢問是閣中哪位仙長?”
    他的語氣終於不是先前的強硬,放緩下來,還有了幾分謙和敬重之意。
    “‘仙長’算不上,好久沒聽到這些,還有點兒懷念。”三千行者笑了一聲,問,“老算星可好?”
    “老……”年鬆鶴一怔,“您莫非是指……孤閣主?”
    “嗯。說起來當年他非拉我去飲什麽天方雪露,結果是鑽研‘水鏡符’遇到麻煩,想找個好腦子相商,要不是真有美酒,‘鏡潭’之底,恐怕仍是空茫一片吧。”
    三千行者絮絮著,驀然“哎呀”一聲,整個人站立不穩,身軀隱現。
    咒符光芒跟著明滅,再穩定下來,已經暗淡許多。
    “前輩。”年鬆鶴上前欲扶,三千行者擺擺手,示意不必。
    “這分靈氣將散,我攔不住你了。”三千行者歎了一聲,“你真的要去,就去吧。他的神魂本源藏於深海,我會用最後的力量為你引路,避免造成多餘動蕩。可即使如此,他也不一定承受得住……其實你這一路,本就不是他自願的吧。”
    年鬆鶴步履未進。
    他隻是看著腳下寬闊方正的咒符徹底暗淡,殘餘的微光融入三千行者身軀,很快,那道身軀也飄搖化去。
    海潮揚起,“三千行者”成了一尾遠去的流星,拖曳出淡淡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