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在有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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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遠誌尷尬間,琢磨著要不要對異國貴人,磕頭告罪。
腦子裏另一個聲音,卻對他道:不對呀,燕國和越國,就在三年前的河東,還打過一仗。
馬遠誌居住的長安一帶,便是那些剛被本府稅吏欺辱過的販夫走卒,也都顧不得為自己的螻蟻之微悲歎,而是義憤填膺,一口一個“直搗上京,砍男人頭,破女人身”。
馬遠誌不知道上京在哪兒,禍害他嶽老子家和媳婦兒的,也不是燕人,反倒是越人。
但裴縣令叮囑過他,此番隨公主和親西羌,旨在聯羌抗燕,他記得妥妥兒的。
他老馬,吃了越國的俸祿,得了越家公主賞的好前程,甭說跪禮了,就算好臉色,是不是,也不該給燕人?
又但是,眼前這小娘們……不,小公主,還挺客套的,而且她說啥來著?馮閣長與她敘了好一陣子話。瞅這情形,閣長是沒拿她們當死對頭、由著她們在葡萄園裏自在地溜達了?
馬遠誌要跪不跪、要站不站、皮動肉不動、張口又結舌的難受勁兒,教趙茜薇瞧在眼裏,既覺得好玩兒,又未免生出幾分歉然。
她的語氣越發柔和了:“馬將軍,孤本意,絕非要戲耍於你們越人。孤今日由馮閣長請來,見這片大園子氣象井然,想來是公主與閣長治下,頗有些得力幹將。恰遇到馬將軍,孤就臨時起意,瞧瞧你的處事之道。將軍果然俠義又細心,孤要讓左右,好好學學。”
馬遠誌憋氣凝神,聽趙茜薇文縐縐的一大段,琢磨琢磨,對方不但沒氣惱,好像還誇了他老馬。
這燕人公主,氣量挺大的還。
那自己也不能白占她一頓口頭便宜不是?
當初欺負了馮不餓,他老馬還帶上半車的新鮮苜蓿,給那大鵝賠罪哩。
幹脆,今日也請燕人的公主吃頓點心,還能幫馮閣長再套些話啥的,也算為國待客了。
馬遠誌思及此,雙掌交疊,深深作揖:“多謝公主寬宏,不計末將冒犯之罪。”
抬起身子後,馬遠誌又指著田壟另一頭,恭敬道:“公主和兩位官人,若不嫌棄,可移步葡萄架下。那是咱依著馮閣長的吩咐,張羅出的雅舍,能品酒,能吃點心果子,專為今後款待大王和貴人臣工們所用。末將這幾日,試了幾道葡萄做的糕餅團子。萬望公主給指點指點?”
趙茜薇遙望一眼,見那處四麵軒敞,有仆婦進出忙碌,桌椅也擺在屋外的葡萄架下,沒什麽好忌諱的,便點頭道:“好,去嚐嚐馬將軍的手藝。”
馬遠誌又一抱拳:“田壟裏有些地方撒了糞肥,怎好讓公主屈尊行過。公主稍候,末將去趕台騾車來,咱從外邊幹淨的地界,繞過去。”
言罷,他邁開大長腿,往楊樹下拴著的車駕小跑。
侍女菩哥不再生氣了,開口對趙茜薇道:“公主,這胡蠻,還挺懂怎麽伺候貴人的。”
趙家的護衛也附和:“難得這胡蠻身上,功夫應也不弱,越國真是帶了些能人來。”
“住口,”趙茜薇帶上了做規矩的語氣道,“孤都喊人一聲將軍,你倆倒一口一個胡蠻。方才我與越人女官的敘話,你們都白聽了?”
菩哥和侍衛唬得,立時喏喏領罪。
眨眼工夫,馬遠誌趕著大車回來,接上三人。
趙茜薇進到車廂,見兩排牛皮凳子光潔噌亮,柳木格柵一塵不染,車篷頂上竟還垂下許多絨團兒似的花球,雖細針樣的花瓣已幹枯,但一片豔紫色,十分奪目。
趙茜薇稱讚一句“收拾得真幹淨”後,好奇問道:“篷子上這些,是羌國本地的花麽?”
馬遠誌一麵揚鞭驅遣騾子前行,一麵半側頭,回答道:“它們叫沙拐棗,耐旱、皮實,越缺水的地方,越能活,一般四五月開花。這些沙拐棗,都是末將北來的路上采的,曬幹後,等秋天起了第一茬葡萄,末將就用葡萄皮煮了水,把它們都染上紫色。公主也覺得好看吧?公主是貴人,紫色迎貴人嘛。”
趙茜薇莞爾。
這糙漢將軍,聊起天來還一套套兒的,嘴皮子之利索,不遜馮嘯。
“馬將軍有心了,幹花枯草的,這般一染色,確實漂亮。”
“嗐,我這粗人,哪會一開始就懂,都是媳婦兒教的。”
“哦,馬夫人今日也在葡萄園裏?”
“她……過身快十年了,養娃兒的時候,和娃一起沒的,我對不住她。”
趙茜薇啞然。
馬遠誌倒立即接茬,抬起鞭子指向半坡下的大片瓦房:“不過說她在葡萄園裏,也沒錯。那是果農和酒匠們住的地兒,也有我一個小院兒,她娘兒倆的骨殖,就埋在後院。噯,公主恕罪,恕罪,老馬不該說這些。”
“無妨,馬將軍,沒什麽好忌諱的,誰最後都是要入土的。”
“公主這話,通透。”
“馬將軍不是中原人吧?”
“回公主,末將祖上是韋勒人,比羌國再往北、往西的地界。從前的安西北庭都護府,公主可知?”
“哦,史書裏讀過,你們和月氏一樣,很早的時候,首領都是女王。”
“唷,這還真沒聽我阿爺講過。”
“你識字嗎?孤回頭差人,給你拿本書來,裏頭講了不少你們韋勒部的事。”
“末將識不得幾個漢字,要是俺媳婦活著就好了,她是打小就念學的。哎哎但是,末將謝公主賜書!咱隊伍裏,識文斷字的先生可不老少,末將找他們去學。”
秋陽下的微風裏,“得兒得兒”的鈴鐺聲中,趙茜薇和馬遠誌,一問一答地聊著天。
由於車轅和車廂距離不近,中間又隔著侍女菩哥和趙家侍衛,燕國的公主與越國的武夫,都自然地提高了音量。
趙茜薇在晃晃悠悠的騾車上,不由暗暗哂然——誰會想到,自己所謂大婚的翌日,不是穿戴華貴、隨羌人的皇室去祭拜祖陵,而是布衣布裙,像趙家封地裏的牧民農婦一樣,和趕大車的越人嘮嗑。
但,挺快活的,不是麽?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裏,趙茜薇在葡萄架下,吃了三杯酒,和不少點心果子。
她進一步弄明白了,支得高高的架子上,那一串串葡萄,才是作為果子來吃的,當真和趙府的畫上一樣,大得如同羊眼睛。
馮嘯結束了與羌國高僧的應酬,得了稟報匆匆趕來時,趙茜薇撚起瓷碟中一個淺紫色的團子,對她稱讚道:“你們的馬將軍,真是巧思,用葡萄皮煮的水,摻在糯米粉裏揉點心。唔,裏頭的豆沙加上奶酪一起做餡兒,也不僅甜,而且更香。孤覺得,比蛋清羊尾,還美味幾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