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小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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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到了立冬節氣,初雪降下,金慶城的皇宮、官衙、寺院,屋頂簷角,都鑲上了銀邊,襯著綠釉閃亮的妙音鳥,煞是好看。
雪後初晴,城南,國子監學正郭瀚府上的華麗馬車,緩緩駛過一片新建的廬舍。
每間看起來寬敞紮實,但房簷四角沒有妙音鳥。
“羊和書院?平姐姐,這破地方,為啥叫這個名兒?”
郭府馬車中,羅宰相的千金羅仙兒,掀開簾子,讀出書院招牌上的字後,好奇地問坐在對麵的郭府兒媳,平氏。
平氏忍著譏笑。
羅家三代,都是漢臣裏學富五車的人物,到了這第四代,掌上明珠竟是半個白丁,連伏羲的“羲”字都不知道,認字認半邊,認成了“羊”。
如此水平,當年還被譽為大羌太學的文曲星,隻怕是小明珠先仗著家世豐厚,拿爹爹的俸祿,將那些囊中羞澀的男同窗打賞了個遍,才被他們看在錢的份上、捏著鼻子誇成文章錦繡的吧?
怪不得丈夫郭齊說過,羅仙兒在京城貴胄的千金圈子裏,風評甚差,絕非僅因為性子刁蠻。
羌臣的女眷,不愛文章愛騎射,瞧不上羅仙兒為了討穆寧秋這個漢臣的歡心,硬要去學什麽吟詩作賦。
漢臣的女眷,更看不起她明明肚子裏沒幾兩墨水,靠錢買嘴,被吹成大才女。
平氏心中暗諷,麵上完全不顯,隻一副認真沉吟之色,和聲道:“聽說,燕、越兩位公主出資建的這所書院,太後給起了個遠古女神的名兒,莫非,就是這個?”
她當然不會去糾正草包讀的別字,但“羲和”是漢人的神隻,她也不算誆了羅仙兒。
羅仙兒撇嘴:“羊和?是羌人的女神?沒聽說過。不著調兒的一個破書院,顯著她們娘家有錢是嗎?”
平氏是替夫家陪客,自然逮著話頭,就挑撥挑撥。
她遂假意哄道:“仙兒妹妹在我麵前,盡可無拘無束。但新年進了太子府後,可得收一收直性子。這個書院,你也看著賞些米糧衣鞋的,給那燕國的貽芳公主幾分薄麵,她畢竟是太子的正妃。”
平氏說得誠意滿滿,宛然寧秋哥哥的母親楊氏,聽說她準備去做太子良娣時,語重心長地叮囑於她收收鋒芒,莫得罪燕人。
區別僅在於,楊氏還加了一句“寧秋真是沒有福氣”。
羅仙兒於是給了平氏一個孩子氣的明媚笑容:“知道啦,我又不傻。”
心裏則將促使自己做決定的理由,像嚼孜然烤羊脆骨似的,再次津津有味地嚼了嚼:既然太子嵬名亮會獨寵我,那就閉著眼睛睡他唄,盡早生下小世子,反正他這身子骨,沒準三十不到就嘎了。到時候,自己就是臨朝的太後,豈非可以學燕國的莽太後招贅宰相一樣,把寧秋哥哥搶回來?
……
“羲和書院?這是閔太後的題字?”
一個時辰後,穆寧秋於書院門口翻身下馬,抬頭看著匾額,問身邊的馮嘯。
馮嘯點頭:“閔太後的隸書,娟秀又不乏峻骨之力,真有曹全碑的風采。”
穆寧秋附和:“確實不俗,當得起‘羲和’這名字。聽聞,名字也是太後起的?”
“是,太後說,羌人始於高原,離太陽最近的地方,羲和女神又是生出太陽的母神,就叫羲和書院吧。”
穆寧秋跟著馮嘯,往書院裏走。
正遇農閑時節,招募來的民夫多了不少,幹得熱火朝天。
幾處天井中央,都架起柴灶,除了煮麵湯、烤饢餅外,還燒著草藥,預防寒流已至加上人口密集,引發疫情。
魏吉帶著兩個幫手,遊走於藥鍋邊,仔細查看。
穆寧秋在母親給馮嘯設下危局陷阱的事上,沒犯糊塗,甚得越人隊伍主要成員的認可,哪怕曾經一口一個“穆八百”的魏吉,也不得不承認,阿嘯姐的眼光,還行吧,八百個心眼子,若都是從做人的良心裏長出來的,倒也不壞。
看順眼了,自然要給點實在的關心。
魏吉從藥箱裏拿出一遝藥方,給穆寧秋:“阿嘯姐說今日要帶你來巡視,正好,這些方子你拿走,照著配足藥材,帶去黑山軍司。”
“黑山軍司”在大羌北境黑水城東邊五百裏。
這次貽芳公主趙茜薇來和親,燕國君主莽太後充作陪嫁、實則是想甩給大羌來養的軍鎮,就位於黑山一帶。
莽太後的外交胸襟與軍事眼光,遠勝於燕國朝堂的許多男人。
趙茜薇從羌王的右夫人,被降格封為“太子妃”,莽太後得報後,並未勃然大怒、詔回貽芳公主,反倒在第二封國書中,多加了一千頭羊的賀禮,並稱呼羌王為“眷弟”,算是認可了與他結成親家。
原本答應還給嵬名孝的黑山羌人部落的土地,自也沒有食言。
羌王嵬名孝,於是下令,設置黑山軍司,在正式派遣文武執事官和封地郡王前,命身為樞密院少壯派的穆寧秋,去巡邊,考量黑山軍司如何與黑水城軍司,互為援應,防住漠北高原的烏蒙人南侵。
“多謝魏醫正。”穆寧秋接過魏吉的藥方,仔細地疊好,放入袖袋。
魏吉端著小舅子的姿態,正色道:“不白給的,穆大人得撥冗,替我采個藥。”
“哦,什麽藥?”
“雪蓮,”魏吉命藥童拿來紙筆,畫給穆寧秋看,“長成這樣。另有一味草藥,長得和它有點像,叫雪兔子,喏,是這個模樣,你可別采錯了。雪兔子在賀蘭山就有,我已和童子們采到過,熬湯給阿嘯姐喝,效果不佳。”
穆寧秋一驚,倏地看向馮嘯:“你病了?”
馮嘯未料得魏吉突然提起這個茬兒,但又一想,魏吉是醫生,穆寧秋是愛侶,況且自己的頑疾也非什麽羞恥之事。
她於是坦言原委:“我十五六歲那年,和魏吉在廬山救過一群被土匪霸占的女孩兒,引開惡徒的時候,為了躲他們的箭,我跳進寒潭隱匿。彼時正值癸水在身,就落下了病,每次腹痛難當。”
穆寧秋回憶北上途中數月,自己也算與馮嘯朝夕相處了,從未見她顯露虛弱病象,一時語急道:“你,你可真能忍。”
“不然呢?大哭大喊嗎?有用嗎?”馮嘯淡淡地反問。
“行了行了,”魏吉插嘴道,“我們杏林神醫最不愛說廢話和聽廢話。穆大人,你此番去多摘幾朵雪蓮來,就有用了。本神醫已和往來商賈打聽到,黑山那裏的山,與西域回鶻境內的山,差不多,比賀蘭山更高、更冷,他們也聽說有雪蓮,隻是怕虎豹出沒,不敢冒險。穆大人既是帶著軍士們去,便不怕了。”
穆寧秋這次沒有馬上收起魏吉畫的示意圖,隻盯著那雪蓮仔細看,不放心道:“魏醫正,你見過雪蓮嗎?怎知是長成這樣的?”
魏吉一瞪眼:“我,我讀過的醫書,還少麽,那上麵的雪蓮,我看得多了。”
“那我派穆青,去取你那些醫書帶上。我不太放心你的畫技。”
魏吉瞥瞥忍俊不禁的馮嘯,翻個白眼道:“我那些醫書,是吃飯家夥,怎能給你帶走?哎行了行了,我回去讓康詠春,照著書上的雪蓮,臨摹一遍,總成了吧?給你畫上幾十朵,別說你穆大人了,就算讓馮不餓去找,它都不會弄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