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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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中花鳥已應闌,塞外風沙猶自寒。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意氣憶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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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歲月回溯四百年,這樣的句子,被許多來到邊關的漢家詩人們,填進《涼州詞》中,和著胡姬的琵琶聲,吟詠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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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如今,從漢人到吐蕃,再到羌人,幾易其主的涼州城,再也沒有新詞佳句噴湧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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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下的涼州,叫平涼府,是大羌的重鎮,僅次於國都金慶城和東南門戶西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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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再誕生涼州詞的平涼府,卻因當朝太後與王上推崇儒學,有著不遜於金慶城太學的官辦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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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正是小雪節氣,天寒刺骨,但平涼官學裏,熱鬧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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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太學學正郭瀚之子,翰林學士郭齊,帶著越國和親公主贈給大羌的儒家典籍,驅車踏雪數百裏,趕了一個月的路,來到平涼官學,留下書卷,順便給應考明年春闈的學子們,講講經典,勉勵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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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到了申酉之交,早有準備的主事官,疏導學子們散去,親自引著郭齊,往學院深處的藏書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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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繞過藏書樓,鑽入碑林後的小路,再七拐八拐地,便見到一處隱秘園圃,幾間瓦房,樸素得就像平涼府的尋常民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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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學的主事立於門口,對郭齊深深作個揖,恭敬道聲“翰林進去吧”,告辭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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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齊踏進屋子,眼前立時現了另一番旖旎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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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盆裏燃著上好的西域瑞炭,沒有一絲煙氣,暖意卻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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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下的絨毯,厚過三寸,踩在上麵,如踏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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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婀娜嬌麗的胡姬,衣衫單薄,一陣春風似地輕盈而至,將郭齊迎入絨毯盡頭的錦帳內,為他寬解外衣、脫去皮靴,換上舒適的道袍,然後皓腕輕舒,斟一斛新燙的美酒,送到郭齊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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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齊哪敢喝,就算美人倚靠過來,他也仍正襟危坐,盯著錦帳後的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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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一聲“郭世侄趕路辛苦了”,主人終於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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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齊趕緊抬屁股,像小孩兒拜年似地,伏在來人跟前:“晚輩拜見節下!家父問李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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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羌平涼節度使、開國勳臣沙州李氏當下的話事人,李煒,四十上下的年紀,目光如炬,麵色赤紅,雙頰鼓脹,寬肩虎背,一看就是積威甚厚的武將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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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手將郭齊扶起來,招呼他與自己麵對麵坐於錦帳中的紫檀臥榻上,先對飲一杯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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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開口時,李煒的語氣,倒帶著自哂的玩笑意味:“賢侄若再晚來個把月,隻怕這聲‘節下’,就喊不得嘍。葉木安那胡蠻小崽子,獻兵獻地獻技藝,還與穆寧秋和越國女人們打得火熱。他們魑魅魍魎地聯合起來,把大王誆得,莫說卸了我這個節度使的名頭,便是拿了我李氏闔族的性命去,隻怕也是旦夕之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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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齊忙諂媚道:“李氏累世忠良,大羌群臣敬如天神。蒲類部落那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加上南朝來的小婦人而已,能翻出多大浪花來。就算穆寧秋在金慶城有些根基,還與嵬名爍交好,但李公這不是,都安排了好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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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煒盯著他,直奔主題:“羅相爺,與吾等合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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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齊從中衣內袋裏,摸出絲帕樣的物件,雙手呈上:“請李公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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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煒接過,默念一遍,滿意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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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齊為了顯示自家從中出力甚多,補充道:“在蒲類叛亂之事上,羅大人並未替葉木安說話。而初秋時分,王上大婚之日,羅仙兒和太子,又出言頂撞了越國公主。兩個傻孩子,還幫著穆寧秋的娘,陷害那個馮氏。家父弄清原委後,自要對羅大人攻心一番。家父說,那嵬名爍、穆寧秋、葉木安和越國人,抱成一團兒後,不會再把羅大人放在眼裏。羅大人與其將來被架空奪權,不如現在就站到李公這邊,扶持太子登臨大統。羅大人倒也不糊塗,答應將女兒嫁給太子做良娣,又在與李公與我們郭家的盟誓上蓋章子、摁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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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煒眯著眼聽完,示意胡姬傳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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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時,檀木桌上,已擺滿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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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李家,起於沙州,到如今,家宴的擺法,依然是敦煌菜。來,世侄嚐嚐這道元陽炙駝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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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姬應聲而動,為郭齊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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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駝峰裏都是脂肪,以西域香料醃漬後,猛火油炸,外脆裏酥,入口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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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元陽”,則是犛牛牛鞭,切成菊花模樣,入紅花等珍稀藥材浸泡,再以紅燜法燉製而成,圍在炙駝峰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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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有乳羊饢餅、果酪釀皮等沙州名菜,郭齊亦都作出被李煒當作自家晚輩的受寵若驚姿態,邊吃邊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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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煒則一直在飲酒,數倍落肚後,看著滿桌的敦煌菜,語氣寒涼道:“當年,大湯的東胡叛亂後,朝廷無暇西顧,烏蕃人趁機占了河西,奴役敦煌等地的漢人。後來,漢家勇士張憶潮,起義反抗,一舉收複河西數州,我李家的祖宗,也在歸義軍中領有要職。結果呢,大湯皇帝生怕歸義軍坐大,連河西節度使的名頭都不願給,還逼著張將軍的胞兄到長安當人質。郭賢侄,張家前車之鑒,我李家,你郭家,可不能重蹈覆轍。大王現在有個能打的女兒,又和燕、越兩家都通好,西北邊還有葉木安那些部落當看門狗,他不需要我們李家了,不但不需要,還要拔了我們這個眼中釘。自古帝王皆無情,他棄功臣如敝履的時候,就是他該讓出江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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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齊放下咬了一半的菊花牛鞭,正色道:“後頭如何行事,但聽李公吩咐。“
    “明年開春,穆寧秋不是要去黑山,替大王收燕人的嫁妝麽?咱們與羅大人,好生計議計議,趁他不在金慶城,嵬名爍又在東南守邊時,怎麽給太子,送個大禮。”
    郭齊嘴上喏喏,心裏不免驚悸。
    這麽快?
    也好,早點塵埃落定,父親和他,都能睡個安穩覺了。
    李煒飲盡杯中酒,起身之際,對兩個豔若桃李的胡姬道:“好生服侍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