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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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知意執起茶盞,將杯沿湊到唇邊,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賢妃娘娘說得是。守著自己的屋子,喝著手裏的茶,原是最穩妥的法子。”
聲音溫和平緩,像是全然信了賢妃所言。
“這宮道上的冰也好,宮權也罷,說到底都是皇後與太後的角力。咱們既沒那鳳印壓身,也無太後的威勢傍身,貿然插手,反倒容易被卷進去。真要到了非選不可的那一步,再看哪邊的台階更穩當些,也不算遲。”謝知意抿了口茶,聲音不疾不徐,“就像這‘凝露雪’,頭泡清冽,二泡甘醇,三泡才見真味。太早定了滋味,反倒品不出其中的層次感。咱們且耐著性子,慢慢瞧便是。”
“佳婕妤這話在理。”沈落霞笑眯了眼,“那我們就慢慢品著,慢慢看著,總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暖閣裏的炭火劈啪作響,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看似挨得極近,卻始終隔著一道無形的距離。
謝知意垂眸看著杯中浮茶,有些話不必點破,彼此心照不宣,才是後宮相處的長久之道。
茶過三巡,話至末梢,謝知意起身告辭。
沈落霞也不相留,隻笑著將她送到暖閣門口,看著她在隨從的簇擁下消失在遊廊的盡頭,臉上的笑意才淡了幾分,眼底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暗光。
謝知意出了永福宮的宮門,上了轎輦。
轎輦行至龍德門時,謝知意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掀簾一看,是皇後身邊的總管太監李樹蔭,他正領著四個小太監快步走來。
這是查出什麽來了?
李樹蔭停下腳步,行禮道:“奴才見過婕妤娘娘,給娘娘請安。”
“李公公不必多禮。”謝知意放下簾子,輕叩扶手,示意抬轎輦的太監繼續前行。
回到清極院,謝知意暫時將事情拋之腦後,淨手撫琴,指尖在琴弦上流轉,泠泠琴音如月華淌過玉階,漫溢出清淺的漣漪。
她選了一曲《靜塵引》,此曲不尚繁複,隻以簡淡的指法鋪陳開來。
時而輕挑慢撥,似簷角垂露墜於青石板,碎成點點微涼;時而連勾帶抹,如晚風拂過疏竹,搖落滿院細碎影動。
一曲終了,謝知意未歇,指尖稍頓,複又落在弦上。
換了一曲《晴窗雪》,這曲子比《靜塵引》更添幾分素淨,初時如落雪輕吻窗欞,細聽才辨出那極輕的簌簌聲,似怕驚擾了殿內的安寧;繼而似晨光漫過窗格,在冰涼的金磚上洇開淡淡的暖,琴音也隨之泛起一絲淺柔,卻始終平如鏡麵,不起半分波瀾。
指尖起落間,調子始終舒緩無波,像是炭盆裏的炭火煨著溫水,隻餘若有似無的暖意漫散。
一切機鋒、試探、陰謀似都浸在這清寧的調子中,任琴音漫過案上的青瓷瓶,與瓶中幹梅的冷香纏在一起,融成一院冬日的寂然。
琴音漸歇,謝知意整了整衣袖,指尖再度輕落。
這回的曲子是《空庭晚》,調子比《晴窗雪》更淡了幾分,初時如寒鴉掠過高牆,隻留下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啼,旋即隱入長空;繼而似殘陽漫過殿角,在階前積雪上投下疏淡的影,琴音也跟著染上幾分慵懶的靜,像簷下冰棱融化的細流,悄無聲息漫過青磚縫。
指法自始至終緩柔如絮,沒有半分急切。
偶有幾聲重音,也輕得像落梅沾了雪,一觸即散。
待最後一縷餘音沉入炭盆的劈啪聲裏,她才緩緩收指,殿內隻餘下窗外寒風掠過廊柱的輕響,與方才三曲琴音揉在一起,倒像是把整個清極院都泡在了一碗溫吞的茶裏,淡得品不出絲毫暗流湧動的滋味。
芒種送陳皮紅棗茶進來,“娘娘,天冷,喝口茶暖暖。”
謝知意執起茶盞,淺啜一口,陳皮的微苦混著紅棗的甘潤漫過舌尖,暖意順著喉嚨緩緩淌下,熨帖了方才撫琴時指尖的微涼,彎唇淺笑,“這茶熬得正好,不燥不膩,多謝芒種了。”
芒種笑道:“原是娘娘給的方子好。”
等謝知意喝完茶,芒種才壓低聲音:“娘娘,李選侍這個月的薪炭,尚薪局做了手腳,少了大半簍。”
“李選侍有何動作?”謝知意在夏日曾為冰塊一事出手護過李文好,這回想看看她能否自行處置。
畢竟後宮之中,旁人的幫扶不過是暫借的東風,能立住腳,終究要靠自己長出利爪。
李文好若連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隻知一味依附,她便要重新考量是否繼續護著了。
“李選侍剛讓采菲去啟元宮找吟芳了。”芒種答道。
“她倒是懂得添把火。”謝知意輕笑一聲,“時機選得不錯。”
芒種將空盞放在托盤上,屈膝行了一禮:“那奴才先下去了,娘娘若有吩咐,隨時喚奴才。”
謝知意“嗯”了一聲,揚聲道:“穀雨,進來收琴吧。”
門外立刻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穀雨捧著錦緞琴囊走進來,先將琴囊在案上鋪平,取軟緞輕拭過琴案與琴弦,才小心翼翼地托起琴身裝入琴囊,輕聲道:“娘娘今日這三曲,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幾分沉靜呢。”
“你家主子的琴藝又精進了。”謝知意開玩笑般自誇。
穀雨笑著應道:“娘娘何止是琴藝精進,心境更是越發澄明了。這琴音裏透著的通透安穩,聽著就讓人心裏踏實。奴才笨嘴說不出妙處,隻覺得今日的琴音,比殿外的日頭還要熨帖呢。”
“出太陽了?”謝知意走了出去,卻見日光雖亮,落在身上並無暖意。
陳育琳快步上前,將鬥篷披在她肩頭,輕聲道:“怕是開了雪眼呢。”
“十一月了,也該落雪了。”謝知意攏了攏鬥篷,望著天邊淡淡的日影低語道。
果然午後,天陰了下來,風越發凜冽刺骨。霜降搓著凍得發紅的手,一路小跑著進了暖閣,氣喘籲籲地道:“娘娘,查到了。是曹良人宮裏的傳膳宮女不慎打翻了食盒,她隻撿了碎瓷碗,卻把那攤甜水留在了宮道上。清掃的太監宮女沒仔細打理,查驗的也草草看過,侍衛們躲在避風處偷懶,沒好好巡查,才讓那片冰麵留在了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