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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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占在進入大殿前,就知道蕭明德一定會質疑「觀命能力的真實性」。
    隻要她拿不出毫無破綻的證據,那麽誘導蕭天承拿鎮域石的可能性將一直存在。
    證據隻要有一絲錯漏,這位蕭家主估計死也不會鬆口。
    東占的工作有大部分時間會與各類人對接,她早就知道——在談判中,證明自己是最難的。
    因為對方不會選擇信任你,你說的所有字眼都是他尋找你錯誤的材料。
    “聽聞首席代替淨乙長老教習這位弟子,她可有對你說過觀命之力?她又是如何解釋的?”
    時闕垂眼,並未隨意接話。
    東占捏緊拳頭,雙目通紅,隻因為蕭明德在暗示時闕的不公正性,她的聲音因此變得格外高昂:“蕭家主!我可以證明!大道之下,人命為線,我發誓蕭小道友的命線通往——”
    東占的聲音戛然而止,身體僵硬,就像誤接高額電源後轟隆一聲報廢的機器,她全身所有零件停止運轉。
    “哦?道友為何不接著說,是有何疑慮?”蕭明德側首,手指點點自己的太陽穴,狀似疑惑實則輕笑。
    他揪住東占的話頭:“到底何是人命之線?無形無影,不如道友觀測一下在場師長,看看是否準確。”
    如預想般,蕭明德讓東占現場展示觀命能力。
    哪怕對了,就讓說下一個,說得越多越容易出錯。
    東占早就掃過這些人的設定,大部分是路人等級,寫著某某門派的身份,境界多高深,或者在哪咽氣等無用信息。若是隨意編造,必有錯漏。
    東占跪在地上,僵硬的身體滿是無措,所有人質疑的目光開始轉到時闕身上。
    蕭明德不會讓自己的混世魔王出一丁點事,並且蕭家也有包庇他的能力,大家都心知肚明。
    而現在坐在這裏狀似在討論蕭天承的過錯,實則是在拉扯鎮域石的所屬權——誰有錯,誰就沒底氣搶這塊石頭。
    所以躍雲閣最好也擔責。
    各懷心思的視線上下試探,再停半晌就會偏向蕭明德。
    “我沒辦法說。”最中央的東占終於開口,就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氣。
    “哈!”蕭明德冷笑,手指猛地指向時闕,“首席——”
    東占打斷這聲勝利的號角,她聲音輕緩又無奈:“若是我說了,被更多人得知蕭道友命線,因果必將被影響,他注定的結局會改變。”
    蕭明德的手指僵在半空,跟停擺的鍾表指針一樣,他完全頓住,沉默半晌才看回跪著的東占。
    “結局會改變?”他一字一句地重複。
    “命線乃天道秘密,告知本人已是破戒,若再廣而告之那麽因果倒轉,命運偏移……”
    東占看向蕭明德,麵容憔悴,她似乎有自己的原則,也找不到理由支撐自己的任性。
    “蕭小道友年幼,命線結局壯闊,我若如此對他,有違師尊教誨,也有辱我命理脈之名。”
    蕭明德無法開口,就像被定住。
    在無人發現處,東占垂落的目光流露出笑意,淺淡且飽含惡意。
    從瘋兒童為了一句虛無縹緲的肯定,就能去動鎮域石來看,他們家對「那個詞」有極強的執念。
    兒子有,爹肯定更甚。
    蕭明德以為主動權一直在自己手中,哪曾想到東占早就決定了這場爭論的結局。
    她從不證明,她隻會攻擊,攻擊每個人最難以接受的地方——
    還沒完呢。
    “命運莫測,若是偶爾以相反之言出現,或許能瞞過天道之眼,但、但不能出自觀命者之口。”東占突然打起精神,似乎想起了某個解決辦法,急切地說出來。
    “蕭家主!”東占的呼喚讓蕭明德渾身一驚,“家主將我觀測之言以反話說出,應無影響……隻是各位師長為了蕭小道友請勿與他人提及。”
    所有人的視線再次聚焦到蕭明德身上。
    蕭明德指認東占誘導,從一開始他就默認自己知曉東占說了什麽話。
    東占真誠地看著蕭明德,似乎真的認為這個辦法兩全其美……她突然覺得有目光轉來,之前這道目光從未停在自己身上。
    一直不說話的時闕看著她,她毫不心虛地回望師兄。
    因為蕭明德久久沉默,議事廳的人開始出聲,無法理解他為何一直緊閉雙唇。
    “蕭家主也該信任我等,這般年紀也不是嚼舌根之輩。”
    “是啊,家主說出來我們便能看這弟子是否撒謊。”
    “天承是我看著長大,幾句觀測之言我倒有辨認真假的底氣。”
    好像有人在吹號角,東占心裏輕哼一聲,知道這是她的勝利號角。
    她對蕭天承說的是「必將飛升」,那麽他爹現在就該說反話。
    蕭明德終於轉過來與東占對視,就算他察覺不對但此時也沒辦法改變策略。
    說吧,在眾人麵前,在修仙界各個門派麵前,說你的寶貝兒子必不飛升。
    哪怕是反話,名門大族的蕭家主說出口的瞬間,這就是絕對的笑柄。
    真相不重要,證據也不重要,隻有他們的心結、他們不願坦白的幻想、他們高高在上的臉麵與自尊最重要。
    “諸位也知蕭家全族看重我兒之命,若是有一絲破壞他命運的可能,身為人父也不可冒險。”蕭明德垂眸,變成一副為兒擔憂的慈父樣。
    所有人的神情變得古怪,一時沒想明白蕭明德怎麽突然改口。
    “蕭家主,你的意思是……你其實知道這位命理脈弟子的確能觀命?”
    “犬子犯下大錯,在下便想試探這位道友是否有所保留……”
    蕭明德的話還沒說完,本已放心的東占突然警覺。
    “諸位不知,犬子其實被醫師檢出神魂晃動,有入幻之征兆,現在依舊昏迷。”
    蕭明德抬頭,望向東占。
    “誰會因一句觀命之言便奪取鎮域石?定是有人在暗處同時擾亂犬子神魂,讓他一反常態,陷入幻覺才鑄成大錯。”
    你兒子就會!
    東占腦子取消暫停鍵,開始瘋狂運轉,因為她無法預料到蕭明德下一句話會說什麽。
    “我看不如進行搜魂,神魂記憶不可虛構,犬子做了什麽一看便知,在下也能放下心來。”蕭明德望向時闕,“首席認為呢?”
    氣氛突然安靜,連一直找機會斥責蕭明德的淩澤真人也同意——因為這樣也能看清楚蕭天承對琉璃宗弟子的惡行。
    時闕抬眼,聲音溫和:“搜魂不僅侵犯修士靈識,還會對神魂造成極大衝擊,師妹修為尚淺,哪怕瞬間的搜魂都會使她神魂破損,從今往後仙途斷絕。”
    東占本在思考要不要把堯刃這個不確定因素拉出來,但後者肯定會想辦法拉她墊背——
    搞什麽?這群人不把她的命當命啊?
    聽時闕的意思,搜魂就算不死也是殘了,修仙小說也太殘忍,打文明嘴仗的東占根本沒料到還有這種逼供手段。
    我的好主角救救啊。
    跪在地上的東占明顯是害怕了,豆大的汗滴滑落臉龐,但她看著時闕像下了決心:“那便搜魂吧,若是能還躍雲閣、能還師兄一個清白,東占願意以命作證!”
    此壯言一出,還有正直之心的人麵露不忍,他們如此地位竟然要逼一個小弟子以命證清白,傳出去臉麵哪裏擱?
    “蕭家主,命理脈現隻有這位弟子一人,若淨乙長老歸來聞今日不公之事,你我如何交代?”有人終於開口,甚至帶了暗暗指責蕭明德的意思。
    時闕依舊沉默,似乎大家沒做決定之前,他就不會插手任何事——哪怕現在跪著的東占已經命懸一線。
    “我看,不如用其他法子。”有人提議。
    蕭明德眉頭一皺:“搜魂乃是非之案常用手段,最為穩妥,若在座諸位未進行過搜魂,在下可代勞,必會盡全力保護東占道友神魂。”
    他是故意的,肯定是覺得時闕不願意讓命理脈斷絕傳承。
    若是拒絕他便可以把話頭引到有其他人影響此事,若是同意搜魂過後東占也不會再睜眼。
    “用真言術吧。”那名之前要蕭明德給各派交代的女子出聲,“我派擅用真言術,不會對神魂造成損傷,真言術三日內有問必答,且答為真心之言,也算給個公正交代。”
    東占討厭玄幻世界,這種作弊手段拿出來她前麵的努力全白費。她隻喜歡你一句我一句,我把你帶到溝裏的文明溝通。
    但這不是東占能決定的了,時闕思考後看向她:“師妹,你願意進行真言術嗎?”
    不願意啊!
    “自然願意!”
    提議的女子起身走到東占麵前,手掌放置於她額前,靈力開始運轉,靈紋開始緩慢印刻,東占卻能聽見自己心在狂跳。
    若問必答,答為真心之言?
    要是他們隨意問個你怎麽觀命的,她肯定會說係統給了設定字幕……還有問跟瘋兒童說了什麽,她的那些激將法不也暴露了?
    完了完了,怎麽辦怎麽辦!
    東占腦子一團亂麻——係統、任務、主角、設定、觀命、飛升、謊言……所有的詞語在她大腦爆炸,心髒幾乎要蹦出喉嚨,對所有人大叫:不要用玄幻手段啊!
    快想快想!東占快想!找到真言術的破綻——
    真言術,是說主觀的真心話,並不是說客觀的真相,那如果她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那任何問題……
    東占狠狠閉眼,把自己想象成機器,輸入唯一的指令,把那個詞像細胞一樣塞滿大腦與心髒。
    女子的手放下,靈紋印刻成功,真言術已開始運轉。
    蕭明德首先發難:“你有沒有想讓我兒拿取鎮域石?”
    不愧是老狐狸,他的話術瞬間變了,又開始回到東占是犯人的出發點。
    議事廳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著中央跪著的東占,等待她開口。
    東占摸了摸嘴唇,眼神清澈且堅定。
    所有人聽見她說——
    “時闕。”
    “你在說什麽?我問的是!”
    “時闕。”
    東占抬頭,似乎也很驚訝自己說了什麽,然後顫抖地望向主位少年。
    她臉龐通紅,眼底布滿被發現的羞愧,然後嘴巴像有自己的意識般,開始不斷重複。
    “時闕。”
    偌大的殿宇全是她直呼的師兄名諱。
    眾目睽睽,真心皆是——
    “時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