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原來我不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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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裹著棗花香漫進祠堂時,羅姑娘是被糯米團子的餘溫焐醒的。
    她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正要伸手去夠供桌上最後半塊冷透的團子,指尖卻在觸到木桌的刹那頓住——供桌下沿不知何時多了張焦黃紙片,邊緣被蟲蛀出細碎的月牙,正隨著穿堂風輕輕顫動。
    "阿羅?"項公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蹲在香案前撥弄燒剩的香灰,火折子在指間轉得忽明忽暗,"你盯著桌子發什麽呆?"
    羅姑娘沒應聲。
    她屏住呼吸,指尖顫抖著拈起那張紙。
    紙上的字跡像是用血寫的,暗紅的墨色滲進紙紋裏,每一筆都帶著鋒銳的力道:"汝承吾誌,何故逆天?"最後那個"天"字拖得老長,筆鋒在末尾突然一頓,像有人在寫的時候突然被什麽驚到了。
    "這是..."她喉頭發緊,後頸的紅紋又開始發燙,"剛才還沒有的。"
    項公子湊過來,發梢掃過她耳尖:"哪來的?"他話音未落,目光掃過紙片的瞬間突然挑眉,"這字——怎麽和你上個月在驛站牆上畫的那幅歪歪扭扭的"驅邪符"一個樣?"
    羅姑娘猛地抬頭。
    上個月在驛站,她被小柱子纏著教畫符,結果把"敕令"寫成了"刺令",最後還是項公子笑著在旁邊補了兩筆才像回事。
    此刻紙片上的字跡,橫平豎直的架勢確實和她的塗鴉有七分像,隻是多了幾分滄桑的力道,像是有人模仿她的筆鋒,卻帶著幾十年的火候。
    "會長?"她突然想起昨夜山坳裏那個黑晶墜子的身影,"他走的時候...是不是留了這個?"
    項公子的手指在紙片邊緣摩挲:"有可能。
    那老東西看起來冷冰冰的,倒會玩這種神神叨叨的把戲。"他忽然傾身擋住她的視線,指尖輕輕碰了碰她後頸的紅紋,"你這兒又熱了,是不是這紙片的緣故?"
    羅姑娘剛要說話,祠堂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趙師姐提著個裹滿紅布的木匣跨進來,發間的銀簪撞出清脆的響:"找著了。"她把木匣往供桌上一放,紅布滑落,露出本邊角卷翹的殘卷,"歸墟派的創始記錄在地下密室壓了三百年,要不是我用靈火融了三道鎖..."
    "說重點。"項公子坐直身子,胳膊肘抵著羅姑娘的肩。
    趙師姐翻開殘卷,泛黃的紙頁發出脆響:"創始人是位女子,沒留姓名,隻記著她天生能見鬼魂,被族人綁在村口槐樹上曬了三天三夜,說她是"無命之人"——"她突然頓住,抬頭看向羅姑娘。
    羅姑娘的指尖還捏著那張血字紙片。"無命之人..."她喃喃重複,聲音輕得像落在供桌上的晨露,"我娘把我丟在破廟時,也這麽說過。
    她說"無命的娃娃留不得,會克死全家"。"
    項公子的手在桌下悄悄勾住她的小拇指。
    他看見她眼眶慢慢紅了,像被晨霧浸了的紅櫻桃,卻還在盯著殘卷上的字看,睫毛撲簌簌地顫。
    "卷子裏說,她後來創立歸墟派,想改生死簿,讓"無命之人"也能活。"趙師姐翻到最後一頁,"但最後一條記錄是"大長老夜入歸墟,自此無訊"——和你夢裏那個穿紅肚兜的小娃娃說的"用記憶當刀"能對上。"
    祠堂裏靜得能聽見香灰落在銅爐裏的輕響。
    羅姑娘突然把血字紙片按在殘卷上,兩張紙的折痕竟嚴絲合縫。"汝承吾誌..."她望著紙片上的字,又望向殘卷裏"大長老"三個字,"如果她是我娘...那她為什麽要拋棄我?"
    項公子的嬉皮笑臉不知何時全收了。
    他側過身,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你怎麽知道她是拋棄?
    說不定她是..."他喉結動了動,"像我娘當年把我塞進老道士的竹簍裏,自己引開山鬼那樣?"
    羅姑娘的眼淚終於掉下來,砸在殘卷上暈開個小水窪。
    項公子慌了,手忙腳亂掏帕子,卻被她抓住手腕:"可我還是想問...如果她在,為什麽不來找我?"
    "因為你運氣好啊。"項公子突然把她整個人抱進懷裏,下巴抵著她發頂,"你還沒走到她當年那步,就先遇到了我,遇到了趙師姐,遇到了陳阿婆的韭菜盒子,遇到了小柱子非要塞給你的麥芽糖——"他聲音發悶,"我們這些人,夠不夠把你沒得到的那部分,全補回來?"
    趙師姐悄悄退到祠堂門口。
    她望著兩人交疊的影子,忽然聽見房梁上有細碎的響動。
    抬頭時正看見團成毛球的小白狐蹲在瓦當上,銀白的尾巴尖垂下來,在晨霧裏晃出半道弧。
    它往常總愛躲著人,此刻卻直直望著羅姑娘,琥珀色的眼睛裏浮著點她從未見過的東西——像是歎息,又像是期待。
    "阿羅。"項公子的手撫過她後頸的紅紋,"不管那紙片上的人是誰,現在...你有我們。"
    羅姑娘埋在他頸窩裏笑出了聲,帶著點鼻音:"項公子,你今天怎麽這麽肉麻?"
    "那我不肉麻了。"項公子立刻退開點,清了清嗓子,"不過說真的,等會兒我去買十籠陳阿婆的韭菜盒子——"
    "啪!"
    瓦片輕響的聲音蓋過了他的話。
    兩人同時抬頭,就見小白狐從瓦當跳上牆頭,銀毛在晨光裏泛著珍珠似的光。
    它歪著腦袋看了羅姑娘片刻,忽然用前爪扒拉了下耳朵——那是它要說話的前兆。
    小白狐的前爪在牆頭上扒拉出細碎的聲響,銀毛被晨風吹得微微翻卷。
    它不再像往日那樣縮成毛球避開視線,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羅姑娘,連尾巴尖都繃成了弦。
    "她是第一個能看見我的人。"
    它的聲音像兩片瓷片相碰,清淩淩的帶著回音。
    羅姑娘猛地直起身子,項公子原本搭在她背上的手跟著顫了顫。
    祠堂裏的晨霧似乎都凝住了,趙師姐剛要邁入門檻的腳懸在半空,銀簪上的流蘇還保持著晃動的弧度。
    "誰?"羅姑娘的聲音發澀,後頸的紅紋又開始發燙,"你說的...是歸墟派的創始人?"
    小白狐點了點腦袋,絨毛在晨光裏泛著珍珠白:"她死前把一部分"看見命運"的能力封進瓷片,散落民間。
    你撿到的,是最完整的一塊。"它歪著腦袋,爪子無意識地摳了摳磚縫,"所以你不是繼承者,你是重啟者。"
    "重啟者?"項公子突然站直了,手指下意識護在羅姑娘身側,"什麽意思?"
    "她當年想改的不隻是生死簿。"小白狐的尾巴掃過牆頭的青苔,"是想讓所有被命運標記為"無命"的人,能自己在簿子上添名字。
    可她失敗了,能力碎片散成星子,等下一個能接住光的人。"它望著羅姑娘發頂翹起的呆毛,聲音輕了些,"你在破廟撿的那片瓷片,是她特意留給"下一個自己"的。"
    羅姑娘的指尖攥緊了胸前的瓷片。
    那是她八歲時在破廟供桌下摸到的,當時她以為是塊普通的碎碗片,後來總覺得貼身帶著就不那麽冷了。
    此刻瓷片燙得驚人,像團要化在她掌心裏的太陽。
    "所以我能看見鬼魂...不是因為我不祥?"她的聲音在發抖,"是因為我身上帶著她的願望?"
    "不祥是活人給的標簽。"小白狐的尾巴尖輕輕晃了晃,"但她的願望是真的。"
    項公子突然握住她發涼的手。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交疊的指縫滲進來,像根細繩子慢慢把她飄在雲端的心拽回實處。
    趙師姐不知何時湊到了供桌前,殘卷的紙頁被她翻得嘩啦響:"歸墟派的密室裏確實有記載,創始人臨終前說"以瓷為契,待光重啟"——阿羅,你就是那道光。"
    羅姑娘的眼淚又湧出來,這次卻帶著滾燙的笑意。
    她突然把瓷片按在額頭上,閉眼前最後一眼看見項公子驚慌的臉:"阿羅你做什麽——"
    孩童的笑聲像潮水般湧進腦海。
    "小柱子明天要在河邊抓蝌蚪!"
    "王二妞後日要穿新繡的石榴裙!"
    "三日後的廟會,陳阿婆的韭菜盒子會賣出第一百籠!"
    這些聲音清亮得像山澗的泉,帶著鮮活的溫度。
    她想起從前看見的鬼魂總在說"我該走了",可此刻聽見的全是"我要來了"。
    "阿羅?
    阿羅你沒事吧?"項公子的手在她肩頭輕拍,聲音裏帶著明顯的慌亂。
    羅姑娘睜開眼,睫毛上還掛著淚,嘴角卻咧得老開:"我聽見...三天後小柱子要教全村小孩唱新童謠。"她抓住項公子的手腕往自己臉上按,"不是鬼魂的聲音,是活人的,熱乎的!"
    項公子的喉結動了動。
    他望著她發亮的眼睛,突然彎腰把人抱了個轉:"我就說我家阿羅最厲害!
    什麽怪胎,明明是...是天上下來收福氣的小神仙!"
    趙師姐的銀簪撞在門框上,發出清脆的響。
    她望著羅姑娘後頸的紅紋——不知何時,那些蜿蜒的紋路正從淺紅往鎏金裏滲,像被晨陽染透的朝霞:"陣法...陣法升級了?"
    羅姑娘摸著後頸發燙的金紋,指尖碰到項公子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手。
    她望著祠堂裏飄著的棗花香,忽然笑出了聲:"不是陣法變了。"她轉頭看向牆上小白狐的影子,"是我們終於敢相信,自己值得被記住。"
    項公子靠在門框上,嘴角翹得能掛油瓶:"那你猜,下次會長來送什麽賠罪禮?
    上次他說你是"意外變數",我可記著呢。"
    "那我得再做個夢。"羅姑娘把瓷片貼在心口,眼睛彎成月牙,"看看他帶的是百年人參,還是陳阿婆的韭菜盒子——"
    "咳。"小白狐突然甩了甩耳朵,銀毛在晨光裏抖落幾點金粉,"命運的餘毒還在,但至少..."它縱身躍下牆頭,聲音消散在風裏,"這次燒不幹淨的,會是你們。"
    晨霧不知何時散了。
    祠堂裏的香火正旺,供桌上的糯米團子還冒著熱氣。
    羅姑娘踮腳去夠最後半塊團子,指尖卻在觸到木桌的刹那頓住——供桌下沿的木紋裏,似乎有細碎的金光在流動,像誰用金漆描了半道沒寫完的符。
    "阿羅?"項公子舉著從陳阿婆那兒買來的十籠韭菜盒子跨進來,"發什麽呆呢?"
    羅姑娘回頭笑,晨光穿過她的發梢,在供桌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影子:"沒什麽。"她把最後半塊團子塞進他嘴裏,"就是覺得...明天該多買些糯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