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阿婆你聽我說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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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晨的祠堂飄著糯米香。
    趙師姐端著青瓷盤跨進門時,竹簾被風掀起又落下,"啪嗒"一聲輕響驚得羅姑娘擦供桌的手頓了頓。
    "這糖放多了?"趙師姐皺著眉,指尖戳了戳盤裏圓滾滾的糯米團子。
    雪白的團子裹著蜜色糖霜,甜香像活物似的往人鼻腔裏鑽,連供桌上的線香都被壓了風頭。
    羅姑娘直起腰,晨光透過窗紙在她發間染了層金。
    她望著那盤團子,忽然想起昨夜睡前項公子偷吃灶房糖罐被她逮個正著的模樣——他捧著糖罐躲在梁下,金痕舉著半塊糖霜花生當暗號,活像隻偷油的小耗子。
    "阿婆,您今早換糖了?"她蹲下身把抹布浸進木盆,水麵晃碎了她的倒影,"往常沒這麽甜。"
    正往香爐裏添香灰的陳阿婆直起佝僂的背,眼角的皺紋裏盛著笑:"哪換了?
    灶上還是去年曬的桂花蜜。"她伸手替羅姑娘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額發,指腹蹭過她耳垂上沾的糯米粉,"許是你心甜了,吃什麽都甜。"
    羅姑娘的手指在木盆裏絞緊了抹布。
    水濺出來打濕了她的裙角,她卻渾然未覺——阿婆說的"妧姑娘愛吃甜的",和她從碎瓷片裏看見的畫麵嚴絲合縫。
    可瓷片裏的記憶是冷的,像被封在冰裏的月光;阿婆的話卻是熱的,帶著灶膛裏柴禾劈啪的響,帶著曬穀場上稻草的香。
    "妧姑娘當年總說,苦命人得吃點甜的才扛得住日子。"阿婆望著供桌上的青瓷平安符,那是羅姑娘用碎瓷片拚的,邊沿還留著她親手描的紅漆,"她走的那年,我才八歲......"
    "阿婆您年輕時候是不是也遇見過神仙?"項公子不知何時湊了過來。
    他往常總愛晃著金痕逗羅姑娘,此刻卻規規矩矩坐在阿婆腳邊的蒲團上,連金痕都蔫蔫地纏在他手腕,像聽懂了要安靜。
    陳阿婆被逗得拍了下大腿,笑聲震得供桌上的燭火晃了晃:"哪有什麽神仙!
    我八歲那年,親眼見著他們拿麻繩綁了妧姑娘往柴堆上送。
    她頭發散著,臉上都是血,可嗓子還是亮堂的——"阿婆突然頓住,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過羅姑娘手背,"她最後喊的不是"救命",是"別讓孩子看見"。"
    祠堂裏靜得能聽見梁上麻雀啄食的聲音。
    趙師姐的筆在紙頁上洇開個墨團,她慌忙去擦,卻見羅姑娘眼尾泛紅,睫毛像沾了露水的蛛絲,明明要哭卻拚命抿著嘴——她怕自己一抽噎,就會驚了阿婆懷裏的往事。
    項公子的喉結動了動。
    他平時總愛說些沒正經的話,此刻卻像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慢慢挨著阿婆坐下:"那您後來...為啥敢帶頭唱童謠護村?
    那年山鬼鬧得凶,我師父說你們村的童謠能震得鬼哭。"
    阿婆的手指撫過青瓷平安符上的裂痕,像在撫過自己的皺紋:"因為我記得她啊。"她轉頭看向羅姑娘,眼裏的光比供桌上的燭火還亮,"我記得她被火燒的時候,還護著我們這些躲在草垛後的小娃;我記得她咽氣前說"要活的比苦更長";我記得她...所以我敢不怕。"
    羅姑娘的眼淚終於落下來,砸在青瓷平安符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項公子突然伸手把她攬進懷裏,下巴抵著她發頂,聲音悶得像被水浸過:"你看,你早就是大家的妧姑娘了。"
    他的金痕不知何時爬到了羅姑娘肩頭,暖融融的像團小太陽。
    羅姑娘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昨夜埋在石階下的半塊桂花糖餅——那是她怕會長再來,偷偷藏的"甜"。
    可此刻她才明白,真正的甜從來不在糖罐裏,不在埋起來的餅裏,而在阿婆褶皺裏的笑,在項公子懷裏的溫度,在趙師姐筆下簌簌的墨香裏。
    "阿羅,你看這個——"趙師姐突然翻出本泛黃的線裝本子,紙頁間飄出片幹枯的槐花瓣。
    她的手指停在某頁,睫毛輕輕顫了顫,"村民口述合集裏,還有段沒錄全的......"
    祠堂外的槐樹上,麻雀撲棱棱飛走了。
    趙師姐指尖撫過線裝本泛黃的紙頁,槐花瓣打著旋兒落在羅姑娘膝頭。
    她清了清嗓子,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什麽:"當年...當年燒完妭姑娘的夜裏,村東頭的劉鐵匠帶著十八個漢子,偷偷去了後山。"
    羅姑娘的手指猛地攥住項公子的衣袖。
    項公子反手扣住她發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直往她骨頭裏鑽——他的金痕不知何時纏上兩人交握的手腕,鱗片擦過她手背,像在輕輕安撫。
    "他們用銅盆裝了骨灰,埋在祠堂供桌下三尺。"趙師姐的聲音有些發顫,筆杆在紙頁上壓出淺淺的凹痕,"劉鐵匠的孫子說,他爺爺臨死前攥著他的手說,刻字那天月光明得像水,七十歲的老秀才跪在泥裏,拿鑿子一下下鑿青石板——"
    "刻的是"妧兒不死,記得她的人還在"。"陳阿婆突然接口。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泛著青白,可眼裏的光卻亮得驚人,"我偷看過。
    那天我躲在梁上,看見劉鐵匠的汗滴在青石板上,把"得"字的最後一鉤都暈開了。"
    祠堂裏的糯米香突然變得很濃。
    羅姑娘望著供桌上自己拚的青瓷平安符,那些她親手描的紅漆此刻像被火烤過,在晨光裏泛著暖融融的光。
    瓷片在她袖中發燙,燙得她心口發疼——原來不是瓷片在訴說往事,是往事從來沒斷過根。
    "阿羅?"項公子的聲音裹著擔憂,"你手怎麽這麽涼?"
    羅姑娘抬頭,看見他眼底的關切像要漫出來。
    她突然笑了,眼淚卻跟著湧出來:"項公子,我想試試。"
    "試什麽?"項公子的拇指蹭掉她臉上的淚,可新的淚又湧出來,"你要試什麽我都陪著,別怕——"
    "試試我能看見的。"羅姑娘打斷他。
    她從袖中摸出那片最碎的瓷片,瓷片邊緣還沾著她前晚拚合時蹭的血。
    她把瓷片按在額頭上,閉眼前最後一眼,看見陳阿婆顫巍巍抬起手,卻在離她發頂半寸的地方停住,像怕碰碎什麽。
    黑暗湧上來時,她聽見了笑聲。
    不是瓷片裏那種被風刮散的、帶著焦味的笑,是脆生生的、像新摘的棗子般甜的笑。
    有紮著雙髻的小丫頭追著蝴蝶跑過曬穀場,有光腳的小子舉著柳枝當劍喊"殺鬼",還有梳著總角的娃娃拽她裙角:"姐姐,阿婆說你是新的甜菩薩!"
    "是...是未來三天的童謠。"羅姑娘睜開眼,睫毛上還掛著淚,可嘴角卻揚得老高,"他們明天要在河邊唱《小鯉躍》,後天去山神廟前唱《月打燈》,大後天...大後天會有個紮紅頭繩的小女娃,把我教她的《甜米團》改得更甜。"
    項公子的瞳孔猛地縮了縮。
    他突然站起來,把羅姑娘連人帶椅子轉了個向——祠堂後窗正對著曬穀場,此刻有三個小娃娃抱著竹編的小鴨子跑過,紮紅頭繩的那個正舉著根糖畫,脆生生的嗓音飄進來:"甜米團,圓又圓,阿婆的手兒賽神仙——"
    "大後天的。"羅姑娘吸了吸鼻子,"她今天才四歲零三個月,可她會記得,等她老了,也會教她的孫女兒。"
    陳阿婆突然跪下來。
    她布滿老繭的手撫過地麵,青石板上的紅紋不知何時全變成了金色,像流動的陽光。"熱的。"她喃喃著,指尖沿著金紋遊走,"當年妧姑娘被燒時,石板也是這麽熱的...是她回來了麽?"
    "她沒回來。"羅姑娘蹲下來,和阿婆並排摸著發燙的地麵,"但我們記得她。
    記得她護著小娃娃,記得她教我們吃甜的,記得她的名字。
    所以她的光,就留在我們的記性裏了。"
    項公子靠在門框上笑。
    他的金痕已經爬到了房梁,正把供桌上的線香卷成小煙圈,"那你猜,下次會長來,會不會帶禮物賠罪?"
    "上次他說我是"不祥的麻煩"。"羅姑娘歪頭,眼裏閃著狡黠的光,"這次...我得再做個夢,看看他送啥合適。"
    "你請客?"項公子挑眉。
    "這次輪到我問了。"羅姑娘站起來,晨光裏她的影子和陳阿婆的影子疊在一起,"下次見麵,該我問:"你準備好認錯了麽?
    ""
    祠堂外突然傳來一串銀鈴似的喊:"羅姐姐!
    阿婆說新曬的桂花糖好了!"
    羅姑娘轉頭,看見五個小娃娃扒著門框,紮紅頭繩的那個舉著塊油紙包,糖霜從紙縫裏漏出來,落了她鞋尖星星點點的白。
    她蹲下來張開雙臂,小娃娃們像小鳥似的撲過來,有個小不點兒還偷偷往她兜裏塞了顆野山棗。
    "明天咱們去村口立塊木牌好不好?"羅姑娘捏了捏小丫頭的臉,"寫...寫"妧兒家人"。"
    小娃娃們歪著腦袋重複:"妧兒家人?"
    "對。"羅姑娘望著遠處飄著炊煙的屋頂,那裏有提著竹籃的婦人,有扛著鋤頭的老漢,有曬場上翻稻子的少年——他們的影子裏都有光,"因為記得她的人,都是她的家人。"
    項公子站在她身後,望著她被小娃娃們圍住的背影,突然摸出塊帕子。
    他悄悄把帕子蓋在供桌的青瓷平安符上,帕角露出半截,正好遮住"妧"字的右半部分。
    等羅姑娘回頭時,那帕子上的字就變成了"女",像極了她名字裏的"羅"。
    金痕從梁上溜下來,用尾巴尖卷走了他手裏的糖罐。
    項公子也不追,隻望著羅姑娘發亮的眼睛笑——這次,該輪到他們給那些看不起她的人,上堂關於"記得"的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