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麵子引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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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沉,秦旭獨行的身影頗為狼狽。他的腳步略顯踉蹌,仿佛肩上壓著千斤重擔。實話二字,比黃連更澀,比砒霜更毒。家中已多年未見餉銀,確實被他戳中心事。
每日披著這身唯一沒有補丁的行頭,袖中揣著最後幾錢碎銀子,在茶樓裏強撐的體麵,今日終是被人當眾撕破了。那些茶客的眼神,像蘸了鹽水的鞭子,抽得他脊背生疼。
秦旭突然停住腳步,望著巷口飄搖的燈籠。家中那些祖傳的字畫古籍…他喉結滾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橫豎都是守不住的,歎了口氣楠楠自語:“罷了,先拿出來應急吧。”
第二天中午,秦旭攥著包袱的手指節發白,這已是今日第三家鋪子了。前頭兩家掌櫃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像鈍刀子般磨得他心頭滴血。祖輩積攢的寶貝,到了琉璃廠竟成了無人問津的破爛。
孫掌櫃打簾子出來時,臉上還掛著未散的笑意。隻瞥了來人一眼,心裏便有了七八分底——櫃上學徒的眼力確實長進了。
這位爺身上的長衫倒是好料子,可領口那圈黃漬怕是浸了許久汗堿。腳上那雙內聯升的千層底,鞋幫子都塌了沿。最妙是那故作從容的做派,喝茶時翹起的小指還在打顫。孫掌櫃撚著胡須暗笑:又是個敗了家的旗人少爺,祖上想必真闊過。
孫掌櫃一樂,眯縫著眼道:“這位爺,讓您久等,實在對不住。您這懷裏揣的是什麽寶貝,來,讓咱開開眼!”
待秦旭打開包裹,孫掌櫃臉上的笑意當時就淡了一半,上手翻來覆去看了一圈,心裏那失望更甚。他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說道:
“這位爺,東西倒是都老的,可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好家夥。跟您實話說了吧,就現在這品相的玩意兒,前麵那倆攤子上就有。太普通啦,沒什麽稀罕的。這樣啊,您要是急等著錢用,我給您一百大洋,這些我全給包圓兒了。要是您不缺錢,就放我這兒寄賣。反正咱這買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賣出去一件咱就結一件的賬,您看成不?”
“一百!”秦旭聽完心涼了半截,三家店鋪出的價都差不了多少。這些錢有什麽用!還不夠喝一年茶的。他收起包裹往外走去,眼裏掩飾不住的失望。
秦旭走到半道,心裏一橫,轉身去找麻四。這麻四是土生土長的本地混混,以前在五城兵馬司當個小官,平日裏總和那些痞子流氓稱兄道弟、勾勾搭搭,關係深得很。
手底下如今還養著七八個沒生計的清兵,在這一片兒,也算是個能跺跺腳地皮都顫三顫的地頭蛇。他主要幹的營生,就是幫各家鋪子擺平那些棘手麻煩事兒。
秦旭和他勉強也算沾親帶故,雖說知道這麻四心黑得很,可眼下實在沒別的辦法,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結果自然不出所料,麻四聽了秦旭的來意,慢條斯理地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咧著一口黃牙道:
“都是自家親戚,四哥肯定不坑你。不管賣出去多少,我就抽三成。你要是點頭,我現在就帶你去辦;要是不願意,就當我啥都沒說。”
秦旭暗咬後槽牙應了下來,跟著他七拐八繞。誰知麻四竟將他引到了富貴跟前!原來那王掌櫃終究按捺不住貪念,想趁市價低迷時囤些貨色,便讓富貴動用了往日的關係。
富貴雖未正式出師,眼力卻比尋常古玩鋪的夥計毒辣得多。他將那些物件細細驗看後,點頭道:“三百大洋,絕對實誠價了。若要成交便留下,若還想再看看也請自便。“
秦旭心知這已是眼下能得的最高價碼,眼睛一閉將包袱一推:“罷了,東西您收著吧。”
富貴取了銀票交割清楚,將物件收入櫃中,隨即端茶送客。秦旭攥著銀票出了門,佝僂多時的腰杆總算挺直了幾分。
秦旭捏著懷裏的銀票,心裏盤算著:這錢可不能全糟踐了。他躊躇片刻,抬腳邁進一家相熟的典當行,壓低聲音問道:“掌櫃的,可有什麽體麵衣裳?”
掌櫃的從鏡沿瞥了他一眼,會意一笑:“秦爺這是想通了?花小錢辦大事,如今這世道,誰還在意新舊?“他掀開裏間的藍布簾子,“巧了,昨兒剛收了幾件上好的,您裏邊請。”
秦旭跟著進了內室,隻見檀木衣架上掛著幾套半新不舊的衣裳。他伸手撚了撚料子,又比了比尺寸,最後指著兩套深色長衫:“”這兩身倒還入眼,什麽價碼?”
掌櫃的搓著手笑道:“秦爺好眼力。這兩套都是正經蘇州綢緞,原主人家道中落才典當的。您要誠心要,二十大洋拿去。”
秦旭心知這價錢確實公道——若是新做,少說也得三十大洋。雖說保不齊是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可這年月,誰還計較這些?他略一沉吟,從懷裏摸出銀票:“成,就這兩身了。”
掌櫃的眉開眼笑,一邊包衣裳一邊絮叨:“秦爺放心,這料子經洗耐穿,漿洗得當了,比新的還體麵。”
秦旭接過包袱,心裏盤算著:明日換上這身行頭,總該能做一回體麵人了。
秦旭三步並作兩步趕回家,三兩下換上體麵行頭,懷裏揣著三五大洋就往茶館奔。哪成想,半道上就已經惹了麻煩。
他正悶頭往前走,街邊一老頭眯起眼盯著他。不動聲色的起身跟著他進了茶館。
一跨進茶館門,秦旭故意清了清嗓子,也不等夥計上來招呼,徑直往樓下挑了個顯眼的座兒。
“啪”地往桌上拍了塊銀元,揚聲說道:“存茶填上吧,再上兩碟點心。”
那派頭,仿佛壓根沒把昨兒的事兒放在心上——今兒這麵子,他非得給掙回來不可。
茶館掌櫃老遠瞧見,趕忙迎上來,抱拳賠笑道:“喲,秦爺您可來啦!瞧瞧這身行頭,講究!您這才叫活得透亮呢。”
說著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道:“細水長流,可別一股腦兒都攘了。咱多少年交情了,您今兒往這兒一坐,啥都不用說了。”
那尾隨而來的老者此刻正坐在角落,渾濁的老眼卻始終沒離開過秦旭的背影。他端起茶碗的手微微發顫,“沒錯了,是曹公公買的那批料子,高矮胖瘦差不多。嗬嗬,老天有眼,看來棺材本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