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琉璃廠的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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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早晨,先生表示叨擾許久,執意要要離去。陸嘉衍趕至院門,執意要叫車相送,卻被先生再三推辭。兩人在門廊下立了半晌,先生終是帶著挑夫轉身離去。
    豈料,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大壯就捧著賬本尋到書房來。他弓著身子低聲道:“東家,鬆鶴齋方才著人來問,先生這月賒的賬目......”說著遞上那本藍皮賬簿,紙頁間還夾著幾張朱砂染紅的便箋。
    陸嘉衍翻開賬本就著晨光細看。隻見賬麵上記著:澄心堂箋紙三十刀、上等鬆煙墨兩錠、宋版《禮記》一套......
    他不由失笑:“這位先生,倒是把鬆鶴齋當自家書房了。你看看這讀書人別看似餉銀很高,一個月要花多少錢在讀書上。”
    “讓小龍去叫車吧。“陸嘉衍合上賬本,順手和大壯交代了聲,“正好去琉璃廠逛逛,聽說鬆鶴齋新到了一批徽墨,我買一些送範先生。”
    門外小龍早已喚來車夫,靛藍短褂在日頭裏泛著微光,手上白毛巾紮著嚴實——這是他精心安插的“暗樁”,每日候在巷口,專等東家差遣,如有事也可以照應一二。
    “少爺,綁白手巾的都是自己人。”小龍垂眸湊近,聲息輕得隻有離得極近才聽得清,“這批練了不久您先頂著,等秋涼了,我再篩兩幾個機靈的。”
    陸嘉衍唇角漾開笑意:“才學會改口。”他瞥向巷尾飄著藍布衫的背影,“夫人安排那姑娘可中意?若成,下月就把婚事操辦起來。後巷新置的宅子收拾妥當了,前院歸你,後院給二虎,中院留著給師父養老。你和二虎都不小了,走吧。”
    小龍默不作聲地跟上,麵上雖不顯,心裏卻樂得緊。少爺給說的這門親事著實不錯——順義張家的小姐,家裏有百十畝良田,還在城裏念過三年新式學堂。更難得的是,師傅和師弟們的生計,少爺也都給安排妥帖了。
    兩輛鋥亮的人力車穿過街道,不久後,穩穩停在鬆鶴齋門前。店裏的莊虎臣掌櫃聽見銅鈴響,忙出門迎出來:“哎喲,陸先生!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他搓著手,藍布長衫上還沾著些墨漬。
    陸嘉衍摘下呢帽,笑道:“莊掌櫃,我是來結賬的。聽說你們新到了徽墨?正好給範老師帶兩塊去。”
    “這點小事還勞您親自跑一趟。您稍候片刻,我馬上來辦。”莊虎臣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堆了起來,轉身從櫃台取出藍布麵的賬本,算盤珠子劈裏啪啦一陣脆響。
    正算著,店門銅鈴又響。隻見先生急匆匆跨進來,額上還沁著細汗,一進門就拱手道:“慚愧慚愧!我這書呆子,滿腦子都是金石古籍,倒把賬目忘了個幹淨。”
    說著從藍布長衫上摸出個錢袋,“莊掌櫃,這些日子賒欠多少?斷沒有讓陸公子破費的道理。”
    先生展開賬單一瞥,頓時麵露窘色——這些日子竟不知不覺賒欠了這許多。莊虎臣見狀,笑吟吟地岔開話頭:“二位先別急著結賬,老朽倒有件東西想請兩位法眼一觀。”
    “哦?什麽稀罕物事值得莊掌櫃這般神秘?”兩人相視一眼,頗感好奇。
    莊虎臣引著二人轉入內室,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幅絹本。隻消一眼,陸、範二人便心下了然——這是近來行情不佳,急著出手的架勢
    陸嘉衍細細端詳畫作,隻見筆墨精妙,不由問道:“莊掌櫃,此畫從何處得來?”心想以鬆鶴齋的招牌和莊虎臣的為人,當不至有假。
    “這是索大人的舊藏。”莊虎臣壓低聲音,“您知道的,老朽與他有些交情。這是他唯一帶出來的值錢物件,連貝子爺都鑒定過的真跡。二位請看這皴法...”
    先生凝神細觀良久,忽然朝陸嘉衍微微搖頭。陸嘉衍會意,當即笑道:“莊掌櫃的意思我明白了,這事我記在心上。這是一百大洋莊票,餘下的存在櫃上,橫豎我常來。”
    說著便拉著先生告辭。走出百步開外,陸嘉衍低聲問道:“先生,那畫……”
    “筆墨確似真跡,技法等也對,但蹊蹺得很。此人雖名聲不顯,卻是唐寅的業師。曆經數百年流傳,怎會就這一個印,鑒賞印一個都沒有?特別這畫是索家收藏的,既然收藏了為何不留?”
    先生蹙眉道:“重要的是,此人有個癖好,即便是他人仿作也要鈐印。皴法雖對,可這傳承無序...古玩行當裏,沒有人能保證不打眼,有時候真假倒在其次,關鍵是要說得清來曆。即便是贗品,若經名家之手,也能假作真時真亦假啊。”
    陸嘉衍聞言,連忙拱手:“多虧先生慧眼,否則望之險些著了道。”
    先生擺擺手,他回頭望了望鬆鶴齋金漆剝落的匾額,“我也不過是存疑。說來這畫本身確實難辨真偽,況且,掛著這塊招牌賣出去的物件,買主自然要多信三分。”
    果不其然,不出半月,琉璃廠便傳出消息——鬆鶴齋那幅古畫,被一位山西票號的東家以三千大洋收了去。
    茶館裏閑談的夥計們都說,那東家得了畫,還特意請來翰林院的幾位老先生題了跋,如今正掛在老家正堂顯眼處呢。
    不過有人歡喜有人愁,琉璃廠西頭的翰墨軒裏,此刻卻是另一番光景。幾個掌櫃圍坐在黃花梨八仙桌旁,手捧蓋碗茶,臉上都掛著意味深長的笑意。
    “聽說李孟磊那小子,這幾日急得嘴角都起燎泡了?”慶雲閣的周掌櫃吹著茶沫,眼角笑出幾道褶子。
    “可不是!“寶文齋的趙老板一拍大腿,“那日七姨太出手索家東西那是大拋售啊,他仗著跟管家相熟,一口氣吃下頂好兩樣。我沒別的要求,青花纏枝大盤給我留下。”
    孫掌櫃慢條斯理地捋著小胡須說道:“諸位有所不知,他那大德通票號五千大洋的期票,眼瞅著再有五日就到期了。我就要那個胭脂紅的小物件,各位抬抬手。”
    說著伸出三根手指,“等他撐不住時,這個數我拿出來,老朽謝謝諸位出手幫襯。”
    “孫掌櫃客氣,”周掌櫃忽然壓低聲音,“趙掌櫃,您給多少?”話未說完,眾人已會意地笑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