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倒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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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春天來得不同尋常,剛剛回暖就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倒春寒。老神樹孤獨地立在村中心道旁,光禿禿的枝丫還絲毫沒有要吐露新芽的跡象。老憨顧不上寒風料峭,天不亮就裹著他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青棉襖,去了長青二隊馬號。他是豆腐倌,必須趕在天亮時把豆腐做好。
等他將豆腐壓了包,水從木盤口裏汩汩流進桶裏。孟祥通把馬料又添了一回,回到熱氣騰騰的豆腐房裏和早早來撿豆腐的幾個社員閑談。更夫趙賠本問:“老孟你喂馬是真精心哪!隊長讓我跟你學學怎麽喂馬呢。”孟祥通說:“喂馬也有竅門兒,往馬槽投放草料時,穀草要均勻,添料時苞米破子高粱要少添勤添,一下添多了馬挑剔,給碎豆餅要用水泡過的,喂馬用手把馬愛吃的食物送到它嘴邊……”
姚老美這時走進來,看幾眼山牆上的製度和工分表,隨口問一句:“要說這小隊,就記工員是得罪不起的。”不等小隊會計公冶平說啥,老憨說:“別說小隊記工員,哪個都得罪不起。你就是把我得罪了,豆腐汁子都不給你留。”姚老美笑了,向炕頭一指說:“原來你早接到涼瓢裏了,浮溜浮溜的,還沒涼呢!”端起涼瓢吹了吹,滋滋喝幾口,說金小手:“你不上一隊撿豆腐,咋總往二隊跑呢,你這不是舍近求遠嘛!”金小手說:“在咱村,數老憨點的豆腐好,水嫩水嫩的。”姚老美把涼瓢遞給金小手:“老金,你喝幾口,這玩意兒比王母娘娘的仙桃還好呢,壯力,到老了身板也硬朗。”金小手喝了幾口,把涼瓢又遞給姚老美。
看見穆秀林進屋,姚老美拉話道:“老尿子,你不打更了,可是自在多了。”穆秀林放下裝豆子的鋁盆:“我當保管就夠忙活了,咱也不能占著兩份活,得給別人留點兒差事做。”姚老美說:“那年,你確實挺尿性,敢較真咬死理兒。因為說了幾句過頭子話遭到打擊,關了小溜兩個多月才放回來。你媳婦和你兒子逢時沒少跑三江地區,如果不是行署副專員舒宏幫忙周旋,你說不上蹲啥時候呢!”穆秀林麵露慚愧顏色:“咳,別提了!人要不順茬,喝涼水都塞牙。說來也是點子低,沒遇到好人。我這人好拔強眼子,如果不是頂撞那個佐組長,也不會攤上禍事。”孟祥通說:“要說人哪啥事都是趕點子,你放回來時,四隊隊長索老歪已經接了大隊長職務。三喜子書記念及與你搭過班子的情分,安排你在長青二隊當了保管。”穆秀林連連說:“那是,那是,還是三喜子會當官,辦事挺講究。”
姚老美一口氣將涼瓢剩下的豆腐汁喝光,盤腿坐在炕上,對著聞大褲襠嘻嘻笑。聞大褲襠說:“看老姚不是好笑,準沒啥好話,你有屁就放,別笑得我發毛。”姚老美這才說:“哎,大褲襠,當年你攢點兒錢就好往縣城跑,那西小橋、大小圈十幾家窯館你是不是逛遍了?”聞大褲襠並不直接回答,拿一句俗話搪塞:“好漢不提當年勇嘍!”姚老美還摳問道:“你實話實說,那西小橋小白鞋咋把你迷住的?”聞大褲襠反唇相譏:“你可別烏鴉笑話豬黑,想當年你上縣城不也逛過媳婦胡同嘛!”眾人都知道那幾個地點是做什麽生意的,一陣嘻哈取笑。
聞聽馬號裏的馬一陣撲騰,孟祥通到馬號察看一回,回來說:“這個該死的豹花禿,把他那掛車上的灰馬蛋子拴差了位,引起旁邊的馬咬群!這灰馬蛋子讓它駕轅,不夠料兒;讓它拉套,咬身邊的馬。照這樣下去,等養肥點兒,就該宰了。”
張鐵嘴兒說:“這說啥有啥呀!前天來了成些人,都是背著鋪蓋卷從公社走來的,說是每個生產隊都派工作組。大隊上秦家、曲家找房子,讓工作隊男同誌住秦家西屋,女同誌住曲家西屋。三喜子到秦家一說,我那姑丈母娘連個撥攏回兒都沒打,說這不是啥難事兒,想用多長時間都行,必須支持大隊的工作。”眾人就誇妖叨婆有覺悟。”姚老美說:“早在去年下半年,老糧台就已經試點了。前些日子縣上分片集中訓練骨幹,縣裏抽調人員,公社給咱村個指標。三喜子考慮金四迷糊是老貧農,還參加過抗美援朝民工團擔架隊,是可以依靠的‘根子戶’,就把金書山推薦上去,讓他去曆練曆練。”眾人都說,金書山是塊好料,說不定將來能出息。聞大褲襠忽然神神秘秘地說:“聽說這次主要是清理工分賬目倉庫和財物,看樣子有些來頭。”老憨不以為然地說:“他搞他的,咱過咱的日子,咱小白人對那些可不感興趣。”
姚老美又嗬嗬兩聲:“我這兒有套嗑,把村裏的人物分了十等。”故意瞧了瞧老憨,“這裏邊還有豆腐官呢!”老憨催道:“你別賣關子了,是咋說的呀?”姚老美放慢了聲調,大聲唱念起《農村十等人》來:
一等人是支書,腰杆硬口氣粗,老婆孩子也突出。
二等人是支委,抹油嘴蹭酒水,親戚裏道跟著美。
三等人是隊長,分分工查查崗,喝完這場喝那場。
四等人是財會,也不買也不賣,腰裏零錢花不敗。
五等人保管員,大鑰匙腰中懸,五穀雜糧吃得全。
六等人車老板,要上垓緊著趕,賣了馬料下酒館。
七等人豆腐倌,吃豆皮留肥邊,拐彎抹角溜須官。
八等人屯大爺,煙口袋腰裏別,溜溜達達跑破鞋。
九等人是賭棍,輸的撈贏的奔,得了錢財瞎胡混。
十等人是社員,出民工去支援,一年四季不時閑。
這套嗑剛說完,趙賠本就誇道:“老姚說得真招笑,概括得挺全、挺實際,編得有水平,確實有才!”聽到一番誇獎,姚老美很是得意。老憨對號入座,越咂摸越不是滋味,嚷道:“不合實際,不合實際,我多昝留豆腐邊兒了?”姚老美說:“人家不是說你,一隊的豆腐倌兒真那樣。隊長是你自家人,你把肥邊豆腐留給自己就行了!”老憨一聽這話,不樂意了:“我看你是越來越離譜了,你吃我的,喝我的,還諞扯我,你還想不想喝豆腐汁子了?”姚老美嘻嘻笑道:“想啊,這豆腐汁比奶媽子的奶水都有營養啊,這玩意兒你還得給我留,不然我上哪享受啊!”張鐵嘴兒說:“老姚你成天來揩油,占公家便宜哩!年末非扣你幾天工分不可。”姚老美美滋滋地說:“別說扣幾天工分,就是扣沒了,我也得喝。”一回頭,忽然發現豆腐房通往馬號的雙合木板門旁站著兩個陌生的年輕人。隻見男的戴副眼鏡,女的紮倆羊角辮,細打量不像個農民,心想這倆人是啥時候進來的呢,便好奇地問:“請問你們是?”
眼鏡男用食指向鼻梁上推推眼鏡:“我猜你就是會說俏嗑的姚大爺兒吧?我們是縣裏派下來搞‘社會主義教育’的。”羊角辮介紹說:“他叫齊兢,我叫宋紅韻。”眼鏡男說:“叫我老齊吧,也可以叫我二克,我名字裏有兩個克字。”
姚老美嘴上應承道:“歡迎你們來我們生產隊開展工作。”心說這人挺有意思,年齡不老卻以老自居。齊二克說:“我們想跟你單獨嘮嘮。”姚老美推辭道:“我一個小白人,嘮不出個子午卯酉。”齊二克笑了笑:“你這《農村十等人》編得多有水平啊,咱就嘮嘮咱大隊的十等人如何?”姚老美提醒自己謹慎為是,盡量少參和運動的事,於是解釋說:“那《農村十等人》也是我根據別人順口溜整理的,其實我就是扯扯笑話。”齊二克說:“方便的話,咱出去借一步說話。”
姚老美遲疑一下,一拉雙合木板門,把工作組的兩位同誌讓在頭裏,他跟在後麵。豆腐房裏的人見工作組成員有些神神秘秘的,都不做聲了,大眼瞪小眼。
姚老美跟著齊二克和宋紅韻穿過兩趟馬槽子中間的過道,走到馬號大門內的一塊寬敞處。齊二克說:“我們倆是二組的,主要負責二小隊的相關工作。我們當下的任務就是訪貧問苦、紮根串連,號召揭發檢舉貪汙盜竊、多吃多占、官僚主義等行為。我們知道你家是三代貧農,是可以依靠的對象。這次運動,大小隊幹部都在清查範圍內,我們找你主要是了解大小隊幹部的一些情況,特別是經濟方麵的問題。有證據的可以揭發,沒證據的也可以懷疑……”姚老美故意不正麵回答問題,逗笑:“做夢夢見的算不?”宋紅韻說:“真要做夢夢見的查實了也算數。”姚老美聽了這話,不禁皺了皺眉,不再多言多語。
沉默了一會兒,齊二克說:“今天咱隻是初次接觸,往後咱會經常在一起。有關大小隊幹部的什麽問題,盡可以直接向我們反映,千萬不要有顧慮。”宋紅韻也說:“要放下思想包袱,以後我們還會來找你,與你核實一些事情。”姚老美點頭哈腰,把二位送出了馬號後門。
伴隨著倒春寒的降臨,下了一場不合時宜的白雪,一落地就變成了泥雪,道路也變得濕滑了。盡管人們冷丁還不適應這樣的天氣,卻阻擋不住往來的腳步,一串串一趟趟行跡顯得雜亂無序。
三喜子領著民兵連長鬼子漏小心翼翼地往大禮堂走,嘴裏叨咕著:“又下雪了,邊下邊化邊凍,這埋汰雪。”鬼子漏說:“可不是咋的,天不作美,糟心巴拉的。前兩天,你交辦的收拾大禮堂的事兒都做好了,我從四個生產隊抽了六七個木匠,在空房子裏安了十幾排長條板凳子,又抽幾個棒勞力給大禮堂刷了白灰,還抬來三個辦公桌擺了個**台……”還沒匯報完,兩人就來到了大禮堂大門口。
大隊部大禮堂頂部無內棚,裸露出一排整齊的橫梁斜檁;兩麵高牆的窗子位置有些靠上,盡管有光亮透進來,還是顯得有些陰暗。最東頭間隔出的一個單間是候場的屋子,隔壁就是半米多高的台麵,連接隔壁內外的是左右兩個過道邊門。
鬼子漏陪著支書檢查一番,三喜子非常滿意,笑嗬嗬說:“這回妥妥的了,開會時候,社員們從大門進,讓工作隊從後台走左邊這個門……”
工作隊隊長佐向東,僅僅是一名農工部的幹事,但在工作隊裏並不以官銜相稱,而是直接稱呼老佐。佐向東抓全麵,將成員分成四個組,兩三個人負責一個生產小隊。進駐長青大隊一周以後,經報請駐紮在紅原公社的工作分團同意,召開長青大隊社員大會。
關連群書記親自參加動員大會,會前特意去孟家看望了小腳幹娘。對於他的到來,小腳婆頗感意外,她捋了捋耳邊幾縷銀白的散發,連連問:“你咋來了呢?你挺好吧?家裏都好吧?”關聯群拉著孟幹娘的手,忙說:“好,好,都好。就是趁著方便來看看幹娘,你身體還挺好吧?”小腳婆說:“身子還將就,就是走不動道了。”一陣噓寒問暖,關連群囑咐幹娘保重身體,提起那年挨餓幹娘給菜團子和兩個雞蛋,又是一陣言謝。小腳婆說:“柱子,不用總來看我,我知道你忙,別耽誤了工作。”關連群笑了,寬慰道:“幹娘,我來長青大隊也是工作,你放心,不影響啥。”嘮了一會兒嗑,方才起身告辭:“我得去大隊參加社員大會,等有工夫再來看你。這一陣子,可能會來的勤呢……”小腳婆臉上綻開笑紋:“哦,那好,那感情好。”
當大小隊的幹部和社員基本到齊時,三喜子、索老歪引導關連群、佐向東走上了**台。往台下一看,黑壓壓一片,場內座無虛席,連過道也擠滿了人。三喜子主持社員大會,他板住麵孔,猛勁咳嗽幾聲,用雙手往下壓壓示意大家不要說話,不一會亂哄哄的會場肅靜下來。佐向東在會上宣講了工作方案,闡明了時間安排以及工作方法態度等問題,宣讀了工作隊進駐生產小隊分組名單。關聯群講話時要求廣大社員放下思想包袱,積極主動支持工作組的各項工作;要求大小隊幹部要端正思想認識,積極主動查找問題,改正錯誤,從上到下講問題,自下而上提意見,互批互評,自覺退賠;要求工作組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學習同勞動,遵守各項紀律規定,懇請大家監督。然後,三喜子代表長青大隊支部表了態。當人們反複聽到什麽鬥爭、整什麽當權派等言辭時,都感覺這場運動來頭不小。
社員大會召開後,工作隊各小組隊員們天不亮就幫著駐地老鄉家掃院子、挑水。白天經常到生產隊刨大糞、送大糞,或到生產隊馬號幹點兒零活,盡管無人監督,也都自覺堅持著,沒有極特殊情況誰也不請假。他們主動接觸貧下中農,私下裏繼續深紮根搞串聯,發現和培養積極分子,發動群眾開展揭發鬥爭。
吃過下晌飯天還未黑,艾育梅剛收拾完炕桌子,姚老美就來串門兒,在炕邊坐下,和坐在炕頭的黃士魁嘮嗑:“魁子,這次來工作組,大小隊幹部都屬於清查對象。他們剛來就找過我了,讓我揭發大小隊幹部多吃多占問題。我心裏告誡自己,一定得把住口舌,不能有的也說沒的也說,讓人拿去當了口實就不好了,所以一涉及大小隊幹部問題我是閉口不談,或往別的方麵扯。但我感覺到他們來者不善,你也得做好思想準備呀!”聽到這兒,黃士魁笑了:“謝謝姚叔提醒。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當生產隊長時間不長,基本沒啥私心,腳底下利利索索,不怕摔跟頭。他們願意咋清咋清,願意咋查咋查。”姚老美說:“可別大意,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萬一誰故意整事兒往你身上栽贓也很麻煩。”黃士魁說:“當隊長一年操心費力的,我還真就不願意幹呢,也不圖意那點補助。”艾育梅插話:“老姚叔是一片好心,給你提醒你就應該多注意些,沒啥問題不更好嘛。在你眼裏那一年補助的一千兩百個工分雖然不算啥,但總比撇家舍業到外邊出苦力強!出門在外不易,還是在家裏自在。”
這時候,有個人影從窗外閃過,隨後風門吱呀呀一陣響。
艾育梅正猜測來者是誰,那人已經拉開裏屋門進來了,細看不禁一愣,竟忘了下地相迎。
“老同學,是我呀,我是齊二克啊!”來人笑嗬嗬自我介紹。“喲,齊兢,你咋來了?”艾育梅腆著懷下地迎接,向黃士魁介紹道:“呃,他是我在三姓師範同班同學。”姚老美說:“我跟這位二克同誌見過麵了。”
艾育梅對工作組進村也有所耳聞,開社員大會的一些事情也聽黃士魁提起過,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家見到老同學。她解釋說:“不知道後院住的有你,不然會主動看看老同學。”
姚老美替主人把齊二克讓到了炕頭,艾育梅向齊二克介紹了丈夫,到碗架子裏取了三個碗放炕上,到條琴扳上把暖壺提來往碗裏沏熱水。正倒水時,頭腦中忽然出現了當年在校園在樹林與齊二克約會的情景來,小育花提醒:“姐,好了好了,冒漾了!”尋了抹布把剛漾到炕上的水擦了,艾育梅摸著顯懷的斜襟紅底黃花棉襖,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水溫得乎兒的,喝點兒。”齊二克說:“說來也巧,我被抽調下鄉,怎麽也沒想到分在了你們大隊上。”艾育梅隨聲附和:“是夠巧的,不然咱哪有機會見麵呢!”
於是老同學閑談起來,相互了解畢業後的經曆。齊二克說他畢業後分在縣一小當班主任,前不久抽調到了縣教育局辦公室。艾育梅說自己回村小學當教師,臨時抽調到公社食堂工作。接著就回想在三姓師範那三年的生活,又說起成立文學社的事兒,嘮得很熱火。
齊二克說:“你很有文學天賦,尤其是詩歌寫的好。我記得成立文學社時,是你給起的名呢!”艾育梅也想起了那段往事:“當時,大家問為什麽取這個名,我說蒲公英是咱黑土地最普通但最頑強的花草,它是迎寒而生,向陽而長,那種子無論飛到哪兒,土壤無論多貧瘠,都能紮下根。”齊二克微微點著頭:“是啊,那是不甘平凡的蒲公英!我們都應該有蒲公英精神。我讀過你的《鄉謠》係列,很有生活,還堅持寫嗎?”
艾育梅苦笑一聲說:“嗨,我那點文學棱角都快讓這現實生活給磨沒了,隻是偶爾還弄幾首消磨時間。”坐到炕梢,看了一眼黃士魁,又說,“他不支持我,取笑我點燈熬油、瞎寫亂畫。”黃士魁笑笑:“莊稼人嘛,就得務正業。”齊二克也笑了,糾正說:“應該說種莊稼和寫文章都是正業,農民耕耘土地,收獲五穀雜糧;文人耕耘心田,收獲精神食糧。人難得有追求,心裏有夢想就應該堅持下去。”
聽兩個老同學談論了一會兒文學,姚老美說:“二克同誌,我猜想你是紮根串連來的。不是我當著魁子麵說好話,也不是向著隊長,實話實說,魁子真有魄兒,說話壓茬,辦事開拃,一上任工作就打開了局麵,遇到啥問題都不帶放杵的,我對魁子抓生產的本領是服伏在地的!他在長青二隊生產管理一年多就大變樣了,去年年終決算我們隊一個勞動日合一塊二毛,其中種地勾一塊,副業合兩毛,在四個小隊裏拔尖抱頭了,讓其它隊的社員很是羨慕。在四個生產隊長中,魁子是最年輕的,但也是頭腦最靈活的。在管理方麵他有自己的套路,小隊各崗位各環節都支應得周全,會照顧大家情緒,社員都賓服;在生產經營方麵他很有頭腦,生產上的大小事情都能盤算好,特別是會抓副業,一入冬閑就組織車隊到城裏攬活拉腳,給小隊創收。我們二小隊的社員都慶幸貪上個好隊長啊!現在看,三喜子慧眼識珠,敢啟用魁子這樣的年輕人是非常正確的。你們讓反映大小隊幹部的問題,我實在找不出魁子有啥問題。”
“千萬不要影響人家正常工作。”黃士魁擺出一副不怕查的架勢,“該怎麽查就怎麽查,咱腳根兒利利索索的,怕啥?我要沒問題,能和人家好好當朋友處;我若是有問題,得讓人家劃清界限。”齊二克說:“我這個人敬重正派的幹部,也講究實際。工作肯定是按上級要求推進,但在把握分寸的時候,會給好幹部一些必要的保護。”姚老美說:“你剛找我談話的時候,我還有些抵觸,現在聽你這麽一說,我倒覺得你人可交。”黃士魁和齊二克越嘮越投緣。直到眼罩黑時,齊二克才告辭,見黃士魁和姚老美要出門相送,忙說:“你們留步,讓我同學送我就行啦!”
艾育梅腆著肚子把老同學送到東山牆胡同,齊二克說:“看你這重身子,快坐月子了?”艾育梅說:“嗯,這幾天就能貓下。”齊二克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咱畢業那年,我回去把親事退了,還給你寫過一封信,你咋沒給我回信呢?”艾育梅有幾分驚詫:“你真來過信?我根本就沒收到哇!”齊二克尋思著信失蹤的種種可能,自言自語:“難道說郵丟了,送差了,或許是讓別人拆扔了?”
艾育梅也暗自劃魂,如果他真寫信了,也不可能收不到哇!能不能是他退婚不成,沒啥作說了?他能主動提起這個話茬,說明他是真寫信了,那信咋會收不到呢!咳,琢磨這個幹啥,寫沒寫又能咋地,反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何必較那個真呢!想到這兒,歎口氣:“我一直等了一個多月,後來我徹底失望了,就成了家。大概是天意如此,咱沒那個緣分哪!”
齊二克的身影融進了夜色之中,艾育梅又悵然若失地望了片刻。
當她轉身要回屋時,在房牆角和艾淑君打了個照麵。
“那人是你師範同學吧?”
“姑你聽我們說話了?”
“聽到了,我出來解手,聽見你和一個男人說話,我就隱在了牆角。”
“我倆沒什麽的。”
“甭解釋,我都聽明白了。姑就是提醒你,你是成家的人了,都大肚咧歇了,可一定要把住自己,千萬別勾起啥想法,咱經不起折騰啊!”
聽了這一番苦口婆心的規勸,艾育梅頻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