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糾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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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佐向東在秦家西屋工作隊駐地聽完各組的匯報,夾著鋼筆的右手舉過頭頂,一邊在空中指點一邊說:“我們來這些天,工作雖然有了一點點收獲,但還刨的不深挖的不細。老貧農不揭發檢舉,那是對我們缺乏信任,要繼續紮根串聯,和群眾打成一片。要繼續查小片荒的問題,不光是二小隊要繼續查,其它生產隊也要查一查,重點是查查有沒有幹部參與其中。我看這樣,明天開展突擊行動,力求從清倉庫這方麵打開缺口。據我了解,自從有生產隊以來,幾乎沒清點過庫存,看看賬麵上的數字和實際庫存能不能合牙。正好還沒到種地時候,籽種都在倉庫裏。如果種了地,這籽種數就不好查了。清庫存時候,讓各生產隊保管掌稱,讓老貧農監督,工作組的人負責記數。記數單當場不合計,回來一起算總數,讓‘三小幹部’蒙門兒……”
這時,從前院傳來幾聲新生兒有力的啼哭,隊員們都透過南窗子向前院張望。齊二克苦笑一下,叨咕道:“人間又多了個小生命,這是黃隊長媳婦生了。”頭腦一時溜號,想起了在三姓師範讀書時與艾育梅在柳條河邊約會的情景,忽聽張嘎咕騰騰跑進外屋報信兒:“姑奶,大姐她生了,生了。”妖叨婆正在外屋忙活,又擰著來一句:“呦,多誰都不嫌多,少誰都不嫌少。”說完,擦擦手,跟著張嘎咕出屋,走向前院。
艾育梅順利生下一個男孩,來接生的不是旁人,而是她的婆婆。聽到孩子落炕第一聲啼哭,艾育梅摁著額頭的濕毛巾,用虛弱的氣力急問婆婆:“孩子是不是三瓣嘴?”婆婆說:“放心,是個全乎的,不信你看看。”喜滋滋地讓育梅歪頭看了孩子的麵目,“這回放心了吧!我有大孫子嘍,又見了一輩人……”艾淑君說:“聽你老秦叔一句話不要緊,擔心這麽長期間,少吃了多少兔子肉!”
她剛懷孕的時候,黃士魁在抹斜地打了一隻野兔,回來燉了。吃兔子肉時,秦占友來串門兒,說孕婦不該吃兔子肉,生孩子容易是個三瓣嘴,嚇得艾育梅急忙吐出了送到嘴的肉塊,直怪自己貪嘴。從此再也不敢吃兔子肉了,也常常為肚子裏的孩子擔心,黃士魁勸過幾回,艾育梅還是放心不下。
此刻,她見孩子沒有先天毛病,長舒一口氣:“不是就好。”春心把新出生的嬰兒收拾好包在繈褓裏,一邊收拾盆子剪子褯子一邊跟兒媳說話:“過去,做接生婆的,都是家裏人全乎的老太太。”艾育梅說:“時代變了,沒那麽多講究了。”春心說:“我生第一個孩子時是在上江梁家作坊,上廁所覺病了,在門後撒尿的時候就把孩子生下來了,你說咋那麽快呢。我看見老狗圍著轉,就喊大嫂二嫂三嫂哇,快來呀。孩子嘎嘎叫喚,幾個妯娌跑出來,給割斷臍帶,扔進盒端到屋。可惜,頭胎沒活,是個女孩。”
妖叨婆、秦黑牛正觀看新生兒,聞大呱嗒也來了,進屋就嚷:“哎媽呀,聽說你貓下了,我趕緊就跑來瞧看。”妖叨婆說笑:“呦呦,你可真能吵吵,別把孩子嚇著。”聞大呱嗒一吐舌頭,壓低聲音問婆婆:“生個丫頭還是小子?”艾淑君告訴她:“是個帶把兒的!”
這天傍晚,齊二克和宋紅韻到前門房子東屋吃派飯,艾育梅在外屋緊著忙活。黃士魁、張鐵嘴兒和工作隊的同誌閑嘮嗑時,艾育花在炕梢逗弄繈褓中的孩子,宋紅韻和齊二克伸頭去看,卻不想那孩子突然“哇”的一聲哭了。
齊二克納悶兒道:“我沒碰他,他咋一見我就哭了?”艾育梅笑了:“那是孩子見你眼生。”齊二克問孩子叫啥名,黃士魁說:“小名叫頂子,山頂的頂。是育梅起的,她嫌我起名字俗氣。”齊二克笑問:“你起名咋俗氣了?”黃士魁說:“我滿腦子都是屯景呀農具呀牲畜呀,想給孩子起名叫大犢二犢三犢,育梅說太難聽了。人家老師出身,肚子裏的墨水比我多,還是人家起的好唄。”艾育梅說:“我都想好了,老大叫頂子,若生個老二就叫石頭。”黃士魁說:“如果再有個三兒呢?或者是添個女孩呢?”艾育梅不屑地瞥了一眼:“你難不住我,叫小玉。”黃士魁逗道:“那要是再生老四老五呢,咋起?”艾育梅哼一聲說:“美的你,誰給你生那些呀,你當我是你們家老母豬哪?”眾人都笑了。
齊二克又問:“有大號嗎?”黃士魁忙說:“有,叫黃岫,山由岫。”齊二克問:“這個岫字是不是和地名有關?”艾育梅笑笑說:“是。老貓房上睡,一輩留一輩,人也得講究個根脈傳承嘛!”宋紅韻卻說:“名字就是個代號,叫著順耳就行,不必弄那麽複雜。”張鐵嘴兒說:“此言差矣!起名字需要認真對待,不能太隨意。在早,人有名有字還有號,很有講究的。那二祿一開始給四丫子琢磨個大號叫黃士洞,我說叫啥不行,偏整個洞,那不是個窟窿嘛。建議他,音可以不變,字應該換一下,用棟梁的棟,也不知給四丫子上戶口用的那個字。”黃士魁卻說:“還是我媳婦會起名,不像我老姨家的,黃奪叫大驢、黃耷叫老驢,長大了如果真驢性了就不好了。”張鐵嘴兒接話說:“不用長大,那哥倆兒現在已經挺驢了。”
張鐵嘴兒到南炕炕頭扯過煙笸籮,招呼齊二克坐到南炕炕沿上。齊二克從一個報紙卷上撕下一張紙條,捏一捏老煙葉子,擰住一頭,手一轉,舌頭再一舔,再掐去擰頭,點著火,像老鄉一樣吸起來。
張鐵嘴兒自己往煙鬥裏裝葉子煙,拉話:“二克呀,你今年多大?”齊二克猶豫一下:“我呀,都二十三了。”張鐵嘴兒搖頭說:“不像,咋看都不像,可能你長的少興。”點著煙鬥吧嗒兩口旱煙,又問,“成家沒?”齊二克不自然地笑笑:“孩子都有了。”
宋紅韻咬著下唇,強憋著笑。齊二克怕宋紅韻把自己依然單身的老底兒弄露餡兒,向宋紅韻特意擠眼睛,又吸兩口旱煙,咳嗽兩聲說:“這旱煙真衝,有點兒受不了。”然後把煙掐滅了。
艾育梅放上炕桌,擺上一小盤蒜茄子、一盤白菜絲涼菜,又端來一盆玉米麵大餅子,然後給每人盛一大碗土豆熬白菜湯。張鐵嘴兒見工作隊隊員要吃飯了,急忙回了西屋。
宋紅韻誇道:“嫂子廚藝真棒,看這刀工多細,菜熬的多好!”齊二克咽口唾液:“今天是啥日子呀,咋整這麽豐盛呢?看著就很有食欲。”說著話的時候,人已經和宋紅韻幾乎同時沿著炕沿湊到炕桌邊。艾育梅一笑:“吃吧,不違反規定。我知道總團給你們隊員定下規矩,不準你們吃魚、肉、蛋、粉條、幹豆腐,還不準吃大米飯。”黃士魁也湊到了炕桌邊,把筷子一一分了:“吃吧,一會兒湯該涼了。”
正在吃飯,小育花忽然捂著鼻子,一驚一乍地叫起來:“拉了拉了!”艾育梅打開繈褓說:“這有啥大驚小怪的!”從炕頭席子下抽出幾葉苞米葉子,在褯子上輕輕一抿,就隨手扔到地上。宋紅韻一陣惡心,再也吃不下飯了。而齊二克像是沒看見一樣,繼續喝著白菜土豆湯吃大餅子。
“這孩子,早不倒送晚不倒送,就趕人家吃飯倒送,真給我上眼藥!”忙撿起扔在地上的苞米葉子,回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子小,不懂事,你們別見怪呀!”
吃完飯,齊二克和宋紅韻都把二兩糧票和二角錢放到炕桌上,黃士魁拿起來往回塞:“沒吃啥好的,要啥錢。”齊二克嚴肅地說:“這是紀律,必須收。”宋紅韻姑娘也說:“收下吧,別難為我們呀!”離開前門房子,宋紅韻和齊二克說著話往後院走。
“二克,小孩兒拉炕上,你也能吃下飯去?”
“我心不髒。”
“你說你有孩子了,是不是跟七仙女生的呀?”
“嘿嘿,我還以為你要揭我老底兒呢!”
“你故意這麽說是不是怕人家給你介紹對象?”
“是啊!你可別忘啦,工作隊給咱定了紀律!”
“沒忘啊!不損害群眾的利益、尊重當地風俗習慣、保守秘密。”
“還有‘兩不準’呢,一不準戀愛、二不準結婚。那是鐵的紀律,我可不想違犯。”
“對,運動過後,東一個西一個,難成。”
回到後院駐地,工作組的成員們扯起吃派飯的話題。遲成翰說:“上回上曲大浪家吃飯,正好他家從山上拉樹,不知哪裏弄來的大米招待車老板和幫工,吃完飯剩下半碗多。正好趕上第二天到他家吃派飯,曲大浪好心好意地把剩下的一點大米飯,摻上大碴子,給我們熬粥喝。當端上來時,我倆一看見大米飯粒,就誰也沒敢吃,都吃大餅子、鹹菜,就涼開水。”
宋紅韻也說起到前院吃派飯的經過,還惟妙惟肖地學艾育梅的語氣:“艾育梅是這麽說的,這孩子,早不倒送晚不倒送,就趕人家吃飯倒送,真給我上眼藥!”這話把大家逗笑了,宋紅韻還補充說,“人家老齊見那情景楞沒啥反應,照樣吃飯。”齊二克一笑說:“我心不髒,真的沒有啥。”
佐向東聽著聽著,臉色卻變得越來越凝重,忽然批評起宋紅韻來:“小宋同誌,小孩兒拉了,當媽的趕緊處理掉,這路事兒在農村司空見慣。這就是農民的真實生活。這些農民非常樸實,也非常善良。絕對不要瞧不起農民,絕對不要疏遠農民,更不能反感他們,甚至是嘲笑他們。小宋同誌對此反感說明了什麽?說明還缺乏貧下中農的階級感情,是小資產階級思想作祟!這種表現很不利於紮根串連。小宋同誌,一定要深刻認識問題的根由在哪裏,吸取教訓。疏遠了貧下中農,工作就會跑偏,人就會出問題,甚至滑到泥溝裏。”
此言一出,大家都收斂了笑容。宋紅韻心裏一陣慌亂,像賣不了的秫秸戳在哪裏,繼而抽抽搭搭直掉淚。齊二克分析說:“紅韻同誌的思想問題,我想在大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這也算是給我們提了個醒兒,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思想問題,而是我們大家的共性思想問題。”
這一番話,把思想問題從一個人引向大家。宋紅韻非常清楚,這是在有意袒護自己。她偷偷望一眼齊二克,內心悄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
佐向東說:“我們來到農村搞教育,擔負著組織上交給的重要任務,雖然同吃同住同勞動條件差了些,但思想認識和工作積極性絕不能差。思想有了偏差,必須及時糾正。大家一定要端正自己的思想態度,多培育貧下中農階級感情,和貧下中農同甘共苦。”齊二克急忙表態說:“老佐說的對。我們來鄉下時間比較短,和貧下中農的階級感情確實還不夠深。在今後的工作實踐中,我們應該互相幫助,共同接受教育。”
宋紅韻一邊抽搭一邊表態:“我知道錯了,一定會改正缺點的,希望大家多批評多幫助我。”佐向東說:“好啦,你也算是給我們都上了一課,以後多注意些就是了。”
清理賬目正需要專業人手,錢大算盤被臨時抽調過來幫忙。鬼子漏家三代貧農,屬於根紅苗正的。工作組進村不久,就把他首先培養為積極分子。鬼子漏是大隊民兵連長,積極主動與工作組靠近,跑個腿學個舌,打個幫手下個通知,忙的不亦樂乎。
佐向東親自參加第二組的行動,他帶領齊二克、宋紅韻、錢大算盤、鬼子漏急匆匆來到長青二隊院套。為了配合工作組的行動,幾個幫著倒庫的青壯勞力按照黃士魁的分派早早就等在馬號裏。齊二克撕了封條,和保管員穆秀林一起打開倉庫。小隊會計公冶平以及黃士成、賈大膽等幾個勞力在工作組的監督下開始折騰庫存。
過秤的過秤,記賬的記賬,忙活一上午,各樣庫存筆筆都落到了賬麵上。回到駐地,齊二克和宋紅韻迅速統計,錢大算盤把算盤珠子打得劈裏啪啦直響。
忙活了一陣,終於有了眉目。宋紅韻照著賬本報告說:“清查結果顯示,二小隊現在實際庫存籽種七千四百二十七斤,牛馬料一萬九千九百斤,機動糧留的不多,才九百二十斤。扣除損耗,與去年新入庫數基本是符合的。”佐向東思忖了一會兒:“再按照地的墒數和牛馬數算算,看留的籽種和食料符不符合。”
錢大算盤又忙了起來,算盤一陣劈啪作響。不一會兒,又出了結果。宋紅韻說:“長青二隊總共八十五墒地,預計今年種小麥八墒,穀子十四墒,黃豆二十四墒、苞米二十六墒、剩下的高粱亞麻十三墒。”錢大算盤接著說:“小麥按一墒地三百斤算應留兩千四百斤籽種,穀子按一墒地二十五斤算應留兩百多斤籽種,黃豆按一墒地一百二十斤算應留籽種兩千八百多斤,苞米栓了白頭吊子一穗按半斤算,五千穗是兩千五百斤,穀子高粱及其他一共留兩百斤,應留八千多斤,實際數與這個接近。生產隊有馬二十頭,牛九頭,馬料按一頭馬留八百斤料是一萬六千斤,一頭牛留五百斤料是四千五百斤,一共兩萬四千五百斤,實際數不足。”佐向東自言自語:“難道真沒問題?不可能啊?哪能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呢?”
就在佐向東疑惑之際,鬼子漏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他湊到佐向東跟前,操著公鴨嗓說:“最容易出問題的就是陳糧,比如陳糧數不實,明賬上是一個數,黑賬上又是一個數。以前我聽人說過,有的生產隊好整陰陽倆賬本,多入庫私出庫都記在私帳上。佐隊長,能不能是保管的賬本上有問題?若有私賬,一定是藏在老保管家裏。”錢大算盤心猛的一沉,暗暗罵鬼子漏使壞。
佐向東足足審視鬼子漏好一會兒,微微點頭:“歡迎你向組織反映重要問題。”鬼子漏嘻嘻一笑,捏著公鴨嗓道:“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嘛!”錢大算盤仗著膽子多了一句嘴:“那老尿子一貫守鋪,他當保管沒聽說過啥閑話。”佐向東想起那年指垛估產時穆秀林跟他拔強眼子的往事來,語氣重重地說:“分團口頭傳達過,要控製保管員,查賬本、清倉庫,必要時可到家查查,這樣才能很快揭出問題。”
一看要搜查老保管家,錢大算盤把心又懸了起來,生怕弄出禍及小隊幹部的事端,忙提醒道:“說是這麽說,可沒人看見黑賬本呀!”齊二克也說:“都是無法查實的事兒,可別整紮悠嘍。”鬼子漏趕緊說:“紮悠?不用擔心,工作隊想查賬誰敢不服從!”佐向東大手一揮:“走,去穆保管家搜查。”
萬物複蘇之際,天氣寒暖無常,毛毛狗開始露頭了,盡管那絨黃沒有花朵鮮豔,卻給熬過漫長冬季的人們帶來一分欣喜。
姚錦枝圍著圍裙在院子裏喂雞,她揮手揚了一把苞米粒子,“咕咕咕”地叫喚,見一幫人進院就瓷在了那裏。佐向東繞過搶食的雞群,對姚錦枝說:“有人舉報,你家藏了賬本。”
“我公公不早都交給你們了嗎,咋還要呢?”
“有人反映,穆保管有陰陽兩本賬,公賬交了,私賬還藏著。”
“是誰瞎編笆造魔,私賬在哪兒藏著呢?”
“最好是主動交出來,要搜查出來就不好了。”
“這屋裏外頭你們盡管搜去,沒人擋你們。”
一幫人進正房一通搜查,結果一無所獲。回到院子時,穆秀林走了回來,鬼子漏對佐向東耳語了幾句,佐向東吩咐齊二克搜身。齊二克對穆秀林說:“有人說你藏了賬本,需要搜身,請你配合一下。”穆秀林嘟囔道:“誰枉口拔舌?我老尿子多暫幹過那事兒。搜吧搜吧,讓你管夠搜……”說著就撩起衣襟,讓齊二克仔仔細細搜了一遍,結果又一無所獲。
鬼子漏又對佐向東耳語了幾句,佐向東走到姚錦枝身前,一邊圍著她轉一邊上下打量,弄得姚錦枝莫名其妙:“我身上有花咋地,還值得你們這麽看!”佐向東示意宋紅韻過來:“搜搜她。”姚錦枝有些緊張:“搜啥搜,我翻給你們看……”
沒等宋紅韻動手,姚錦枝自己手忙腳亂地翻圍裙掀衣襟,一時慌張竟拽開了褲腰布繩的活扣。她正懷著身孕,下身穿了肥大的二棉褲,這一拽腰帶,褲子禿嚕一下掉了下來,直接露出白花花兩條腿。見此狀況,佐向東心裏一驚,趁著孕婦往上提褲子的工夫,急忙轉身往院外疾走,齊二克、宋紅韻、鬼子漏等人也不敢逗留,緊緊跟隨在後麵。當他們出了柵欄門時,院子裏傳來一陣哭嚎:“天哪,我可沒臉活了……”
佐向東一夥人回到駐地不久,穆逢時、穆秀林、姚錦枝、姚老美一群人一齊來興師問罪來了。他們在秦家院子裏一通吵鬧,引來不少群眾前來圍觀。
姚錦枝坐在地上罵道:“你們這幫玩意兒真他媽損,這光天化日的,搜賬本搜到娘們兒身上,都他媽趕上胡子了!怎麽地?工作隊就可以胡來嗎?”穆逢時高聲理論:“還讓不讓人活啦!我媳婦要有個三長兩短跟你們沒完!”穆秀林發起倔脾氣,大聲嚷嚷:“自打新社會以來,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我就納悶了,這到底是哪個朝代的作風啊?連個家庭婦女都不放過,這是人幹的事兒嗎?”姚老美也跟著嚷起來:“必須道歉!不道歉不給說法就告個六門到底!看有沒有說理的地方!”
秦家東屋,秦占友聽見吵嚷聲,探著豹花禿的腦袋向院子裏張望,自語道:“他們吵吵啥呢?”妖叨婆說:“工作隊踩狗爪子啦!”
三喜子聞訊趕來,了解了事情經過,勸說道:“工作隊不是故意的,咱別給人家添麻煩,好不好?”拉過穆秀林繼續低聲開導,“老穆,你咋能來鬧呢,工作隊要抓住曆史問題這根辮子就更冤了。哪頭大哪頭小,你好好想想。”穆秀林不再吭聲,姚錦枝還不依不饒:“不行,今兒個不出來道歉就沒完!”姚錦冠聞訊趕來,詢問事發原委,姚老美說:“都是你家那敗家老爺們兒下的舌,不然也不會出現這事兒。”姚錦冠罵道:“這個吃人飯不拉人屎的,誰都挑離,太不是東西了!”穆家得知是鬼子漏下舌使壞,內心都結了個大疙瘩。
見事情不好收場,佐向東在西屋和隊員們研究對策,派齊二克出來息事寧人。他誠懇地說:“我代表工作組向你們道歉,這既是我們工作失誤,也是個意外,絕不是工作隊故意的,還請你們多多諒解!我們也深刻吸取教訓,力求把工作做好,不出漏洞。我向你們保證,以後不會再出現此類情況了。”三喜子忙說:“話說到這份上了,就別得理不讓人啦!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好。都聽我一句勸,消消氣,都回吧。”見穆家一群人散去,又叫住穆逢時,囑咐道:“回去好好勸你媳婦,別往前趕了,讓她想開點兒!”
艾育梅休完產假打算回到工作崗位上去,當她來到紅原公社大院大門口時,管收發的老孫頭從窗子裏探出頭打招呼。
“小艾,是回來上班嗎?”
“是啊,有日子沒見了。”
“你班上不成了!”
“為啥?”
“食堂黃了,門上就一把將軍鎖,不信你看。”
艾育梅向食堂門口望去,果然大門緊鎖。正在納悶,老孫頭說:“去問問領導吧!康書記在辦公室呢!”
艾育梅來到公社黨委書記辦公室,敲門進去,立在辦公桌前,試探著問:“咱食堂咋鎖了大門呢?”康民放下手中的一份文件,說:“正好你來了,不然我也想捎信告訴你,公社食堂停辦了。情況是這樣的,有人向‘四清’工作團反映,說咱公社離縣城比較偏遠,來往的幹部又少,沒有必要弄個機關食堂,這是公社幹部貪圖享受不夠節儉。就這個問題,工作團找我們談過話,讓立即整頓。沒辦法,隻好停辦食堂。”艾育梅愁上眉梢,問道:“那我接下來咋辦呢?”康民說:“你呢是公社抽調的,因為長期不在教育口工作,工作關係已經從教育口拿到商業口掛著。”接著問她,“你是想回到教育口,還是留在商業口?”艾育梅說:“想回教育口,最好回本大隊教書。”
康民沉吟片刻,用征求的口吻說:“你看這樣行不?先回家聽信兒,等我們協商好了就通知你。”艾育梅點點頭說:“那隻能這樣了,康書記你多費費心吧,別抻太長時間,我想早日恢複我教師身份,回到工作崗位上……”
然而,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艾育梅萬萬沒有想到,她這一等,卻是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