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都是貧窮愚昧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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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士魁的命運出現了一次轉機,他爭取到一個去老糧台公社糧庫當搬運工的機會。
這天下晌,聞大呱嗒特意來秦家前門房子傳消息,坐到黃士魁身邊,拍拍打打地說:“哎媽呀,大姐夫呀,你聽說沒?老糧台公社糧庫招工,試用期六個月,叫什麽亦工亦農,六個月後能轉為工人呢!”
聞聽此言,黃士魁眼睛一亮,轉瞬又皺了皺眉頭。“哎媽呀,我聽說,三姓糧庫擴建後從下邊糧庫調走不少人,老糧台糧庫嚴重缺員了,這回從鄉下招搬運工六七十人,招滿為止,我聽說有些大隊的社員都老守田園不願意離家,這一時半會兒還沒招夠呢。咱村年輕老爺們兒和棒勞力裏就你勤快,這些年你沒少上外邊闖蕩,還當過生產隊長,我尋思大姐夫你最適合,就馬上來給你傳個信兒。我讓嗚哇去,他就是不搭攏,你說他這個沒出息的玩意兒,就知道擱家鼓搗喇叭。我聽說大蔫報名了,現在想去興許不晚。大姐夫呀,你想不想去呀?”
。我聽說大蔫報名了,現在想去興許不晚。大姐夫呀,你想不想去呀?”
黃士魁看了妻子一眼,有幾分犯難:“是個好機會,也真想去,可是?”聞大呱嗒逗道,“哎媽呀,大姐夫呀,可是啥呀?你是舍不得把育梅姐一個人扔家吧?”沒等黃士魁回答,艾育梅首先表明態度:“你別有啥顧慮,我可不攔擋你。再說,不在家也省了上牌店了。”黃士魁活心了:“我想去試試。”艾育梅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說:“試試唄!那搬運的活肯定很累,就怕你身體單薄頂不住。”黃士魁對自己很有信心:“我有毅力,肯定能堅持到轉正。”聞大呱嗒提醒:“哎媽呀,要去就趕緊上大隊部去開介紹信去,萬一讓別人補了名額你就去不成了。大姐夫要去成的話,你和大蔫還是個伴呢。”
前門房子距離大隊部本來就不遠,黃士魁因為辦事心切,腳步走的很急,不一會兒就到了。
錢大算盤正撥動算盤珠子,黃士魁湊到跟前,跟對麵桌的三大爺兒打聲招呼,笑嘻嘻地央求錢會計:“老錢叔,我想開一張介紹信,上老糧台去,你看我行不?”錢大算盤端詳了一下,搖搖頭說:“挺單薄,夠嗆!”三喜子問道:“魁子,你媳婦支持你上老糧台當搬運工?”黃士魁又點頭說:“嗯,育梅她同意我去。”三喜子說:“我就是覺得你不當隊長白瞎材料了!咱可說好了,要在那兒幹不長遠回來就給我接隊長。”見黃士魁點頭,又說,“你和大蔫一起去,還有個照應。準備準備,明天就出發。到糧庫好好幹,爭取幹出點兒名堂。”示意錢大算盤,“給他開吧,這小子不到黃河心不死,讓他去試試吧!”錢大算盤把賬本往旁邊一推,拉開抽屜,拿出一本介紹信,擰開鋼筆帽,先填上編號:“給你和大蔫開一張。”然後在空白處填寫上相關文字:
紅星公社老糧台糧庫:
茲介紹我村黃士魁、黃士成等2人前往你處辦理招工報到事宜,請予接洽為荷
三姓縣紅原公社長青大隊
1964年8月16日
寫畢,認真地看了一遍,加蓋了公章,又在下麵的空行裏加寫一句:經我大隊貧下中農推薦,此二人符合應招條件。這才用算盤壓住存根虛線,小心翼翼地撕下來,交給黃士魁,囑咐收好。
老糧台公社在長青大隊西南六十裏,糧庫在公社所在地西北角。老糧台糧庫建於1958年,時為三姓糧庫在老糧台公社設置的征購糧收購點,1959年批準為糧庫,占地麵積六萬平方米,職工五十多人。每年到了糧食收購季節,這裏一片繁忙。那高高的糧囤子是用茓子圍起來的,尖尖的錐形蓋是用洋草簾苫成的。糧囤最多時候有近百個,場麵十分壯觀,離老遠都能感受到那巍峨的氣勢。
黃士魁和黃士成背著行李卷,按時報到。被錄用的工人大多都是膀大漢,相比之下,黃士魁顯得特別單細。
時正是收夏糧季節,搬運隊忙得熱火朝天。黃士魁雖然身單力薄,幹起活來倒是十分靈巧,不使蠻勁。輪到他扛扛,同伴們將麻袋一抬起來,他哈腰鑽進去,扛起來一路小跑。糧庫顧主任指揮著搬運隊運糧,也留心觀察這個要強的年輕人。觀察幾天,覺得這年輕人幹活很地道,內心對黃士魁的為人和剛強勁兒暗暗佩服。
休息時,顧主任找他拉話:“你這身子骨單細,能頂下來嗎?”黃士魁笑笑:“顧主任你放心,別看我體格單細,可我能橫下心來,肯定沒問題。”顧主任問:“我發現你每次抗抗都帶小跑,為啥?”黃士魁又笑了:“不瞞您說,我這是盡量縮短麻袋壓在肩膀上的時間,好保存體力。”顧主任不住地點頭,指著黃士魁對搬運隊的工人們說:“這小子身體單薄,大家夥要照顧他,他抗抗時,誰也不許砸,要輕抬輕放,聽清沒?”工人們都紛紛應道:“聽清了,放心吧主任。”黃士魁知道,這是顧主任對自己有好感,特意關照自己,內心很是感動,眼睛有些濕潤,竟然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出來。
顧主任平時喜歡吹口琴,每次給搬運隊吹曲子的時候,見黃士魁聽得最投入,就問他喜歡樂器不,黃士魁點點頭。顧主任從懷裏掏出口琴,又吹了一曲《公社都是向陽花》,剛吹完,黃士魁就帶頭鼓掌。忽然,黃士魁發現顧主任把口琴遞到自己麵前。他不知道顧主任是讓他看看,還是試吹一下,或者是別的啥意思。
正在納悶,顧主任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你要能在一周之內吹出曲調,就把它送給你!”黃士魁接過口琴,喜歡得不得了。他心有靈氣,吹了幾日口琴,曲調就出來了。幹活歇工的時候,工友們常常讓黃士魁給吹奏一曲,越吹越熟練。時間一長,那《送情郎》《十大想》等曲子連同伴們都會哼了。堅持了兩個月,顧主任把黃士魁和黃士成從搬運隊裏抽出來,讓他倆搞文藝演出,用一些地方戲老調填寫誇讚糧庫的詞來宣傳。得到這麽個美差,兩個人非常高興。黃士魁吹口琴,黃士成拉二胡,兩個人配合默契,回回演出都深受工友歡迎。
入深冬,黃士成請假回了一趟家,返程前特意到秦家前門房子看了看。他搓著手,吐著哈氣:“弟妹,這屋子凍得叮當響,你看水缸都上冰碴了,咋不多燒些呢?”艾育梅說:“家裏已經沒有燒的了,做飯燒我姑家的柴禾呢,挑水都是我老秦叔給挑。”黃士成說:“我要回糧庫去了,你看你有啥事兒沒有。回去後,魁子問起我咋說?”艾育梅咬咬嘴唇說:“實話實說吧!”
當黃士魁知道家裏處境艱難時,內心又打起了退堂鼓。他一臉愁容地對黃士成說:“大蔫哥,我惦記家裏,想回家去。”黃士成問:“那還回不回來了?”黃士魁說:“不想回來了。”黃士成說:“不回來可惜了,再堅持三個多月就轉正了呀!”黃士魁搖搖頭說:“沒辦法!育梅自己太不容易了,我怕她熬不住。”黃士成說:“你不幹我也不幹了。”黃士魁說:“大蔫哥,你和我不一樣,你沒有家裏拖累,你先幹著吧。”黃士魁跟顧主任說了回家的打算,顧主任皺起眉頭,沉吟半晌才說道:“晚上你到我家來一趟,咱倆整倆盅。”
掌燈時分,黃士魁應邀到了顧主任家,就著兩個小菜喝酒說話。“來,喝一口。”顧主任舉起小碗,和黃士魁碰了一下,一邊品著酒味一邊說:“燒鍋屯的酒,溜兒正味兒純。”黃士魁咂咂嘴說:“這酒是挺夠勁兒”顧主任放下酒碗,不無惋惜地說:“說實話,你這一張羅不幹,我挺舍不得的。本來想啊,等轉了正,多栽培栽培你,沒成想你要不幹了。”顧主任的老閨女顧小滿將菜添了一回,也插話說:“魁子哥幹好好的,咋想不幹呢?當工人咋的也比務農強呢!”黃士魁抿一口酒:“沒辦法,家裏日子支應不了了。”顧主任說:“魁子,其實我跟你挺對心思的。起初招工時候,我看你身體單薄,怕你受不了,頂不下來。可我看你會使巧勁兒,覺得你腦袋瓜好使,跟那些工友不一樣。他們除了出苦力,不尋思別的。你不同,你有文化,會動腦。所以,我很賞識你。”
幾口酒下肚,顧主任話明顯多起來,竟然拿自己閨女說笑:“我家小滿今年才十六,別看個頭兒小,可心眼兒夠用。她過家是把好手,勾嘎不舍的,幹啥還麻溜。你成家那麽早幹嘛,不然我就把小滿給你。”顧小滿看著黃士魁,口氣對著爹說:“看,喝多了不是?你咋竟說醉話呢!”顧主任嗬嗬笑道:“你還以為是真的呢?我不過是說說心裏的實嗑。我能把你給一個成了家的人嘛?這婚姻法也不允許呀!咱也不能把人家給拆散呀!”
黃士魁笑著搖搖頭,夾了口燉幹豆腐,一邊咀嚼一邊說道:“就是真給,我也不敢要呀!”顧主任又和黃士魁對喝了一口酒:“你先回去安排安排,安排好了再回來,行李先別往回拿。你這個指標我給你留著,給你兩個月期限,你隨都可以回來,將來我安排你當搬運隊隊長。”黃士魁內心湧起一股暖流,又敬了顧主任一回:“不管我回不回,顧主任的恩情我是領了。”
黃士魁告別工友們踏上了回家的路,天飄著鵝毛大雪,大地一片蒼茫。從老糧台公社到長青大隊有一條近道,抄近走能比鄉間大道少走十多裏,但中途必經八岔溝。這溝塘裏野草叢生,雜樹茂密,經常有野豬出沒。他到這裏已是下半晌了,走在林中的雪道上,心中多少有點兒打怵。走著走著,竟高聲唱起《小看牌》來:
正月裏來是罷新年,新姑爺拜年來到門前,小姨子一見心歡喜呀,先問好,再問安,端茶水,裝袋煙兒,說說笑笑坐在一邊。
他把這民歌唱的顫顫巍巍的,尤其那“得兒啦麽喲伊喲”和“哪伊喲哎”的花點兒也唱得特浪漫。忽然,身後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響,黃士魁回頭一看,從林子裏鑽出一頭笨重的野豬來。
他心說壞了,看來這家夥餓了,要拿我當美味了。他本能地立在了那兒,歪頭看看旁邊,三兩步就是一棵二大碗口粗的魚鱗鬆,看野豬正用敵意的眼光看著他,便想到了求生的辦法。說時遲,那時快,黃士魁撒腿奔向那棵鬆樹,噌一下攀上去,兩手抱著樹幹往上躥。
野山溝裏的樹木因為沒有人修整,旁枝長得也很壯實。黃士魁非常靈巧地攀上去,急忙將兩腿縮了上去。那野豬這才反過味來,嚎叫一聲衝過來。如果再晚一步,他非讓野豬扯住褲子不可。他又往上爬了幾步,騎到了一個粗壯的樹杈子上。
野豬是農業生產的害敵,靠吃野果、樹種、草籽和山野菜活命,也好成片成片地糟蹋莊稼,遇到野豬一般用敲桶打鑼的辦法護田。打野豬冬天不打,冬天的野豬瘦得像皮包骨頭,不出肉。打野豬一般打頭部,因為頭部容易穿透。過去時常有人被野豬傷害,輕者留傷,重者丟命。野豬平日裏大多聽頭豬指揮,也有一種孤豬,大多是“競選”頭豬失敗者,性格非常孤僻,喜歡單獨闖蕩。
這隻野豬正是一頭孤豬。身上沾滿了鬆樹油子,如鐵甲閃閃發亮,這說明它在這雜樹林子裏活動時間已經很久了。它在樹下打起了磨磨,然後用身子發狂地撞樹幹,震得樹上的浮雪紛紛落下。
黃士魁緊緊抱著樹幹,大聲說:“就你,想禍禍我,哪兒那麽容易。”為給自己壯膽子,又大聲地唱起來:
姐夫的衣裳奴家也會做,姐夫的孩子奴家也喜歡,一來二去姐夫家中住,說著笑,打著鬧,買東西,零花錢兒,一來二去結下姻緣。
由於驚嚇,他歌聲抖顫,把那“得兒啦麽喲伊喲”和“哪伊喲哎”唱得哭咧咧的。過了一會兒,野豬嗷嗷嚎叫幾聲,開始瘋狂地啃咬樹幹,啃得鬆樹哢哧哢哧作響,樹沫子飛落。黃士魁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不知道用什麽辦法才能阻止野豬的行動,從兜裏掏出口琴吹起來。那野豬聽到琴聲,歇了一會兒,聽著聽著就不耐煩了,繼續啃樹幹。
“嗵!”一聲沉悶的槍響,仿佛溝穀也顫抖了一下。
向野豬開槍的正是獵戶李炮。前幾天,自家老母豬被野狼趕走了,李炮找了棒勞力在八岔溝一帶尋找了兩天,也沒有見到野狼的蹤影。忽然從溝膛毛道那邊傳來一陣歌聲,李炮仔細聽了聽,隱隱約約聞到了一股腥騷味,還聽到了野豬吭哧吭哧的喘氣聲。
“是野豬,看來是有人遇上野豬了。”他尋著方向,向毛道靠近,用手撥開樹櫻子,位置正對著野豬頭部,蹲下身,往獵槍裏裝了槍藥,灌了鉛砂,瞄準了野豬的嘴巴,扣動了扳機。這一槍正打在野豬的腦門上,野豬嗷嗷叫著亂躥,黑紅黑紅的血從彈洞處流了出來。幾個棒勞力用洋叉子、二齒鉤等鐵器一陣猛打,野豬終於倒下了。
黃士魁從魚鱗鬆上出溜下來,兩腿發軟,過了好久才勉強站起來。胡子拉碴的獵人扶著黃士魁在前邊走,棒勞力們抬著野豬在後邊走。黃士魁問恩人是誰,恩人笑笑不語。有個棒勞力告訴他:“我們是燒鍋屯的,這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獵人名叫李炮。”
李炮問他是哪兒的,咋走這條背道,黃士魁一一回答,李炮說:“你一個人走這條道,膽子也真夠大的,這不是找死嗎?你不知道,這條道出過事兒。前年剛入冬時,小孤山有個兩口子上老丈人家,走到這兒遇上了野豬群,被禍禍的都沒有模樣了。算你小子走運,碰上我們,不的話,你小子過不了今晚。”聞聽此言,黃士魁倒吸了一口涼氣。
到了燒鍋屯李炮家,將那幾個棒勞力留下幫著收拾野豬,李炮媳婦燒開一大鍋水,褪毛,開膛、卸肉,一通緊忙。
黃士魁從驚嚇中恢複了常態,到外屋看見鍋台上那頭野豬已經褪了毛,過去幫著拉扯開膛的肉皮:“這家夥,幾個小時之前,還想吃我呢,現在我想吃它了。”李炮一邊掏腸子一邊說:“可惜,冬天野豬沒有膘。”
李炮家三口人,老兩口有個小閨女,十四五歲的年紀,長一雙丹鳳眼,頭上用紅頭繩紮出兩個羊角辮。黃士魁問丹鳳眼叫啥,不等丹鳳眼回答,李炮說:“她是我養女小琴,她父親是我弟弟,我說上小孤山上老丈人家讓野豬群禍禍的就是小琴爹媽。我弟弟家出橫事兒以後,我把小琴收養了。”小琴眨巴著眼睛問黃士魁姓啥叫啥是哪兒的,黃士魁剛回答完,李炮就說:“小孩伢子,啥都問,客人累了,讓客人歇歇吧!”
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日頭爺兒已經升起一杆子高了。黃士魁起身上路,李炮背上獵槍和包裹親自護送。兩個人出了燒鍋屯,重新回到了八岔溝毛道上,一直出了八岔溝。
到了平原地帶,黃士魁說:“李叔,別送了,大冷的天兒,快回吧,感謝的話都在心裏,我也不說啥了,等有空到我那兒串門兒去。”李炮停住了腳步,將一個鼓鼓饢饢的破口袋交給黃士魁說:“我給你割了一腳野豬肉,回去讓你家裏人嚐嚐。拿著吧,不是什麽金貴東西,就這點兒意思。我跟你說話對路,往後咱就當親戚常走動就是了。”
黃士魁看著李炮一臉慈祥的笑容,覺得胸口熱乎乎的,背上裝野豬肉的口袋,走幾步揮揮手。李炮大聲說:“大侄子,記住啦,來串門兒!”黃士魁應了一聲,再走幾步又朝李炮揮揮手。雪地瑩白,反射的陽光閃閃刺眼,黃士魁心情很好,又唱起那支沒唱完的曲子來:
二月裏來龍又把頭抬,如今的老娘們兒時興看牌,不論男女一塊兒堆的坐,大盤腿,露繡鞋,奶孩子,敞開懷,雪白的汗衫露將出來。
這回,他唱得有板有眼的,把那“得兒啦麽喲伊喲”和“哪伊喲哎”唱得非常喜興。
晚飯後,黃士魁像是解脫了似的,在炕上伸了伸懶腰,詢問村裏事:“那‘四清’工作隊還在嗎?”艾育梅學說:“你走後一個多月人就都撤了,是連夜撤的。撤走之前,搞了一次民主選舉,索良當上了大隊長。還搞了成分複查,五家地富成分劃成上中農,咱二小隊劃下來一戶富農,後院姑奶家由富農劃成上中農,姑奶和老秦叔樂得又哭又笑的。”黃士魁說:“這工作隊還幹點兒好事兒,還真不是來吃閑飯的。”
艾育梅想起一事:“一開始讓那些種小片荒的人家秋後退賠,他們一走就不了了之了。還有趙賠本的‘空頭上尉’問題始終沒有結論,口頭封他個上尉那三姓城同學叫尹紳,住在楠城,工作隊吳邊按照找賠本提供的地址去外調,結果那人死了快一年了。找賠本說,怪就怪自己當時去說清問題太主動了,說那上尉當的都冤出大紫泡了。我說,人證沒了,那可沒法澄清了,那你這‘空頭上尉’是甩不掉嘍!”接著就往出倒苦水,“你不在家這些日子,生產隊有些社員拿咱當下眼看待,扒堆分東西到咱這兒啥都少。放秫杆有大梱小梱,給咱的都是小梱。柴禾都沒有好幾天了,現在燒姑姑家的呢!”
黃士魁暗罵這些小民心眼小,隨口問:“我走這些日子,爹媽來看過沒有?”艾育梅說:“從打你走,誰也沒來過,都各顧各的呢!”黃士魁心裏很不是滋味,便轉移話題:“不過,我要不回去,轉正指標白瞎了。”艾育梅思忖道:“可以把指標給二弟或者三弟,他倆誰願意去就給誰,能出去一個是一個。”黃士魁聽了這話,用胳膊肘支撐起身子,連連說:“對,對,這個主意好。”說完困意襲來,打個哈欠,又躺了下去。
艾育梅掌燈,把男人的破棉鞋拿在懷裏,看了又看。她把油燈放在東牆橫板上,上炕櫃裏翻半天也沒翻到可用的破布,就把紅布契約拿在手裏,翻過來掉過去的用剪子比樣。躺在炕頭的黃士魁抬眼瞥見,忙提醒說:“別打那塊布的主意,那契約金貴呢,好好放著留念想。”說完,翻個身子打起了呼嚕。
艾育梅把紅布契約放回櫃裏,勉強從自己棉襖裏子邊上剪下一塊舊布,一針一針仔細往鞋洞上縫補起來。補完鞋,她到馬窗台上尋鋼筆水瓶子,發現裏麵已經空了,就吹熄了燈,摟著孩子睡了。
第二天一早,黃士魁並沒有留意棉鞋的破處補上了,穿上鞋到外屋挑起鐵皮水筲,踩著積雪到村中井沿去挑水。
農村的大井都建在戶外,數量分布根據戶數而定。長青村有大井五口,井口呈四方形,井筒都是用木板咬合成的,井台上有雙人字形木架子,架子頭上鑲著轆轆,轆轆身上纏繞著井繩,井繩下端拴個柳罐鬥。因為搖的久了,一搖轆轆把,飄輕。一早一晚,挑水的人多了,都自覺排號,都是熟頭巴腦老鄰舊居,遇急事的就先來,遇長輩的往前排。等待的時候,便又嘮一些家長裏短,井沿兒就成了各種新聞的集散地。誰家相親,誰家下羔,隨著扁擔水筲往來穿梭,一袋煙工夫就傳到各家各戶。
嘎嘎冷的天氣,滴水成冰,井沿兒伏冰特別滑,井壁上掛冰特別厚,趙賠本就用尖尖頭洋鎬和長把冰鑹拾掇拾掇。
黃士魁顫顫悠悠地挑了兩趟,還沒裝滿那口大缸。當他去挑第三趟的時候,挑水的人多起來,黃士魁就放下水筲拄著扁擔,耐心地等著。這時養父來了,黃士魁主動搭話,養父問多暫回來的,黃士魁說昨天,養父問糧庫活累不累,黃士魁說累是累,但習慣了,這次回來不打算再去了,養父問為啥,黃士魁說家裏沒人照顧,育梅自己帶著孩子挺難的。
排在前麵的公冶平說:“老黃叔,你先來。”說著把老憨的水筲擺在了井口木頭圍欄前。老憨笑道:“你看你們都排隊,我夾楔兒多不好。”公冶平說:“那有啥呢,您是長輩,理應讓您先來。誰給誰先打一挑水,都是舉手之勞。”黃士魁主動去幫著搖轆轆把,轆轆轉動的時候發出吱呦呦的聲音,好似一支古老的樂曲。秦占友說:“看,魁子多懂事!”公冶平說:“有兒子就是借力!”
老憨忽然盯住了黃士魁的棉鞋,表情在急劇變化,由疑惑、生氣轉為憤怒了。他突然大聲吼道:“魁子,我還沒死呢,你鞋上咋給我戴了孝了?你恨我死啊?”黃士魁一分神,手沒有握住轆轆把兒,那轆轆隨著沉沉的水罐鬥自由下墜而迅速跑排,“嚕嚕嚕嚕”一陣作響,把來挑水的人都驚呆了。
當井底下傳來柳罐鬥砸水麵的嘭一聲響時,人們才緩過神來,紛紛探看黃士魁抱在胸前的手臂,確定手臂完好無損,秦占友嘖嘖兩聲說:“多懸!幸虧魁子抽手及時,不然他手臂非打折不可。”公冶平說:“也就是魁子反應快,要不可慘了。”
黃士魁不知道養父為啥動了怒氣:“爹,咋地了?”老憨一指黃士魁的棉鞋,罵道:“你自己眼睛瞎呀?你看你棉鞋前尖,咋補白布了?”黃士魁用手悶子一打自己的腦袋,懊悔道:“哎呀!我咋沒注意呢!”急忙挑起兩隻空水筲就往家跑。
屋裏炕上被子還沒有疊起,孩子還睡著,可艾育梅已經起來了,聽見黃士魁在院子裏把水筲墩在冰凍的地上咣當當一陣響,又見他進屋坐炕沿上生氣,問道:“這一大清早的,誰招你惹你啦?”黃士魁火了,指著媳婦罵道:“都怨你,你幹的好事!”艾育梅也大聲橫道:“咋地了?你抽啥羊杆兒瘋?”黃士魁猛的扯過媳婦,抬手就是一巴掌。
這一下實在是太突然,也實在是太重了!艾育梅捂著被打的腮幫子,突然怒吼道:“我給你招家了咋地?還是你在外邊花心了?啊?你說,你憑啥打我?憑啥打我?”炕頭小被裏的孩子驚醒了,哇哇哭起來。黃士魁坐炕沿子上把鞋脫了,用手提起,氣哼哼地說:“你看看,看看這鞋,誰讓你補白布了?”艾育梅一聽挨打竟然是因為補白布,更是覺得委屈,身體橫衝過來,與黃士魁撕巴到一起,不依不饒地叫號:“你不是能打嗎?來來來,你打,給你打,給你管夠打!”
艾淑君聞聲從西屋過來,將黃士魁和艾育梅強行拉開:“這剛回來咋還譏咯上了呢!有話不能好好說呀?”張鐵嘴兒也問:“到底因為啥呀?趕緊說清楚哇!”張嘎咕搖著大腦殼:“打仗不好。”黃士魁把手上的棉鞋扔在地上,氣哼哼道:“她往我鞋上補白布。”艾育梅說:“他去挑水遇到他那個憨爹了,他憨爹看見他鞋上有白布指定是罵他了,他心裏窩火回來拿我砸筏子。”艾淑君說:“魁子,不是我當姑丈母娘的說你,其實育梅沒啥大錯,你這脾氣得改改了。多大個事兒,犯得上動手嗎?”張鐵嘴兒說:“打架不解決啥問題。”
艾育梅忍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淚珠劈裏啪啦往下落,數落道:“黃士魁呀黃士魁,你就拿我出氣的章程!我自個兒在家帶孩子容易嗎?我好心好意給你補鞋,我還補出孽了?補白布能怨我嗎?還不是家窮嗎!這白布還是從我棉襖裏子上剪下來的呢!補白布咋了?補白布就是恨他們死呀?咱分家另過,他們就不願意,隻興你幫他們,他們多暫幫過咱?你在老糧台幹得好好的,為啥回來?不就是家裏沒有人照顧嘛!我這人要強,有困難也不願意舍臉求人。鹹菜他們有,柴禾他們也有,我能厚皮厚臉去取嗎?人家不願意,我不吃下眼食。我跟你結婚,總共才花三百元,這櫃是人家媳婦死了剩的舊櫃,我說啥了?結婚拉的饑荒不都是咱自己還的嘛!我苦心苦業跟了你,本指望能過上舒心日子,可你倒好,在外邊受了氣,回來急赤白臉地拿老婆撒氣,你真英雄啊?你別以為你養父對你不錯,哪裏不錯了?就這麽不錯呀?啊?你說,你說,你咋啞巴了?你咋不說了?”
黃士魁後悔自己太魯莽,想一想艾育梅也沒有錯呀,聽到這一頓數落,他低下了頭。
艾淑君說:“咋說你也不該打媳婦。”黃士魁說:“我,我就打了一下。”艾育梅不依不饒:“打一下?一下都起檁子了,還想打幾下?”艾淑君說服侄女:“得了,得了,你也別得理不讓人!育梅你還是年輕,不懂。是,這鞋不能掛白,隻有親人死了才掛白,可這也都是老說道了。”張鐵嘴兒說:“快找鋼筆水染染吧!”艾育梅語氣緩和下來,抽泣道:“鋼筆水用沒了,有的話我就染了。”艾淑君說:“用鍋底灰,趕緊下地把棉鞋上的白布整一整。”
艾育梅拿眼睛剜了黃士魁一眼,沒動地方。黃士魁穿上一雙舊單鞋,哈腰提起棉鞋,走到外屋灶門臉前,掏出鍋底灰,一下一下地用手往白布上抹,一邊抹一邊歎氣掉眼淚。
一整天,兩個人都悶悶不樂。到了晚上,艾育梅早早上炕躺下摟著孩子。黃士魁鑽進炕頭被窩裏去。然而,兩個人都遲遲未能入睡,黃士魁伸手去搬動妻子的肩膀,被艾育梅使勁聳了一下,再一搬又一聳。
見妻子不搭理,他自語道:“哎呀,這都是貧窮惹的禍。”艾育梅補充說:“也是愚昧惹的禍。”黃士魁連忙說:“對,對,你說的太對了。”他用胳膊支探著上身,央求道,“哎,你把身子轉過來,別老給我脊梁骨哇!”艾育梅賭氣道:“想用我了是吧?你不挺有章程嗎?”黃士魁又用手扳住了妻子的肩膀頭,服軟道:“殺人不過頭點兒地,我都知道錯了。”
艾育梅坐起身子,數落道:“你真英雄,敢動手打我了?你認真想一想。老婆是你的牲口啊,說打就打,說用就用啊。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對媳婦動武把抄,那不是英雄,是狗熊,有本事應該對外邊使。老婆不犯啥原則大錯就打,往輕了說,是大男子主義;往重了說,是離心離德。我醜話說前頭,你若是厭倦了你趁早說話,我給好人倒地場。”黃士魁說:“行了行了,別說那些氣話了。我向你保證,往後再也不動手了。”
艾育梅要的就是這句話,重新躺下身子說:“說這些是讓你有個記性,讓你開開竅。如果以後再動手,我就不跟你過了!”黃士魁用手摸摸艾育梅的臉問還疼不,艾育梅撥開他的手:“行了,別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