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低頭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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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育梅從老宅回來,看見一輛自行車停在了東屋窗下。車把子在陽光下閃閃反光,吸引了張嘎咕晃著大腦殼好奇地左看右看。
小育花還在炕頭陪孩子玩耍,看見姐姐進去,忙說:“有人找你。”艾育梅一眼就認出坐在北萬炕上的小夥子是公社郵遞員侯占峰,忙笑著打招呼說:“這不是小侯嘛!”侯占峰起身“嗯嗯”應聲,艾育梅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北萬炕上,又看一眼他胳膊上的紅袖標,說,“聽說你正在公社領著一大幫人弄了個‘農奴戟’,整的動靜挺大,還聽說人都管你叫‘侯頭兒’呢!應該是挺忙的,咋有空到我家來了?”
“你還記得我爹吧?”侯占峰問。
“記得記得。”艾育梅說,“他幹工作可負責了,三天兩頭的就來一趟,有一次下大雨走不了了,還是在我家吃住的呢!”
“他沒到退休年齡提前病退,讓我接了班。前幾天,我爹過世了。”
“是嘛!那可白瞎那老頭兒了。”
侯占峰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我爹臨終前,可明白呢!他懷念當郵遞員的生活,給我們講個不停,後尾,讓我們翻箱倒櫃,把他當年的郵遞包找出來。我爹裏裏外外看,眼淚都流下了,對我們說,他愛這一行,就怕把誰的信給弄丟了,說著說著就把手伸進去,伸到最裏邊平時從來不怎麽用的夾層裏,他渾身顫抖起來,我們問是怎麽了,我爹說,罪過呀罪過呀!這裏邊咋還有封信呢?這是事故哇,重大事故哇!拿出信一看,還是1961年的郵戳呢。我爹說,自己落炕了,不然一定親自來,囑咐我無論如何也得把信交還給你,讓我們替他道歉。”
艾育梅愣怔了一下,接過信來,當封皮上麵三行字跡一下映入眼簾時她心頭猛的一顫。上一行寫著:寄本省三姓縣紅原公社長青大隊;中間寫著:艾育梅收;下一行落款是:本省三姓縣第一小學校齊兢。那筆跡是那麽流暢、漂亮。“是二克的信,他真給我來過信哪!”她喃喃著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撕開,打開信紙一看,信的內容很短:
育梅:
自師範畢業分別,始終不忘我們的約定。現在我終於衝破阻力退了婚,期望著與你結緣,不知你這邊情況如何,是否還在等我消息,望接到此信速速回信。
二克
1961年8月8日
艾育梅看著這封遲來的書信,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讀著那揪心的文字,不禁想起當年光景,仿佛舊日的溫情還沒冷卻,留在心底的烙印似乎在隱隱作痛,眼淚如散落的珠子滴嗒到信紙上,喃喃道:“晚了,回不去了……”
見此情形,侯占峰忙立起身,有些不知所措,連連問:“你沒事兒吧?你沒事兒吧?”艾育梅這才擦了一把眼淚,把信紙折好裝進封皮,搖搖頭說:“沒事兒,都過去好幾年了。我這一落淚是不是把你嚇著了?這信的內容雖然很短,但它關乎我人生大事。耽擱了一時,卻影響了一輩子。你爹的一個小小疏漏,扼殺了我應有的一場愛情。如果當年按時接到這封信,真不知道我現在的婚姻生活又會是什麽樣子。一切都不可逆轉了,無法從頭再來了。”
侯占峰誠心誠意地說:“真對不起,我替我爹向你鄭重道歉!”艾育梅歎口氣說:“算了,都是該著,可以說是天意如此。你爹是個好人,這也不是他故意的。他臨終發現這封信,還不忘派你來了結他未了的心事,就憑這一點我也不會怪他的。雖然這信誤了期,畢竟讓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侯占峰說:“你能諒解,我感到很欣慰。‘農奴戟’的事還很多,我就不耽擱了。”
艾育梅送到東山牆胡同,看著侯占峰騎著自行車順著慢坡奔向大隊部院子,拿著信封又看了半天。回到外屋,他拿起碼窗台上的半盒鐵力火柴,“嗤”一聲劃燃了一根,把點燃的信封送進灶口,眼看著那信物慢慢變成灰燼。
張嘎咕嘻嘻笑道:“燒了,燒了。”艾淑君正好從西屋出來,問:“啥燒了?”張嘎咕指著灶坑:“信,信,育梅姐燒信。”艾淑君滿麵狐疑地問:“燒啥信?剛才誰來了?”不等艾育梅回答,張嘎咕搶著說:“侯,侯,郵遞員小侯。”
見艾育梅臉上有淚痕,艾淑君便追問起來,艾育梅隻好簡要地把情況說了一遍:“他真給我寫過信,我是誤會他了。”艾淑君沉吟了一會兒說:“信誤期,說明老天爺也不成全你們。既然無緣,就別再放心上。把信物燒了是對的,留著會造成不必要的誤會。”回頭告誡張嘎咕:“燒信的事兒,到此為止,不要跟任何人再說,更不能讓你大姐夫知道。”張嘎咕一個勁地點頭:“不說,我不說。”
侯占峰推著自行車順著中心道往南村口走,鬼子漏並排跟著,聽他推心置腹地開導一番:“我這些話說給你聽,希望你對你有所觸動,早點兒加入我們行列。”鬼子漏點頭哈腰:“侯頭兒,你這話算是讓我開了竅了。真要成立了,起個啥名好呢?”侯占峰尋思一下說:“最簡單的是用成立日期稱呼,用時髦的詞兒起名也行,你不是外號叫‘鬼子漏’嗎,我看叫‘鬼見愁’也不錯。”說完自顧得意地笑了。鬼子漏連連點頭說:“好,好,這個名字好,回頭馬上成立……”告辭時,侯占峰又點撥道,“誰識得時務,誰就成為俊傑。誰逮住機會,誰就站上潮頭。”
看著他騎上自行車嗖嗖向南駛去,鬼子漏興奮地望了很久。
受侯占峰指點,鬼子漏依托長青一隊,成立了一個戰鬥隊,名字就叫“鬼見愁”。這天,十幾個隊員吵吵嚷嚷,把六指兒推搡出屋門,小劑子白團跟在後麵“媽呀媽呀”直哭,白二熊、白耗子都像受氣蟲一樣背靠門邊子不敢動彈。賈大膽指著他們鼻子尖罵:“你說說你們,不怪被人欺!真是熊到家了,你們這一窩都喂貓的貨,你老婆,你娘親,讓人抓走竟然一個個連個屁都不敢放……”無論咋數落,白二熊就是不出聲,眼睜睜看著一群人上了大門街。
大街兩邊湧出許多村民看熱鬧,六指兒脖子上掛一雙係帶舊膠鞋,提著膛鑼握著小錘,一邊走一邊咣咣地敲,還扯著沙啞的嗓子喊:“別學我呀,我不守婦道……”後麵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半大孩子。張嘎咕從後麵跑在前頭,不時晃著大腦殼回頭看稀奇,看著六指兒脖子上的一雙舊鞋,嘻嘻喊叫:“嘿嘿,破鞋,破鞋……”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大隊院子裏聚集了黑壓壓的一群社員群眾。聞大呱嗒抱著孩子擠進人群,湊到黃士魁身邊說笑:“哎媽呀,大姐夫,你看我把孩子都抱來啦,是不是也給我家小賴子記工分呀?”聞小嘚瑟在旁邊聽見,呲呲發笑。黃士魁說:“你還是管你家嗚哇要吧!”
露天戲台上,鬼子漏皺皺眉頭,衝著台下嚷嚷:“人來的不全哪,老長呢,老長呢?”金四眼忙應答:“老長跑了,奔河東下去了。我們追到戧子,老賈已經把老長擺到了河對岸,眼瞅著讓她撓崗了。”鬼子漏放狠話,“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躲得了初一可躲不了十五!我就不信她能躲一輩子,等她回來照樣收拾。”
金四眼和錢老牤把公冶山也押來了,和六指兒、秦占友、曲二秧一起,被推上了露天戲台。台下,聞大呱嗒和黃士魁嘮嗑:“哎媽呀,你老姨肯定是聽到風聲了?跑就對啦!”黃士魁笑了:“這要不跑,那不?等著挨收拾嘛,她能吃那眼前虧?”聞小嘚瑟嘖嘖兩聲:“還是你老姨心眼兒多,是奸媽養活的。”黃士魁小聲說:“是姚錦冠念及多次求過我老姨,事先給透了風聲。我老姨嚇得像個野雞溜子,一路跑到村東戧子,讓賈大爺兒把她擺渡到河對岸,剛過了河,就有人追到了戧子前邊坡路上。”聞大呱嗒問:“知不知道你老姨跑哪兒去了?”黃士魁小聲說:“可能順著河岸一直往東南方向跑了,估計是奔葦子溝去了……”
鬼子漏往露天土台前沿掐腰一站,前架門裂著,引起人們一陣竊竊私語。他環視了半天台下的社員,直到嘈雜的聲音漸漸平息,這才抬高公鴨嗓:“今天,我們把咱大隊幾個反麵典型揪出來,就是要深挖隱藏的毒根,讓他們顯現腐朽的原形。來,把那幾個老古董都帶上來。”
人群一陣騷動,小腳婆等人被金四眼和錢老牤推搡著上了露天戲台。她站在戲台上,枯瘦的身子如同弱不禁風的葵花,似乎一吹就倒,孟祥雲和賈佩綸抬頭往台上張望,唯恐老人有什麽閃失。
小腳婆雖然死後還陽,但身體卻很虛弱。她邁著搖擺不穩的碎步緩慢走上台時,人們發出一陣唏噓。她引起人們注意倒不是因為她歲數大,而是那雙與眾不同的小腳。那雙小腳走路扭腳跟,如驢翻蹄撩掌。他自從跟隨孟五爺來到這窩棚地,因為腳小,走路奓吧奓吧,下雨天陷泥裏拔不出來,所以幹不了活。她也從不上碾台磨台鍋台,每次洗小腳時都撂下慢帳,那使喚丫頭裘環、閨女祥雲祥霞,還有兒媳賈佩綸都伺候過她。
鬼子漏扯著嗓子說道:“社員同誌們,咱先看看這個小腳,她從不勞動,總讓人伺候,她瞧不起勞動人民,總是擺著一副臭架子。”小腳婆站不穩,總是倒著腳,她把一縷垂在前額花白淩亂的頭發抿在耳後,怨聲怨氣地說:“你看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咋跟我過不去呢?鄉親們哪,不是我不勞動,實在是我這小腳走不了那嘎瘩溜球的土道……”還沒說完,鬼子漏讓她乖乖認罪,小腳婆說:“萬惡的舊社會啊,可把我給害了!我五歲裹腳,那布哇,那麽寬那麽長,把腳趾硬是給裹折嘍,可遭老罪了。我爹怕我裹不成,還拿木頭石塊壓住,我不知哭多少回。看你們多好啊,走的快還站的穩。”
鬼子漏從衣兜裏掏出幾張發黃的老照片,舉在手裏一邊晃一邊說:“社員同誌們,這是從他家翻出來的,藏在了鏡框後麵的擋板夾層裏,這照片裏有年輕時的孟五爺,還有民國時期的孟監督。“轉回身問小腳婆,“留著舊照片想幹什麽?是不是想翻天?”嚇得小腳婆一栽歪,強站穩身子,抽抽著臉子:“扯呢,我一個枯老婆子,有今天沒明天的,能翻個啥天!”
金四眼和錢老牤站在小腳婆身後,聽見鬼子漏發出“低頭認罪”指令,沒敢動手摁頭。小腳婆卻再也支持不住了,緩緩倒了下去,趴在台上直哼哼:“我要是死在這兒,你們就發送我吧,哎呦,哎呦……”鬼子漏見狀,忙吩咐把小腳婆攙起來扶到台下,交給了她姑娘和兒媳。
鬼子漏把六指兒和秦占友指給觀眾:“這個豹花禿,長期拉鐵杆幫套,拉的還真挺硬實呢!把別人的老婆當成私有財產,這是給我們社會抹黑!這六指兒憑啥這麽幹?啊?就憑比別人多長個手指頭?孩子多日子緊吧這不是原因,白二熊養不起家那也不興這個。”他一邊指點六指兒一邊說,“你明的也招,你暗的也勾,還挺能劃拉呢,你老實交代到底有多少?”
六指兒揚了揚多出個大拇指的左手,想辯白可氣得一句話也沒說出來。錢老牤做出六的手勢說:“她好像說六個!”金四眼說:“啥?六個?不對吧?比這個多,削巴削巴能有一土籃子吧?”人群一陣哄笑。
鬼子漏指問:“你認不認罪?”六指兒連忙說:“我認我認,我不該找拉幫套的,我確實有罪。”錢老牤和金四眼就急忙掐住六指兒後脖子使勁往下摁了摁。別看秦占友長得人高馬大,此刻早蔫帖子了,還沒等戰鬥隊上來摁頭,已經把腰弓成了九十度,頭也垂得低低的:“我也認罪,我有罪有罪。”鬼子漏嚎橫:“你罪在哪裏?大聲認罪。”秦占友說:“我,我不該把她當成私有財產,應該把她當成公有財產。”人群又一陣哄笑。鬼子漏咂摸出這句話有紕漏,踹了秦占友一腳:“她哪是公有財產,你瞎認罪。”
鬼子漏走到曲二秧旁邊,把他指給台下的觀眾:“這二溜子貨,遊手好閑,好吃懶做,死心塌地當二神。他和老長搭一付架,是一丘之貉,幹了很多裝神弄鬼騙吃騙喝的勾當。曲二秧,我問問你,你們既然有神通,老長咋還嚇跑了呢?你咋被抓到台上了呢?你們那各路神仙呢?咋都鼠眯不顯靈了呢!” 曲二秧垂頭不語,把腰彎成了九十度。鬼子漏又厲聲問道,“你知不知罪?”曲二秧老老實實地說:“知罪,知罪!我讓大神給迷惑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幫她裝神弄鬼坑蒙拐騙,我決心金盆洗手,再也不幹了,誰找都不幹了……”金四眼和錢老牤把曲二秧後脖子掐住往下按頭,又把“低頭認罪”的話嚎橫一番。
鬼子漏指了指公冶山說:“你大搞封建迷信活動,公冶山你知罪嗎?”公冶山顯得很鎮靜,他說:“老夫我知罪。論天下大事,我不該信口胡謅;大家有事兒找我,我不該應承。在咱大隊,合婚結婚看日子,丟啥找啥算方向,誰家沒找過我?有些是民俗,有些也確實是蒙人。找我鋪排一下是看得起我,也是解解心疑。有時候我胡謅看似應驗了,其實那都是湊巧。鬧了歸齊這都做錯了呀!今後哇大家可別信我這一套,也別找我了。如果大家都不信了,我上哪能打卦算命,騙吃騙喝的去,是不是呀?”
這一問,立刻引起台下幾個群眾使勁起哄:
“是——”
“說的沒錯。”
錢老牤一邊搡一邊罵:“你這老家夥,你不老實呀!太囂張了!”金四眼也趁機咋呼:“凡是錯誤的思想,凡事毒草,凡事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他們轉圈泛濫……”公冶山忽然指著金四眼對群眾說:“好你個鱉蓋子,你膽敢擅自篡改語錄!”金四眼懵門了:“你別血口噴人,我究竟錯哪了?”公冶山說:“你把決不允許資產階級自由泛濫改成轉圈泛濫啦,你有罪呀!”
金四眼嚇得心都打顫,像一梱賣不了的秫杆戳在了那兒。台下一陣騷動,金小手為這個出錯的兒子非常擔心,就聽鬼子漏急忙宣布:“散會,散會。”
人們一哄而散,公冶山關進了大禮堂東頭的空屋子裏。
這個屋子是個雜物間,地麵落了一層灰塵,除了角落立著幾把笤帚鐵鍬和幾條破舊麻袋外再無其它東西。把公冶山推進來,操著公鴨嗓說:“你看這屋子雜東西不多,是個反省的好地方,躺著坐著你都隨便。”說完轉身離開,拉開屋門的時候,又回身望一眼南窗子最上麵的窗窟窿,警告說,“別指望逃出去,逃出去還抓回來,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反省吧。”關好屋門,讓金小手哢嚓一聲上了將軍鎖。
卜靈芝領著公冶平、公冶安、金書香尋人來了,吵吵嚷嚷要求馬上放人,鬼子漏耍起賴皮:“知道為啥要關他禁閉嗎?他太能能狡辯了,讓他好好反省反省。”一幫人還在吵鬧,金小手也過來說情:“你看著都是屯親,不行就放了吧,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金書香說:“我再叫你一聲二哥,別把事情做太絕,治治氣就得了。”鬼子漏說:“如果你們不鬧,我就少關他兩天;如果你們繼續糾纏,我就多關他幾天。”
忽然,雜物間傳來“砰砰砰”敲打窗欞的聲音,玻璃窗後映出公冶山的臉麵,卜靈芝湊過去,隻聽老伴說:“你們別跟那鬼貨搬爭,都給我回去,他不能把我咋地。”公冶平、公冶安兄弟要動硬的,卜靈芝隻好把兩個氣鼓鼓的兒子拉拽走了。“除了把家屬送的飯轉送進去,誰來也不給開鎖。”鬼子漏一再囑咐,金小手隻好應下。
回到大隊部辦公室裏,鬼子漏一臉不高興,把金四眼一頓數落:“兄弟呀兄弟,你在台上的表現真讓我失望,本來挺順利的,全讓你給整紮約了。”金小手替兒子說情:“他這不是嘴一時瓢瓢了嗎!好歹你們還是堂兄弟呢,你這盞大燈得照著他點兒。”鬼子漏說:“我為啥及時喊散會?我怕那矛頭轉向你不好收場你知道不?”金四眼忙不迭地說:“知道,知道,我知道哥是為我著想。”錢老牤也幫著說好話:“哥你再給他一次機會,以後有什麽任務盡管吩咐就是了。”
鬼子漏忽然眼珠一轉,走到金四眼跟前說:“一個人難免不犯錯誤,知錯就改還是好同誌。四眼兒,我有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你。”湊到近前,耳語了幾句。
公冶山在雜物間角落裏熬過了一夜。他身下墊了片破麻袋,身子靠牆蜷縮,望著窗格子斜篩進來的光亮判斷時辰打發時間。吃過卜靈芝送的早飯,他透過窗子望外麵瓦藍的天空,望了很久很久,直到一隻鳥兒飛出視線才收回目光。他下意識地從笤帚上折下一拃長的竹棍,從衣兜裏掏出三枚乾隆通寶銅錢放於兩手掌心,雙手緊緊扣住。以前用這三枚銅錢給很多人搖過卦,如今囚困於此何不給自己也搖它一卦。他凝神靜氣專注地想著解除禁閉的事情,忽然把三枚銅錢在麵前散開,然後細細察看字背情形。每拋一次都用那長竹棍在落了一層灰塵的地麵上作好記錄,如此反複,畫出圈圈圈叉圈圈六個符號,又喃喃自語一番。
雜物間的門開了,鬼子漏邁過門檻問道:“反省的怎麽樣啦?”公冶山不以為然地說:“你關不了我一輩子。”“我也沒想關你一輩子,但我得讓你遭點兒罪。”鬼子漏背著左手,到公冶山麵前蹲下來,低頭一眼就看見了那六個符號,公鴨嗓又嚷嚷起來:“呀嗬,真有閑心!算自己能不能出去吧?這是什麽卦呀?”公冶山並不正眼看他:“這是好卦,天澤履卦,意思是俊鳥出籠。”“俊鳥出籠?想得美,你也就自我安慰吧,不把你折騰好歹都不算完的。”鬼子漏探腰故意問,“你算算我背後的手裏有啥?”公冶山輕蔑地斜看一眼:“你手裏不是攥個鳥玩意兒嗎?”鬼子漏一愣,進一步探問:“啥意思?”公冶山搖頭晃腦道出一套詞兒來:
一身毛,尾巴翹;不會走,隻會跳。
房簷下,築窩巢;吃穀物,嘰喳叫。
公冶山知道鬼子漏手裏攥個家雀,其實不是算出來的。昨晚,金四眼在大禮堂簷子底下架梯子,用假帽子堵鳥窩抓家雀,幫忙的錢老牤問:“到底抓家雀幹啥?”金四眼回答說:“有重要用場,是金連長讓抓的。”這對話聲從南窗窟窿傳進來,公冶山都聽見了。現在鬼子漏就站在麵前,自進屋始終背著左手,公冶山知道他手裏攥著的肯定是家雀。
鬼子漏眼珠一轉,把攥家雀的左手伸到公冶山麵前,捏著公鴨嗓說:“都說你是神算,我看不一定。你看我手裏攥個家雀,你算算,我是想弄死它呢,還是想放飛它?算準了我就放你。”公冶山罵道:“你那是翻巴子的嘴轉軸的東西,你褲兜子裏出的聲聽不得!”鬼子漏有些生氣:“到這份上了你也不倒槽,別說沒用的,我還攥著呢,趕緊算!”公冶山說:“我如果說你想弄死它,你就放飛了;我如果說你想放飛它,你就捏死了。主動權在你手裏,不在我手裏。”鬼子漏輕蔑一笑:“原來,你也不過如此,神算是徒有虛名啊!”
公冶山故意說:“你本來不想放飛它,可你也不能總攥著它。別看你這麽大的人,你恐怕連這麽點兒個小東西都弄不死噢!”鬼子漏“喢”一聲:“它的生死攥在我手,我要弄死它易如反掌!”說著還晃了晃手裏的家雀。“別說大話!”公冶山湊上去察看,突然驚叫道:“呀!家雀拉屎了!”鬼子漏一急就鬆了手,家雀撲棱棱飛起來,在屋子上空盤旋了幾圈,從南窗窟窿飛了出去。公冶山十分滿足地笑了:“咋樣?準不準?鳥活了不是?這是不是俊鳥出籠?”鬼子漏知道中計,鼻子差點兒氣歪歪,出了房門自語道:“神了,難道他真會鳥語?”讓金小手哢嚓一聲上了鎖時,屋子裏傳來公冶山的開懷大笑聲,接著就聽見屋裏陰陽怪氣地大聲念叨:
俊鳥幸得出籠中,脫離災難顯威風。
一朝得誌淩雲去,東南西北任意行。
卜靈芝想著為男人解困,急忙去求錢五銖。錢五銖頂著烈日到大隊部把鬼子漏堵在辦公室門口,不依不饒地非讓他把公冶山放了不可。鬼子漏不想硬碰硬,喜皮笑臉地說:“媽,我就關他兩三天給他個教訓。現在他犯到我手裏了,我就是讓他也知道知道咱也不糠,省著他們家老瞧不起咱。”卜靈芝正趴在雜物間窗子前探看裏麵的公冶山,錢五銖收回目光說:“你看卜靈芝來求我,讓你高抬貴手呢,都把人逼到這糞堆了,就算了吧。”鬼子漏往雜物間窗子望了一眼說:“媽,你告訴姓卜的,她求你沒用,得讓蓮子來親自找我,別人找我不好使。”錢五銖把卜靈芝叫走,並把鬼子漏的話轉告給她。
鬼子漏以為公冶蓮為了老爹也會低頭,可等一天也不見人影。暮色來臨時,他讓金四眼替他等著,就回家吃飯去了。金小手回到大隊部,看見兒子還沒走,就說:“你還在這候著啥?等跟他屁股後蹭吃蹭喝呀?”金四眼認真地說:“他交辦個任務,我得堅守崗位。”金小手笑了:“扯呢,他就是個花貨,跟他能有啥香油!別叫人抓螳朗子。記著,早點回家,晚了小莠子又該沒完沒了了。”說完,轉悠一陣就離開了大隊部。
又過了一個時辰,鬼子漏打著飽嗝又晃蕩來了,他跟四眼兒說:“這世道多暫都是‘人敬有的,狗咬醜的’,我深一腳淺一腳上來了,不是因為長相,而是因為能力。可能我長的還不如你們呢,但為啥都揚臉瞅我,無非是地位不同嘛!對不對?”金四眼附和道:“對,對,哥你說的太對了。”
鬼子漏忽然擠了擠小眼睛,自言自語:“哎,我放了長線,她咋不咬鉤呢?”金四眼鬼頭鬼腦地看一眼辦公室門口,低聲說:“她不咬鉤你就撒網唄!敢不敢上她炕!”鬼子漏有些犯難:“不是不敢,是沒有機會呀、從打書啟被抓走,蓮子她媽經常晚上跟她做伴。”金四眼擠眉弄眼:“哥你交給我的任務完成了,才剛我又去察看了,今晚卜靈芝沒在公冶蓮那兒作伴,我親眼見到她領著小疤瘌回自個兒家去了。”
鬼子漏內心蠢蠢欲動,一邊擊掌一邊想美事:“好,那就今兒晚!但你得助我一臂之力,在外邊給我打眼兒。”金四眼收斂了賤笑:“你說你,整這路事兒還抓個墊背的。不就是放個風嘛,交給我肯定沒冒兒。”鬼子漏拍拍他肩膀:“這才夠哥們兒意思。”
半個時辰前,卜靈芝在村子西南角金書啟家將白天求鬼子漏的事兒跟閨女學說了一遍:“我看鬼子漏沒安好心,對你不死心呢!可他要不占你便宜恐怕還要折磨你爹。”公冶蓮說:“我一看見他就惡心。”卜靈芝說:“這事兒你自個琢磨,最好想個好辦法,又不搭你身子,又能救你爹。”娘倆想了好一陣子也沒想出頭緒。“我回去跟大平和安子商量商量,讓小疤瘌先跟我去吧,你自己多注意些。”公冶蓮說:“我自己敢,不用擔心。”卜靈芝領著外孫一走,公冶蓮就插了風門,吹了燈,上了炕,鑽進了被窩,聽著窗外不時傳來風吹莊稼棵子唰啦啦的聲音,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正值中元節,夜色深沉,天氣也涼爽了一些,圓圓的月亮在薄薄的雲層裏露著微笑的臉龐,似乎正窺探著人間的隱情。
鬼子漏和金四眼鬼鬼祟祟地來到村子西南角,四外望望沒有人走動,隻有村子裏誰家的狗偶爾吠吠兩聲,便又沉寂下去。兩人悄悄走進金書啟家胡同,到兩間土坯草房風門子前,側耳貼著門板細聽一番,屋裏沒有什麽動靜。鬼子漏試探著拉動長條鐵門環沒有拉動。來到房後,見後窗子上扇向裏開著,金四眼滑頭滑腦地往裏指指,把鬼子漏掫上了窗台,鬼子漏輕手輕腳翻了進去,從北炕下到地上,向南炕鼾聲勻稱睡意深沉的女人靠近。
公冶蓮沉浸在夢鄉深處,她來到了一戶大院裏,見金書啟正枯坐在院子裏落淚。她就拉著金書啟的手出了大院,在山道上奔跑了不知道多久,兩個人來到一處開滿野花的坡地,並肩坐著享受溫暖的陽光……
突然醒來,她發覺身上像有磨盤壓著,驚出一身冷汗。她認出是鬼子漏,奮力抗拒時,隻聽後窗一陣響動,有人翻身進來。
鬼子漏的脖領子被一隻大手薅住了,把他從炕上撈到了地上。他奮力掙脫,往外屋跑去,撞的裏屋門哐當一聲。他著急忙慌拽開門栓推開房門時,被兩個男人堵回裏屋。一通劈哩噗嚕聲,鬼子漏遭到一場暴風驟雨般的猛烈襲擊。
電燈被卜靈芝拉亮了,鼻青臉腫的鬼子漏看清了按住他的是公冶平、公冶安,看清了站在門旁的金鐵匠和金書承,看清了麵前怒氣衝衝的卜靈芝、麻臉婆,知道無法逃脫,隻能硬著頭皮硬挺、“鬼子漏,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入室強奸!”聽見卜靈芝的喝問,他打個激靈,就像有一瓢冷水猛然從頭頂潑下一樣,瞬間澆了個透心涼。卜靈芝想起在露天戲台上鬼子漏向大老黑們耍威風時喊在嘴邊的話,便又吼喝一聲:“低頭認罪!”鬼子漏嚇得又一激靈,直接跪地連連服軟:“我認罪,我認罪……”
原來,卜靈芝回家跟兩個兒子商量對策,張嘎咕來報告說有兩個人影進了公冶蓮家的胡同,便召集了一些人急忙來尋。那金四眼正趴窗戶聽聲,聽見有人來了,急忙躲到了西房山牆去,見有人翻窗進屋,心說:“完嘍,完嘍,可粘簾子了。”他本想悄悄溜走,但受好奇心驅使,繞到房後窗聽聲。
“你信不信,我若一張揚,就會讓你身敗名裂!”
“你信不信,我要告上去,定你個罪,最少也判你個無期。”
麵對卜靈芝的嚴厲教訓,鬼子漏早已威風掃地,徹底堆掛了,連連說:“我,我信。”卜靈芝問公了還是私了,鬼子漏同意私了,卜靈芝從抽屜裏翻出紙筆放到桌麵上,命令他寫認罪保證書。
隻穿著褲衩短褲的鬼子漏怯怯地拿起筆,思索了片刻,歪歪扭扭地寫完了,然後把寫好的那頁紙從大筆記本上撕下來,顫顫巍巍地遞給卜靈芝。卜靈芝一看是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很不滿意地抖著手中的紙,喝問:“你劃拉的這是啥玩意兒,就‘我錯了’這仨字,這哪是認罪保證書!不行!重寫!”鬼子漏怯怯地問:“那,那咋寫?”卜靈芝惱怒了,反手把紙拍在桌子上:“廢物!連個認罪書都不會寫,還他媽當民兵連長呢!我說你寫。”在卜靈芝的口授下,鬼子漏認真寫起認罪保證書來:
我於今晚九點半左右私闖民宅,正在非禮時被她家人當場抓了現行。我鄭重認罪:我錯了!我該死!我認罰!我不該關押公冶山,更不該上人家炕。我同意私了,認賠精神損失費250元,三天內一次性付清,並保證不對外張揚此事,再也不找公冶家麻煩。
認罪保證人:金書齋
1966年8月30日
收了認罪保證書,卜靈芝投來蔑視的目光:“鬼子漏哇鬼子漏,你的把柄算牢牢攥我手裏了,回去趕緊把仙兒放了,三天內把精神損失費給我乖乖送來!”鬼子漏點頭如同雞啄米:“一定,一定……”鬼子漏穿衣服時,金鐵匠晃晃手中的鐵錘罵道:“損,損獸,還,還不快滾,再,再來作禍,我一錘錘死你。”話音未落,鬼子漏早已跟頭把式地奪門而出了。
卜靈芝小聲問女兒:“蓮子,讓他得逞沒?”公冶蓮摸摸自己的臉蛋:“沒得逞,你們再晚來一會兒就懸了!這個畜生,趁我迷瞪時就上來了……”卜靈芝嗬嗬笑了:“他沒占大便宜就好,你看咱把他當場摁住,寫了認罪保證書,他往後就再不敢對咱下毒手了。”
鬼子漏像個落水狗一樣垂頭喪氣地往大隊部方向走,見金四眼跟上來就埋怨起來。
“讓你打眼兒打眼兒,你咋打的?一到裉勁兒就拉稀,啥也指不上你。這麽一點事兒都能讓你整砸鍋兒,我還能不能信著你!”
“我光顧著聽你咋打眼兒,哪成想來了人,想給你吱會兒不趕趟了。可真,你得把沒?”
“得啥把,我越尋思越憋氣!真是偷雞不成失把米,太他媽倒灶了。我給人寫了認罪保證書!把柄攥在人家手裏,這往後可就拿公冶山沒轍了。”
“那公冶山咋整?”
“能咋整,放唄!”
金小手把雜物間的鎖頭嘩啦一聲打開時,鬼子漏衝屋內嚷道:“出來吧,算你走運氣,看在蓮子的麵子上先饒過你這一回。”離開雜物間,公冶山心情好極了,緩緩移動腳步時還振振有詞,那是《勸世賢文》裏的一段話:
良善真君子,刁滑是禍胎。暗中休使箭,乖裏放些呆。
養壽須修善,欺心枉吃齋。安分身無辱,閑非口莫開。
鬼子漏吧嗒吧嗒嘴,心裏很不是滋味,望著公冶山遠去的背影,往地上吐了一口,咬牙切齒地罵道:“媽的,別讓你窮嘬,早晚我會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