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批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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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士清很想參加“鬼見愁”,可鬼子漏說啥也不允許他加入,急得他跟個急皮猴似的。回到老宅西屋,黃士清翻箱倒櫃,潘桃罵道:“窮翻倒啥?你丟魂了咋地?你瞅瞅,掏個揚二翻天的,還有完沒完了?”黃士清翻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忽然盯住蟠桃上身穿的雪白衫子。潘桃急忙護住胸脯:“大白天的你要幹啥?”黃士清笑嘻嘻上前撕扯:“我要成立戰鬥隊,你得做點兒貢獻。”潘桃羞怯地說:“白天怕人來撞見,別急皮猴似的。”黃士清說:“我要的不是那個,要的是你的上衣。快換下來,我有用。”他強把潘桃白襯衫索要下來,潘桃找個舊的粉色襯衫穿上,罵道:“你個愣種,你扯我的布衫子到底要做啥?”黃士清說:“做旗子。我倒要看看,離了他們我還做不成曹子糕了!”一邊說著,一邊從炕櫃裏翻出一把剪子,幾下就剪掉了白襯衫袖子。潘桃大聲吵嚷::“你個虎揍,造害我哪!你太恨人了,這白襯衫才洗兩水呀!”
黃士清來到小學校,將這布衫子往鄭樹人辦公桌上一鋪,很硬氣地說:“鄭校長,給我寫幾個字,我一個人也要成立戰鬥隊。”鄭校長說:“一為單,二為雙,三個以上才成幫,一人不叫戰鬥隊。”賈丫也說:“一個人孤單,可別逞能。”黃士清強硬地說:“寫不寫?你不寫我就……”鄭校長連說:“好好好。我支持你,你說咋寫就咋寫。”
黃士清手插進亂蓬蓬的頭發裏撓了撓腦袋,忽然說:“有了,就叫‘興風戰鬥隊’,你們看咋樣?”賈丫說:“這名兒不好,有作妖的意思,我看就你一個人,不如叫‘一人不孤’。”黃士清說:“一人不孤,行,就寫這個!” 鄭校長說:“我看一字也不用,就叫‘人不孤’,正好和‘鬼見愁’對著。”黃士清說:“行,就寫這個!”鄭校長拿出毛筆和墨汁,“唰唰唰”一氣嗬成,布衫旗上留下了六個漂亮的行書字體。
黃士清回家尋了一個細長的木杆,從白襯衫兩個袖接口處穿過去,用細繩在杆頭綁成一麵旗幟,插在了臨街豬圈旁的糞堆上,村裏人路過看到這麵旗,都憋不住笑。
“這好像是他媳婦的布衫,好端端的禍禍了,這小子真楞。”
“一個人還整個戰鬥隊,走火入魔了。”
“這二老狠瘋了,真是瘋了!”
聽見人們嘁喳議論,杜春心覺得很沒麵子,想收拾收拾黃士清,回屋就聽見西屋小兩口打了起來。潘桃一把扯過黃士清,怒道:“我非跟你打八刀不可,跟你丟不起這個嗬磣。”兩口子打架打得不可開交,春心根本勸阻不了,眼睜睜看著這對小冤家吵吵嚷嚷去紅原公社找領導理論去了。
兩口子直接鬧到了公社黨委書記辦公室,康民聞聽是因為扯旗離婚,覺得好笑,就親自調解:“‘要團結,不要分裂’,這離婚的事不能草率。”潘桃高聲嚷道:“他不務正業,必須離婚!”黃士清一聽,急了:“你離不成,就是讓你爛在手我也不放手!”康民板起麵孔:“我一天正經事兒都忙不過來,哪有功夫管你們的這些破事兒。”潘桃不依不饒地拉住康民道:“你得給我做主,我跟他過夠了!”黃士清也拉住康民說道:“她要跟我離,你不能不顧啊!”康民教訓道:“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回去都好好學學那語錄,好好過日子……”
理論無果,小兩口隻好回村。見張嘎咕在大門街上瘋跑,腰繩掖著的兩塊白布在屁股後頭耷拉著,仔細一看那布上有字,一塊上是“人不孤”,一塊上是“戰鬥隊”,她捂著肚子樂了:“你那旗子讓嘎咕撕啦!”黃士清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追張嘎咕去了。
黃士魁想跟黃士清談談,讓他收斂一下不著調的行為。下午進老宅院裏時,母親正在籬笆牆邊唬著臉數落著:“你個楞頭衝,一來運動你還咋呼起來了!你多能作妖,還插個布衫旗,可給人留下話把兒了,能讓人笑掉大牙!我告訴你,豬往前拱,雞往後刨,該幹啥就幹啥!你別不信話,真給你個天梯,你能爬到哪去!別像蒼蠅似的,一炒菜煽呼小翅膀勁勁的往跟前湊,總把自己當個材料,進鍋裏命搭上不說,這盤菜也就完犢子了!”
黃士清不敢頂撞母親,隻能硬著頭皮聽著,臉也漲成了豬肝色,嘟囔道:“我這不是運動心切嘛!”春心訓斥道:“心切也不能亂來。不管你咋鬧運動,你得有正溜有正型,不然的話,潘桃要真給你來個烏鴉大曬蛋,看你咋整!”
黃士魁也過來勸說:“你可長點兒記性吧,別再犯傻了!人家戰鬥隊都是老金家和老一隊那夥人,你跟人湊什麽熱鬧,咋那麽不知趣兒呢?你要真不死心,去找二鱉、老笨他們,把老黃家沾親掛拐的和老二隊的年輕人籠絡起來,也正兒八經的整個戰鬥隊,不比耍你一個單蹦強啊?”黃士清拍拍胸脯:“大哥你要挑頭,我第一個參加,保證支持到底。”黃士魁卻說:“我早都想好了,我既不挑頭,也不參與。”
春心忽然揪了揪黃士清的長頭發,厲聲道:“你看你長毛搭撒的哪有個人樣兒,都連毛生了!你麻溜把你的長頭發給我剃嘍!現在就去,不剃完別進家門!聽沒聽見?”黃士清連忙說:“聽見了。”迫於母親的威嚴,他乖乖地走向院門。春心自語道:“我咋生了這麽一頭獸,真不讓人省心。”黃士魁說:“他這是天生的楞頭性子,咱得經常修理修理。”
為了能理個好的頭型,黃士清特意去了紅原公社理發店。一位女理發員和藹地把他請進座椅裏,一邊給他係圍布一邊和他拉家常:
“請問,你是哪個大隊的?”
“我們來自五湖四海,我是長青大隊的。”
“同誌,你理什麽發式?”
“全世界受苦人都是我的階級兄弟,你看我理啥頭型合適?”
女理發員看了看鏡子裏這個顧客,端詳了一會兒,試探著說是不是理平頭,黃士清搖搖頭說不要,女理發員建議來個分頭,黃士清還是搖頭說不對,女理發員皺起眉頭問理背頭嗎,黃士清又搖頭說不行。女理發員心裏不快,耐著性子問到底要理個什麽樣兒的,黃士清說來個新式的,女理發員讓他說具體些,黃士清這才說:“給我來個‘紅爛漫’發形?”女理發員心說哪有這種發型,純粹是神經病,感情是來調皮搗蛋的。
正在左右為難,老師傅走過來笑著說:“我徒弟剛出徒,學的樣式不多,我來給你理,包你滿意。”說著操起了推子,推了幾下,輕輕地問,“同誌,‘紅爛漫’,不如‘照全球’,這個發型更有意義。”黃士清說:“那就來個‘照全球!’”老師傅手中的推子“嚓嚓嚓”地響了,黃士清一聽推子聲就犯困,閉目合眼地打起了盹兒。
過了一會兒,老師傅拍拍黃士清的肩膀:“醒醒哎,剃好哩,你照鏡子看看怎麽樣?”黃士清揉揉眼睛,對著鏡子一看,一根頭發也沒有了,自己成了禿子,嘴都氣歪了,指著自己的光頭:“這?這?這?”老師傅說:“這啥這,這不是你要的新式發型嗎?”黃士清嚐到了被捉弄的滋味,隻能幹吃啞巴虧,老師傅笑著問:“同誌,‘照全球’理得咋樣?不錯吧?這發形多有意義呀!來,我給你再刮一遍,給你來個‘閃金光’!”黃士清忙站起來揮揮手說:“不!不!不用了!”老師傅把黃士清按在椅子上,一邊用剃頭刀敲腦殼一邊問:“不用了?你不願意‘閃金光’嗎?”黃士清連連說:“願意,願意,一萬個願意。”老師傅把黃士清的腦殼刮得連個毛茬也不剩,還不忘問他滿不滿意,黃士清慌忙離開時理發部裏爆發出非常開心的笑聲。
走在長青村的大街上,一些村民紛紛瞥眼竊竊私語,他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低著頭加快回家的腳步。張嘎咕忽然興奮起來,指著他的禿頭嘲笑:“禿腦亮!禿腦亮!”鬼子漏笑嘻嘻的招呼一群在大神樹下玩耍的小嘎子:“你們看,二老狠剃了個禿瓢兒,快攆去唱個‘禿腦亮,摸電棒’。”小嘎子們嘻嘻哈哈追了去,在黃士清身後嗚嗷起哄,齊聲浪唱:
禿腦亮,摸電棒,摸摸媳婦胖不胖,著急忙慌上北炕。
禿腦亮,摸電棒,摸個帽子帶不上,掉進茅樓哭夠嗆。
小嘎子們唱謠的聲音漸行漸遠,鬼子漏仍然意猶未盡,姚錦冠急急來尋:“小曇花哭鬧得厲害了,你還在這兒扯犢子,看看咋整啊?”鬼子漏說:“那就是個鬧人精,你沒用‘拍花的’‘老虎媽子’嚇唬嚇唬嘛?”姚錦冠說:“她是鬧毛病了,腿還不好使,光嚇唬也不管用,找大夫給看看吧。”鬼子漏應一聲,看媳婦走回露天戲台胡同,這才收回目光,去了衛生所。
大隊衛生所成立不到一年,實行合作醫療,農民每人每年交1元,大隊集體公益金人均提留5角。赤腳醫生雍大牙原是獸醫出身,也經常給人看病。去年夏天參加過縣裏舉辦的醫學速成培訓班,學了三個月,那《赤腳醫生手冊》幾乎翻爛了,可給人看常見病依然很吃力,更別提治療疑難雜症了。
雍大牙背著紅十字黑藥箱子,來給小曇花看病,摸摸腦門兒,把脈時又試了下體溫,然後說道:“體溫不算高,腿也沒看出受傷。她神魂不寧、經絡不暢,好像受了驚嚇。給她打一針安安神。”推了一針,又說,“晚上給叫叫,還不好就讓老長給看看。”晚上孩子熟睡後,鬼子漏將屋門開一小縫兒,在灶前燒了幾張黃煙紙,又寫了一張《安魂咒》,趁著黑夜貼到老神樹樹幹上。第二天早上,當閑人們聚集在老神樹下時,都不由念起樹幹上的安魂咒來: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光。
然而,第二天孩子還是哭鬧,姚錦冠說:“孩子沒見強,還是找老長給看看吧!”見鬼子漏遲疑,說道,“咋?不好意思求人家了吧?你把人家得罪了,這回長長眼睛了吧?”鬼子漏問:“她回來了嗎?”姚錦冠說:“她都回來好幾天了,平時不怎麽出屋。她在葦子坡一戶也是上江來的老鄉家躲了半個來月,看風聲不緊了才偷偷摸摸回村。”
鬼子漏硬著頭皮去找杜春桂,剛說明來意,杜春桂端著身子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我金盆洗手了。”鬼子漏故意賣好說:“上次你跑了躲了,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你偷偷跑回來我也知道,可我也沒找你麻煩!”見杜春桂一時聲沉語默,又說,“你看我家小曇花有了毛病,你就麻溜兒給紮古紮古唄。”杜春桂說:“我別的不擔心,就怕給你孩子紮古好了你反咬我一口,還怕給你孩子紮古不好你再給我加一條罪。”鬼子漏說:“你隻管給看病,看不好不怪你。”黃得貢替鬼子漏說好話:“行啦,別說那些了,人家能來求你,也是瞧得起你,就別拿扭了。”杜春桂這才應下:“也別找二秧子了,我自個兒去瞧看瞧看吧。”
她鬼鬼祟祟跟到鬼子漏家,讓鬼子漏把舀滿小米的小碗放條琴上,然後插進三根點燃的線香,麵對西牆雙手合十,閉目合眼地嘟囔了一陣,然後睜開眼睛信口開河:“你家有個腿不好使的瘟死鬼,沒兒沒女沒錢花,找上門來了。”鬼子漏皺起眉想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那是誰呢?我們老曹家也沒有瘟死的呀。”姚錦冠提醒說:“聽老人說,哈爾濱大瘟疫那年,老金家有個大房奶奶扔在大羅密了,埋在雪窩裏,開春也沒找到屍首,一直沒入祖墳。”
“就是她。”杜春桂說著,用火點著碗裏的酒,用手指撩出酒火,敷孩子大腿疼處。看見酒火在孩子皮膚上燃燒,鬼子漏心裏像被灼傷一樣難受。
紮古完,杜春桂又故意折騰鬼子漏:“你這丫頭不好養活,認老神樹幹媽,往樹梢拴一塊紅布吧。”鬼子漏問:“多大的?”杜春桂說:“一尺三,越高越好。”還囑咐道,“你得親自拴,別讓外人知道。”
鬼子漏不敢不照辦,連夜扯了一塊紅布,笨笨卡卡地爬上老神樹去,把一塊紅布係到了樹冠當中的一個樹杈子上。下來時,一時心急,一腳沒踩穩,從樹上出溜下來,摔在青石墩上,造了個鼻青臉腫。
第二天孩子腿果然奇跡般的不疼了,也能到外邊跑著玩了。姚錦冠說:“老長還是挺有兩下子的,紮古紮古孩子就好了。”鬼子漏卻疑心:“那酒火和中醫熱敷相似,也可能歪打正著。”
時入二伏,天氣炎熱起來。金書山赴泉城外調任務尚未完成,忽然接到一封工作隊催他速回的電報。當他返回錦裕縣褡褳公社分團駐地的時候,早已人去屋空。屋主人卞老漢告訴他,工作分團已經撤離,他的行李丟在公社門衛室裏。
金書山背著行李卷走在通往長青村的鄉間土路上,已是第二天下晌了。
一場短暫的雷雨剛剛過去,寥廓的蒼穹出現了一瀉千裏的火燒雲。他抬頭仰望高空,隻見那燃燒的雲,層疊如海,蒸騰似焰,像是誰蹬翻了兜率宮的煉丹仙爐,把三昧真火全拋上了萬丈雲霄。火燒雲變幻著似是而非的萬千形態,有的像奔跑的金獅子,有的像昂首的紅麒麟,有的像起舞的彩鳳凰,一時間恍惚迷離令人炫目。他環顧四周,大地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本來的顏色,渲染著紅彤金燦的絢爛色彩。再看看自己,也仿佛成了紅光罩體的神仙。
金書山笑盈盈地喃喃道:“變嘍,都變嘍!”看了多時,他才繼續向前趕路,一邊移動腳步一邊想心事。路過一片收割過的小麥地,發現還沒打壟種菜,他放緩腳步,用毛巾擦拭額上臉上脖子上的汗水,忽然覺得身後始終有若即若離的動靜,當他意識到跟在身後的可能是野獸時恐懼迅即襲上心頭。他停住腳步緩緩回頭怯怯探看,一隻老狐狸在他身後兩三米遠停下來。
咋那麽眼熟呢?能不能是幾年前在葫蘆溝倒栽柳墳地他救下的那隻紅狐狸呢?盡管它被照了一層金色,但那黑褐的耳背、棕紅的背部、黃白的腹部以及白色的嘴巴子和尾尖都似曾相識。
觀察一陣,金書山反倒不打怵了,他開始和老狐狸交流。
“你遭難了?”
“你餓了?”
“你想讓我幫你啥呢?”
一連問了三句,老狐狸也沒做回應。金書山撓頭思考:“噢,你我不同類,你不會人話,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我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你是啥反應,這怎麽辦呢?瞅你這麽眼熟,好像幾年前咱打過交道,那年我在倒栽柳墳地救了一個火狐狸,如果是你,你就趴下來。”
老狐狸無法作答,矜持一會兒竟然匍匐下來。金書山驚愕不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轉念一想老狐狸的動作和自己的話語也許是巧合,於是又說:“這樣吧,你要是來報恩的,我在前邊走,你在後麵跟著,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說完繼續往前走並側楞著耳朵細聽,走了幾步身後又有了若即若離的動靜。回頭瞥一眼,老狐狸果然跟在後麵。他內心有了一種非常奇異而美觀的感覺,回頭叨咕:“你跟著我走,還配合問話,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就跟做夢似的。”
快到生產隊場院的時候,金書山忽然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便向老狐狸求問:“你看我還有沒有安排工作的希望,如果沒有,我停下時你走在頭裏。”說完又停下腳步觀察老狐狸的舉動。少頃,老狐狸緩緩從他身邊走到前麵去。金書山點點頭說:“你的意思我都懂了,看來往後我也隻能安心過鄉下日子啦!”
這一幕,被村頭道西長青一隊場院上的社員看見了。一些社員正在挑麥捆子封麥垛尖,一些社員清理著場院邊溝和雜草。曲三哨站在垛尖用叉子指著前方說:“你們看,那不是金書山嘛,他身後怎麽跟個狐狸呢,怪事兒!”
鬼子漏擔心狐狸對三弟不利,把幾個挖邊溝的社員召集在一起,迅速帶著工具去解圍。曲三哨也從垛尖上出溜下來,握著叉子加入了圍獵的隊伍。
接近長青一隊場院邊了,金書山停下腳步,戀戀不舍地說:“就到這兒吧,既然是想報恩,那就保佑著我家吧……”說完攤開一隻手向著來路一展,“你跟了我一溜道,也該告別了,我要進村了,你也請回吧。”老狐狸似乎聽懂了,低下頭來動了動一隻前爪,然後慢慢轉身要離去,還頻頻回頭。金書山忽然想起一句老人古語:“狐狸一步三回頭,不是報恩就是報仇。”金書山這時候才發現老狐狸陷入了困境,長青一隊二十幾個社員已經形成了合圍的勢頭。鬼子漏的公鴨嗓喊道:“三弟你別怕,我們來幫你。”曲三哨也叫喊:“別讓它跑嘍!迅速縮小包圍圈。”老狐狸在包圍圈中急得團團亂竄,努力尋求突破口。
索良和金書承都在一隊參加勞動,見社員們撂下場院的活呼啦一下都去圍獵,都有些不悅。索良立著敲把兒說:“活沒幹利索抓什麽狐狸呢,真能扯犢子。”金書承走過來說:“這幫玩意,真不靠譜。”
“你們放了它,它不是來禍害我的!”金書山的喊叫根本就阻止不了社員們的圍獵行動,包圍圈越來越小。老狐狸突然瞧準一個空檔,從鬼子漏旁邊逃竄出去,慌不擇路,奔向了一小隊隊部前麵敞開的大柵欄門。鬼子漏大聲嚷嚷:“往馬號院子裏攆——”社員們迅速封鎖了兩邊的空地,把老狐狸圍進了馬號院子,金書山也緊隨其後跟了進去。曲三哨迅速關閉了大柵欄門,鬼子漏樂了:“這回它跑不了了,抓住它!”
在馬號院子裏又攆了好幾個回合,最終被曲三哨逼到倉庫拐角,老狐狸試圖跳過拐角的高牆,竄了兩個高都沒越過去,這時候錢老牤和金四眼一擁而上,把它牢牢摁住。“你們放了它,它不是來禍害我的……”人們把金書山的反複哀求當成了耳旁風。
鬼子漏用繩子拴住老狐狸,一邊牽著一邊說:“你這老東西呀,折騰我們這麽半天,都折騰出汗了,等剝了你的皮還能吊兩頂帽子呢。”金四眼嘻嘻笑道:“那太便宜它了,應該好好折騰折騰它。”鬼子漏眼睛一亮:“既然都送上門兒來啦,那咱就拿它練練手好好批鬥批鬥它!”把老狐狸拴在滾地王挎軸方框的橫撐子上,招呼社員往前聚一聚。金四眼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民兵連長,想事情別出心裁,換二一個誰能想到。”
索良覺得批鬥狐狸不靠譜,提著鍬把說:“你說你們正經活不幹,淨幹些不著調的事兒。那狐狸懂個六哇?開什麽批判會呢!”金書承搖搖頭:“真拿你們沒辦法,我倒要看看,一個連人話都不懂的動物,你們咋批?”鬼子漏嘻嘻笑道:“咱拿它當活教材,讓社員群眾受受教育,別再信狐仙那一套迷信。來來來,大家踴躍批判。”
火燒雲籠罩下的馬號院子似乎是一處人間煉獄。金四眼第一個發言,指著老狐狸質問:“哎,你這個老家夥,都說你狡猾有神通,那你咋還落在我們手了呢?”錢老牤也不甘落後,歪著腦袋盯著老狐狸問:“你個魔人精,我問問你,老長受魔害是不是有你一個,你是不是叫胡天玲?”曲三哨“嘻嘻”笑了兩聲:“我問問你,你到底禍害我們村多少雞?”鬼子漏一拽拴繩:“我們問話你沒聽見嗎?不老老實實接受批鬥就讓你吃盡苦頭。去,找個鞭杆子過來,他不虛心接受批判就用鞭杆子抽它。”
索良說:“你們純粹是沒屁擱攏嗓子,瞎耽誤工夫。”金書承說:“可拉倒吧,都快去幹活吧,別沒完沒了了。”鬼子漏不聽索良和金書承嘮叨,從金四眼手裏接過一個鞭子,在老狐狸眼前晃了晃,嚇得老狐狸一縮脖:“說你啥你必須點頭,不點頭就給你點顏色看看。”
老狐狸似乎明白了人們的意圖,隻好老老實實低下頭去。金四眼發問:“你不挺能迷惑人的嘛,你那章程呢?”錢老牤也發問:“你不挺有鋼嘛,咋還縮脖了呢!”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嚇得老狐狸匍匐在地。金書山分明看見老狐狸眼角流出了委屈的淚水,心裏很不好受。
曲三哨站在老狐狸身後,指著老狐狸罵道:“完犢子貨,你那神通都哪去了呢?”忽然退後幾步,捂住口鼻,罵道:“這狐狸真難鬥,它放騷氣熏人呢,真難聞哪!”幾個人嗅了嗅也捂住了口鼻,紛紛退後幾步,好似躲避瘟神一樣。鬼子漏用鞭杆子敲了一下老狐狸的腦袋,嘻嘻笑著抬高了公鴨嗓:“咋?收拾你不服氣呀?放臊頂個屁用,放臊也不放過你!”索良說:“人都說打不著狐狸惹一腚臊,你們打著了狐狸也惹一腚臊。”社員們一陣哈哈大笑。
火燒雲漸漸模糊了,天空中那絢爛的色彩不見了,天色暗沉下來。索良招呼社員繼續幹活,金書承開了大柵欄門。社員們散去的時候,鬼子漏對金書山說:“三弟你還愣著幹啥,還不快回家去,媽就盼著你回來呢!”金書山往肩上掂掂背後捆綁稀鬆的行李,悻悻離開時還不放心地回頭看看那可憐的狐狸。
金書山的孝心在村裏很有名,每次回家都給父母帶點兒好吃的。這次他帶回一大紙包東西。尚未打開包紙,錢五銖問:“又帶啥嘎瑪兒了?”見是爐果,喜眉展眼地說,“你每回出去都不空手,總記著媽得意吃啥!有你這孝順的兒子,我不缺嘴兒。”金四迷糊吩咐:“趕緊給孩子整點啥飯墊吧墊吧,書山肯定餓了。”
錢五銖一邊在外屋鍋台忙活一邊聽著裏屋爺倆說話,當金四迷糊問清安排工作的事兒幾乎沒戲連連惋惜時,她忽然把頭探在門口說:“工作沒戲就沒戲,我還巴不得你不走呢。要真走不了,就抓緊說媳婦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金書山學說遇到火狐狸的情形,金四迷糊忽然一拍大腿:“記得有一年還沒開春,老賈領著獵犬打獵,遇到一隻火狐狸。那狐狸被攆得一溜煙,無處逃跑進了村,從老孟家矮院牆翻到咱院,從狗窩竄上雞架,越進下屋旁邊的茓子。那條獵犬緊隨後麵,前蹄剛搭上房簷子被我一把扯下,摔在地上,等老賈上去察看,茓子裏不見了狐狸。現在想起來,沒準就是被我救下的那一隻。”金書山說:“那年大哥回來尋仇,咱在倒栽柳墳地看見的狐狸,興許也是那隻。”
入夜,金書山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心裏始終放不下老狐狸,一想到它流淚的樣子就心生憐憫。本來這老狐狸是向自己示好來的,沒想到讓人捉住挨了欺負。如果不是伴隨自己走了一溜道哪會落到這般地步,可麵對批鬥判卻無力為它解圍。今晚,它還牢牢拴在馬號,明天等待它的也許是又一輪批鬥,也許是一命嗚呼。他越想越於心不忍,打定主意要救它一命。
熬到小半夜,他悄悄爬起來,穿衣下地,父親翻個身問:“你要做啥,去看狐狸嗎?”他“嗯”了一聲,父親又說:“好歹是個生命,把它放了吧!”他又“嗯”一聲,出了房門。
他踩著月光沿著中心道向南走,過了羅鍋橋向西南一拐就到了長青一隊馬號,側身從虛掩的後門擠進去,隱在倉庫角落裏。他環視四周見幽靜的院子無人,就悄悄奔向滾地王,老狐狸警覺地從地上站立起來。“別怕,我是來救你的。”他低聲安慰著,借著月光用力解繩套,費了半天勁終於解開。
他把老狐狸從虛掩的後門牽出來,解開繩套,低聲催促:“快逃命去吧!”老狐狸走上大道,回頭張望。金書山揮手催促道:“走吧,快走吧!”老狐狸跑了幾步,又回頭張望。金書山叨咕道:“走吧,記得保佑我家!”老狐狸這才放開腳步,一路小跑向南逃去。
第二天上午,鬼子漏來串門兒,一臉懊惱地說:“老狐狸跑了,這下帽子吊不成了。”金書山卻不在乎:“吊不成就吊不成唄,就當沒抓著了。”鬼子漏眼睛直視著弟弟:“老狐狸是有人故意放跑的,大概是昨晚上的事。我知道是誰幹的,隻是不查罷了。”金書山說:“本來就沒多大事兒,哥你不查就對了,我讚成。”鬼子漏說:“三弟呀,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哦!”金書山動了動元寶耳朵,十分鬼怪地笑了。
鬼子漏點燃一根香煙,吸了幾口:“得了,放跑狐狸這個事兒不說了。哥來問你,這次回來是不是不走了。”金書山說:“應該是走不了了。”鬼子漏說:“現在我們有了‘鬼見愁’,咱一塊兒幹吧,興許就能幹出一番名堂。”見三弟有些遲疑,又以懇求的口吻說,“書山哪,你得幫哥呀!我文化水平低跟你比不了,你是經過曆練的,這樣吧,今後這‘鬼見愁’歸你領導。”金書山忙說:“我不是嫌官小,怕把不準方向站錯了隊不得安寧!”鬼子漏說:“別像個娘們兒似的,給我個準話。”金書山終於點頭應下:“頭兒還你挑,我頂多給你當個參謀。”鬼子漏眉開眼笑地說:“好,好兄弟,要緊時你多給哥拿捏個主意。”
金書山忽然想起在縣裏遇到一件新鮮事兒,對家人說:“我在縣城街上看到個通告,說女人留長發是封建殘餘,要求剪掉辮子,落款是‘二辦’。”鬼子漏問:“那是個啥機構?”金書山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聽人說朝陽社有一個女大夫,她頭發雖然不長,但是短發燙大花,還身穿墨綠色旗袍,也被剪了頭發扯了旗袍。”錢五銖說:“怎麽留個長發都不讓了呢?”金四迷糊說:“不怪人說世道變嘍!”見鬼子漏掐滅半截煙頭,下地往外走,金書山追問:“二哥你咋著急走了呢?”鬼子漏說:“我得響應‘二辦’號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