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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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黃三怪一踏進黃昏的家門,就興衝衝地抱住了在外屋灶台忙活的母親:“媽,媽,我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要進京啦!”賈佩綸把濕手在圍裙上蹭蹭,點了一下三怪的腦門兒,嗔怪道:“沒病吧你,淨說瘋話,快洗洗手吃飯!”說著把一盆土豆條子湯端炕桌上,黃三怪跟進裏屋,一邊在臉盆洗手一邊說:“是真的,我沒說瘋話。”
三喜子坐到了炕桌前,拿起一個大餅子咬一口:“怎麽個情況?你說說。”黃三怪用手巾擦了手,坐到炕桌前,眉飛色舞地說:“現在學生正搞串聯,馮老師建議我們也走出去,接觸社會了解社會,開闊眼界鍛煉自己。隻要帶上蓋有學校公章的介紹信,出門都不用花路費食宿費,也可以用當年長征的方式步行進京。這話把我們都說活了心,我們也不怕遠征難,打算步行,串聯了十七個同學,有秦黑牛、姚三朵、四亮和香芪……”三喜子說:“去是去,但步行恐怕不行,一個是天氣寒冷怕吃不消,再一個步行耽誤工夫,要去還是坐火車去,能節省時間。”賈佩綸說:“外麵太亂了,消停在家多好,可別遙那出溜了。”黃三怪說:“那是去經受風浪考驗,不是去玩兒……”
秦黑牛和黃四亮對參與長征串聯的學生分別做了家訪征求了家長的意見,給自己的長征隊取名“從頭越”,還做了一麵隊旗。時已經是農曆九月末了,秦黑牛領著這些學生找三中馮老師幫忙開出了一張介紹信。
他們帶上簡單的背包,從紅原公社出發了,沿著公路奔省城。第六天晚上到達賓安鎮,落腳賓安公社安排的住處,雙腿都不能動了。第七天淩晨三點鍾從賓安鎮出發,披星戴月匆匆趕路,冷了就地攏火取暖。早八點到達省城東郊,在鋼絲繩廠食堂吃了香噴噴熱乎乎的肉絲混湯麵條,驅散了身上的寒氣。走出食堂時,秦黑牛見門口停著一輛解放牌大客車,司機說:“鋼絲繩廠給市裏打電話了,是接待站專門派車來接的。”秦黑牛說:“我們不能坐車,出發時有言在先,途中一步也不能坐車。如果坐車,就違背了諾言。”說著,指揮“從頭越”長征隊列隊出發,司機無奈地搖搖頭,隻好把卡車空車開回市裏。
他們沒有在省城作過多停留,繼續南下,累了就在當地群眾家裏歇腳,用豆荄和樹枝燒熱水,那水剛燒響邊兒就舀碗裏來解渴。為加快行程,他們幹脆改為風小車少的夜間行走。沿著鐵路進入遼沈地界,來鶯的腳突然崴了,痛苦地嚷嚷:“我的腳脖子錯環兒了,走不了了。”黃四亮就自告奮勇,彎下身來,背著來鶯緩慢前行。
終於迎來了黎明的曙光,此時他們到達了小屯車站。秦黑牛發現不遠處大木板樹立的大門如同牌坊一樣,插滿鬆枝的橫額寫著熱烈歡迎大串聯的標語。他眼睛一亮,對同伴們說:“那是接待站,上那兒問問。”黃四亮扶著來鶯,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到了接待站,秦黑牛拿出介紹信,問接待人員:“同誌,給安排一下住處,我們步行去京城。”接待人員接過介紹信都沒仔細看一眼,就在介紹信背麵寫上幾個潦草的字樣,這才回答說:“你們去糧食幹校報到,不願走也可以等著統一安排車去京。”說完,動作麻利地蓋上了公章。
然而,“從頭越”長征隊一住下休整就終止了行程。這天晚上吃完飯,他們去觀看糧食幹校電視機播放的新聞節目時,心情一下沉到了穀底。秦黑牛沮喪地說:“現在上級勸返呢,咱去不成京城了,來年春暖花開不定啥形勢呢!”黃四亮問:“那咋整?要不要上別的地方串聯?”秦黑牛搖搖頭說:“不去了,太累了。我宣布,‘從頭越’長征隊的任務就此結束。”
窮人家的孩子平時舍不得花錢,但黃四亮這次出門還是為家裏人買了十斤小國光蘋果和五十個小饅頭,盡管東西裝滿提包上下車費勁了,可他心裏還是很高興。回到家,黃士清、潘桃、黃香柳、黃士根都圍上來問長問短,春心卻說:“咋買這麽多東西,一點兒也不緊手!”老憨說:“四亮知道為家人買東西是好事,說明他懂事了。”潘桃問:“老四花多少錢哪?”黃四亮笑嗬嗬地說:“沒花幾個錢,蘋果才三分錢一斤,小饅頭三分錢一個,一共也沒花兩塊”潘桃說:“真不貴呀,四亮挺會買東西的呢!”老憨對春心說:“你看,就是沒花幾個錢嘛,上一趟大城市花這點錢還多?”
春心抓起一個小饅頭,往老憨嘴裏使勁兒?:“塞吧塞吧,這是你四兒子孝敬你的!”見老憨嗚嗚說不出話,自己憋不住撲哧笑出了聲。老憨緩過氣來:“你個老蒯,沒好心眼子,想?咕死我呀?”這情景把兒女們都逗樂了。
黃四亮學說了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把家人們都吸引住了。潘桃羨慕道:“這一趟也沒白走,見識不少哇!”四亮說:“去時不容易,回來更不容易。當時要返程的學生實在是太多了,車站人山人海,一來車就蜂擁而上。車門上不去,三怪和三朵是從車窗爬進去的。車廂到處都是人,根本撈不到座位,連貨架上、座位底下被人占了。站著更苦,擠的連轉身都困難,想歇歇容易,把腳往起抬一會兒就行了。列車像一條饑餓的長龍,咕嚕咕嚕作響,還不時發出如老牛的吼叫。最糟糕的是上廁所了,男生能從人頭上爬過去,女生就困難了。三朵要尿尿,可根本到不了廁所,三怪說你出不去了就地解決得了,三朵還難為情,我說:咱男的發揚一下風格,把臉轉過去給圍個空兒。’於是幾個男生就背靠背給她撐了個人體廁所,她憋急了也顧不得情麵了,剛一蹲下就尿了,我聽見三怪還小聲問尿完了嗎,三朵說沒呢。’三怪說你尿泡子這麽長呢,快點兒,我要挺不住了。等她尿完了站起身,我就覺得我左腳裏麵熱乎乎濕澇澇的,我小聲對她說,你尿我鞋裏了。她臉紅紅的說,我看你實不實交。”
聽到這裏,大家都笑了。潘桃說道:“哎呀,三怪和三朵挺有緣呢!說不定三怪看上三朵了呢!”四亮說:“我也是這麽說的,說三怪要是看上了,就讓你爹托人上門提親去!三怪卻說,三朵哪樣都好,就是一眼有點兒斜,看啥都不在一條線上……”這話把家人又逗笑了。
一時間,掀起了辯論風。“人不孤”和“鬼見愁”兩隊聚集在大隊部老神樹下,辯論好幾個回合,也沒分出勝負。爭辯時雙方都沒有底稿,都是即興發言,個個都是鬥誌昂揚的氣概,辯得聲嘶力竭,說得唾沫橫飛。
原來,這場大辯論是省軍工學院的三個骨幹分子挑起來的。善翠翠和兩名同學來三姓縣煽風點火,還特意到長青大隊現場指導,把鬥爭鋒芒指向了大隊黨支部,要求踢開絆腳石,徹底鬧革命,還濤濤不絕地講了一番具體的搞法。
她拿起大隊部辦公桌上的毛筆蘸了蘸墨汁,寫了個《火燒黨支部》的大字塊,並讓鬼子漏貼在大隊部的門上。黃士貴帶著“人不孤”的人衝進大隊辦公室,和善翠翠辯論起來,質問她:“我們長青大隊黨支部是一心一意幹革命的,憑啥火燒?”善翠翠也理直氣壯:“既然是革命的,那就更應該不怕火燒了!”屋裏擠滿了人,實在擁擠不下了,鬼子漏領著“鬼見愁”戰鬥隊簇擁著善翠翠轉到院子裏。
辯手們先朗讀語錄或社論,支持自己的論點,羅列對方的問題。一開始,辯論應不應該火燒大隊黨支部,後來辯論大隊**是不是執行了錯誤路線,再後來都指責對方是保皇派。辯著辯著,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黃士棟、黃士根這兩個半大孩子覺得很好玩,也擠進人群湊熱鬧,看到“人不孤”這一方弱,就幫這邊吵,喊了沒幾聲,就被三喜子給拽了出去,嚴厲地訓斥:“不要命了?一旦亂起來,把你倆傷害了咋辦?趕緊回家去,再不許摻和大人的事!”黃士棟、黃士根不敢久留,乖乖地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善翠翠給鬼子漏出主意:“這麽辯論不行,別在被指責的問題上辨解,要把火往對方身上燒,要抓住對方要害開火,不要給對方喘息機會。”鬼子漏急切地說:“小善,你來辯論辯論他。”不等善翠翠應允,就強行把她推上青石墩。
善翠翠即興發表演說:“廣大革命群眾,我認為,保皇的實質就是壓製群眾運動!大家要認清這個事實。一旦保皇派陰謀得逞,後果將極其嚴重。廣大革命群眾,難道你們願意重新遭到壓製嗎?”鬼子漏興奮到極點,扯著公鴨嗓帶頭呼應:“不願意!”善翠翠慷慨激昂地向對方提出了《十問“人不孤”》,問長青大隊運動明顯落後是誰的責任,問支部書記對運動態度消極是不是怕丟了烏紗帽,問是不是裙帶關係讓他們站錯了立場……一問接著一問,步步緊逼,麵對燒身的火焰,“人不孤”戰鬥隊似乎沒了招架之力。
“透過現象看本質就會發現,他們保的是那條壓製群眾的反動路線,我們能讓他們的保皇陰謀得逞嗎?”鬼子漏帶頭呼喊:“不能。”“鬼見愁”人群響起一陣潮湧般的呼應:“不能。”見自己的戰鬥隊狼狽不堪,黃士清怒氣衝衝施展起自己的拳腳來:“看你們嘴皮子厲害,還是我拳頭厲害。”場麵一時亂做一團,辯論很快升級。見情形不妙,善翠翠和那兩名同學悄悄溜了。
三喜子和索良商量如何控製局麵,索良讓治保主任金書承出麵勸阻,金主任情急之下站到青石墩上,聲嘶力竭地反複呼喊:“要文鬥,不要武鬥!”張嘎咕嘻嘻笑,晃著腦袋跟著喊。
“鬼見愁”戰鬥隊節節敗退,“人不孤”乘勝追擊。追到中心道旁,黃士清猛的把帽子摔在雪地上,梗著光頭脖子罵了一句髒話:“平時稱兄道弟的,上真章就不認人了。”抓住錢老牤衣襟猛一掄,把錢老牤摔趴進路邊溝裏。又踹了金四眼一腳,金四眼“蹬蹬”退後幾步摔坐個腚蹲兒。潘桃撿起帽子推搡黃士清:“你個愣頭青,你動什麽武把抄。”鬼子漏公鴨嗓大聲嚷嚷:“他們迫害我們隊員,把傷員抬到老宅養傷……”
“大隊都鬧翻天了,你咋在家拿穩堂的呢!”三喜子匆匆走進錢大算盤家,衝炕上的錢嚷嚷,“快去看看吧,打起來了,鬼子漏抬著你家錢老牤上老宅去了!”錢大算盤一個軲轆爬起來:“我家牤子咋啦?”三喜子說:“根本沒咋地,就是讓二老狠摔趴下了,快去壓事兒吧,鬧大扯有啥好處!”錢大算盤這才放下心,連說“好好好”跟著三喜子出了屋。
錢老牤被抬到老宅大門街上,得知消息的老憨和春心老兩口出來察看,嚇得腿直哆嗦。這時,黃士魁提一根大棒子橫在了老宅大門口,黃士清、黃四亮、秦黑牛、張嗚哇、張嘎咕一幫人都站在了黃士魁身後助陣。
見黃士魁臉色異常嚴峻,鬼子漏內心有些懼服:“大哥你讓開,這事兒跟你沒關係。”黃士魁聲色俱厲地說:“咋沒關係?這是我親兄弟!”鬼子漏強調:“那錢老牤也是我兄弟,讓你兄弟弄傷了,必須養傷。”黃士魁說:“想養傷好說,來二弟,讓他挨這一棒子。”黃士清從大哥手接過棒子:“好嘞,我把他腿打瘸,他願咋養咋養。”
錢老牤躺在大門前,方才隻是來了個狗嗆雪,本來就沒多大傷,見黃士清手持大棒子向他走來,嚇得噌一下騰跳起來,躲到了鬼子漏身後,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哄笑。
艾育梅跟著給他報信兒的聞大呱嗒趕到時,鬼子漏還跟黃士魁理論:“錢老牤讓二老狠給糟害夠嗆,總得有個說法吧。”黃士魁指著錢老牤,怒問:“咋地?想訛人嗎?他跳得像個猴子似的,傷在哪呢?”鬼子漏還在理論:“那咱得說道說道,他動手就是不對嘛!”黃士魁說:“咋地?還想辯論?那就辯一辯誰做了多少虧心事。”
金書山怕黃士魁給鬼子漏揭醜,忙出來解圍:“黃大哥,別把話扯遠了,牤子也沒大事兒,就算了。”錢老牤心不甘:“把我摔夠嗆,不能就這麽算了!”正在吵吵,錢大算盤拽住他就走:“還嫌事兒小咋地,趕緊走吧!”
人們散了,聞大呱嗒湊到黃士魁跟前誇道:“哎媽呀,真是鬼怕惡人!大姐夫你真行,把他們都給震住了。”黃士魁隻是笑笑作答,艾育梅擔心孩子快醒了,讓黃士魁先回,聞大呱嗒看著黃士魁西去的背影說:“大姐夫走道就是快,兩個胳膊往胯骨後一晃,走起來像小跑。”艾育梅撇嘴一笑:“他走道那姿勢,難看!”
一時間,辯論的場麵出現在生產隊甚至一些家庭裏。黃士清夫妻就因觀點不同鬧了矛盾,圍繞“人不孤”是不是正義的,各執一詞,辯來辯去兩口子辯出了仇,潘桃自己做飯自己吃,黃士清隻好到母親那屋討口飯吃。晚上睡覺時,睡覺時一個睡炕頭一個睡炕梢,炕中間放一張飯桌相隔,誰也不準過界。
這天早晨,兩人沒吃早飯就橫眉相向,激烈辯論上了。潘桃摔盤子丟碗,激怒了黃士清,見一巴掌打過來,她一仰身躲了過去,巴掌又掄過來時,她嚇得跑向屋外。
黃士清光著禿頭,不依不饒地在後麵緊追,跑進大隊部院子。見潘桃情急之下跳上露天戲台,他也一個健步躍上去,和媳婦扭打在一起,攪得土台浮雪飛揚。他扯住媳婦的長頭發不撒手,繼續叫口供:“你到底支持誰?”潘桃疼的齜牙咧嘴的,還咬住自己的觀點不放:“我支持‘鬼見愁’。”潘桃臉上挨了一巴掌,拚命反抗,朝二老狠臉上狠狠抓了一把。
人越聚越多,老憨提著燒火棍趕了過來,嘴裏還罵罵咧咧的:“媽了個巴子的,能過就好好過,不能過就散!誰像你們這樣過日子,一天天驚驚張張的……”罵著罵著就要往土台子上衝,被緊隨其後的春心拽住:“你肚臍眼拔罐子,抽的什麽風。你腦筋兒都係死扣了,能管明白咋地?”接著就大罵黃士清:“你真能逞瘋拉勢,跟媳婦能辯出啥裏表?你個混賬東西,咋不嘎喯兒一下……”狠話還未說完,二祿就帶著觀點發話了:“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麵,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春心瞪了二祿一眼:“你看你不但不勸阻,咋還加鋼兒溜縫兒呢。”二祿嘟囔道:“媳婦不跟自己男人一個觀點,挨打活該。”
秦家前門房子離大隊部近,好事兒的聞大呱嗒早跑去報了信兒:“哎媽呀,二老狠那小兩口因為辯論又鉗抓起來了,都打到露天戲台了。總這麽打下去,早晚不得整散花了。”
黃士魁和艾育梅聞聲跑來,強行把廝打在一起的兩個人拉開。潘桃捂著腮幫子哭道:“大嫂啊,我當初喝迷魂湯了,咋就死心眼子跟了這麽頭獸呢?我這輩子可瞎他手了,我可不跟他過了!”艾育梅勸說:“別動不動就說不過這話,小兩口哪有舌頭不碰牙的!”黃士清發狠話:“你也就說說吧,我能讓你離消停才怪呢!真要不跟我過,我不弄死你才怪!”潘桃抽泣道:“大嫂你聽聽,他說的哪是人話!”艾育梅繼續勸說:“這辯論就是爭個態度,誰是正麵的,誰是反麵的,說能分得清,又能辯出啥裏表!”
“大嫂你看,他把我頭發都快薅掉了!”潘桃伸著腦袋讓艾育梅看。
“你少搬爭,多讓撫些,不就沒事兒了嘛!有這麽一套嗑說的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打仗不記仇,白天吃著一鍋飯,晚上睡著一個枕頭。”艾育梅一邊勸說著一邊把哭哭啼啼的潘桃拽走了。
黃士魁把二弟叫下土台子,大聲嗬斥:“總折騰啥?能不能消停過日子,讓爹媽跟你省點兒心?辯論辯的走火入魔了嗎?兩口子一天到晚總嘰嘰咯咯,讓不讓人笑話?”黃士清摸摸禿頭,逞能道:“兩口子咋?兩口子不也得分個大小王嗎?我是老爺們兒,在家我得主事!老娘們兒家家的,還能讓他翻了天!”黃士魁訓斥道:“真把你能的,你長點心吧,別像坯模子似的,裝一肚子稀泥。你記著,過日子丟根筷子摔爛個碗都正常,有啥道理可講的,不管有理沒理,男人你都應該先低頭,這樣才能過長久。再說,你媳婦她本來就好流產,總跟她鬧還想不想得好了?”
老憨又來了掘勁:“整天遊手好閑,不夠你嘚瑟了,支持這個派那個派的,淨整那沒用的!”春心扯著老憨的衣服一邊往回走一邊數落:“老的小的都不讓人省心,真跟你們丟不起這個人……”
金書山抽調進城,到“農民總部”工作沒過半月就匆匆回了村。他把滿滿一帆布兜子糕點擺在炕上讓父母看,樂得錢五銖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兒。鬼子漏聽到消息忙來看弟弟,誇讚道:“老弟最孝心,一出門兒媽就惦記就盼望,知道你每次回來都不空手。”錢五銖把帆布兜子摟在懷裏,一邊稀罕一邊說:“論孝心,書山確實比你強。”金四迷糊還埋怨:“你買這麽多,那得浪費多少錢呢?少買一點,表示表示就行唄。”金書山微凹的眼窩藏不住得意的微笑:“這不是花錢買的!我們所有成員都在機關食堂吃飯,晚間加班時我們還吃夜餐,一副食供應的餅幹、光頭圈、爐果、槽子糕都吃不了。我一看‘農民總部’要完蛋了,馬上跑到食堂,把糕點裝了滿滿一大帆布兜子帶了回來。”鬼子漏呆坐在炕沿上,叨咕道:“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一些幹部群眾聚集在大隊部辦公室裏,聽金書山講進城的經過:“我這次之所以能進城,那還是我二哥的功勞。‘農民總部’剛成立,人手不夠,從鄉下選拔一批有文化有口才的青年進城,接到紅原公社通知,大隊把我推薦了上去。僅隔一天,二哥喜滋滋地告訴我好消息,說兄弟你來好事兒了,公社又打來電話,催你們抓緊報到呢,我以為機會真來了,按耐不住興奮,我媽卻舍不得我走,我二哥勸我媽,說我年輕,應該讓出去闖蕩闖蕩!第二天一早,我收拾收拾抓緊去了公社客運站。”鬼子漏苦笑著說:“可惜,這次又沒幹長遠,比上次出去鍛煉時間更短。”
金書山看看眾人,問道:“‘農民總部’的頭頭你們猜是誰?”沒人知曉,鬼子漏催道:“別繞彎子,快說吧。”金書山說:“那頭頭是咱黃支書的大姑爺兒包衛東,我們背後都管他叫‘黑總’”三喜子插話:“是,那小子長得黑。”金書山繼續說:“我在那兒,還碰上了來過咱大隊的遲成翰。”眾人唏噓了幾聲,都說夠巧的。金書山說:“總部就設在關書記的辦公室,下設的秘書、宣傳、聯絡、保衛、後勤各組便迅即投入工作。我是秘書組組長,歸遲成翰的分管。走進縣委書記辦公室,看啥都覺得新奇。我特意在辦公桌後的椅子上坐了坐,想著這裏不知坐過幾任書記,最近的一任就是關連群。想不到自己一個普通的農民,也有機會在這把靠椅上體驗了一回,真是做夢都想不到。正在尋思,遲成翰衝我笑笑問我,這椅子舒服不,我說,萬萬沒想到哇,還能走進這個辦公室,還能坐在這把椅子上。我小坐片刻,不敢逗留,戀戀不舍地離開靠椅。遲成翰說,還沒過足癮嗎,我不自然地笑了,細看那辦公桌上一黑一紅兩部電話,遲成翰告訴我,黑的是縣裏的內部電話,紅的是與上級聯係的專用電話。我皺起眉頭說,咱占了這麽重要的屋子,縣裏的重要工作咋開展呢,遲成翰說:,甭擔心,現在是咱說了算,一切都給咱讓路。遲成翰安排我負責起草‘農民總部’《告全縣人民書》和《大聯合倡議書》,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兩個材料的初稿,又充分采納了大家的意見進行了修改,定稿後刻印百餘份,送達各兄弟組織。隻可惜,‘農民總部’沒長遠,2月3日緊急調農民進城事件發生後不久,總部就解散了。”
索良細說道:“當時接到公社通知,我不敢怠慢,撂下電話就召集四個生產隊長開會,我說不管是哪個觀點,不論是哪個隊的,以生產隊為單位立即召集,每個生產隊抽至少二十人,當天下午在大隊部集合就出發了。到了古城大車店天都黢黑了。在城裏逗留了一整天就勸返了,讓回村抓生產。”
金書山說:“私下裏,我和遲成翰兩人比較投緣,因為我們兩人都有一段相同的經曆,而且遲成翰對咱長青大隊有感情。當他問及黃香蘭的近況時,我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我說,你打聽香蘭呀,她挺好的,聽說上了幾個媒人,她根本就不搭理,還聽說她心裏早就有人了。說完,特意察看他沉思的神態,我知道他心裏藏著秘密。”眾人聽到這兒,都嗬嗬笑了。
三喜子打聽消息:“那關書記咋樣啦?”金書山搖搖頭說:“情況不妙,關書記掉驢了,聽說咱公社康民書記也靠邊了。”
黃士魁見三大悶悶不樂地坐在長椅子上抽煙,就坐過來說話:“這些年你當大隊頭頭,大夥對你印象始終不錯。你與世無求,與人無爭,沒難為誰,也沒得罪誰,誰會往死了整你?想整你的,無非是想往上爬,誰想要你這頂烏紗帽,盡管拿去就是了,還能把你咋的?”三喜子歎口氣說:“你說的都對。”歎口氣又說,“我蠟頭不高了,應該早些讓位給年輕人了,把位子一讓麻煩自然就少了。”金小手插話問:“你要卸任,你看年輕人誰行?”三喜子看一眼金書山和鬼子漏:“去了姓黃的,還有姓金的,早就有人在那列架子等著呢!”金書山笑了,那眼仁藏進了微凹的眼窩裏,假意推脫道:“我這兩下子跟你比不了,可別拿我開涮。”鬼子漏卻說:“我雖然能力差些,但我有雄心,我倒是想試一試,可沒這個機會。”金書山忙打住二哥的話題:“低調,低調,一定低調。”
正在閑嘮,金小手拉開屋門引進一個人,黃士魁一見來人那雙半截眉,心裏“咯噔”一下。